第1865章 少女心事誰人知

  三百萬石糧票是個什麼概念?

  整個關八州之地經過百年動盪,石高不增反減,在水利工程尚未見效的當前,實際每年石高只在二百萬到三百萬之間。

  如果帳面上的三百萬石真的不見了,那就是相當於關八州之地整整一年產出的錢糧不翼而飛。

  這麼大的虧空,足以摧毀關八州武家對武協,對武家義理促進會,對關東侍所,甚至對義銀本人的全部信任。

  義銀這些年算是在關八州白幹了,摧毀的信任想要重新建立,猶如破鏡重圓,是千難萬難。

  事已至此,義銀別無選擇,只能立即趕往關東,處理這件事。

  半澤直義這個傢伙,義銀因為由比濱結衣之事對她產生的欣賞,現在已經全部清空,只想把她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

  無視御令,自作主張,鬧出這麼大的亂子,這人該死!

  義銀想了想,最後補了一句。

  「關東諸事,暫時向近畿方面保密,對知情家臣下禁口令,等我回返關東之後再解禁。」

  西國的事已經把近畿這邊攪和得風波不斷,如果在這個時候再鬧出關東動盪,義銀真不知道下面那些武家又會搞出什麼么蛾子。

  暫時封鎖消息,義銀準備收拾一下局面就回關東平息事態,左右不過一兩個月,堵得住消息來源。

  至於西國諸事,只能暫時先放一放了。

  義銀無奈一嘆,被蒲生氏鄉壓著鞠躬的井伊直政卻在這時候掙脫開,耿直得抬起頭,倔強說道。

  「我認為半澤直義沒有做錯!關東存在嚴重問題,鬼頭悠亞之死也有問題,聖人明知有蛀蟲存在,為何還要堵塞言路,不彰正義?

  您只知道怪罪半澤直義,但她何嘗不知道捅出此事,自己會淪落到一個什麼局面?

  為臣者,不顧自身安危,一心報效君上,無私無畏,怎麼能叫做大奸似忠呢?

  聖人,您可還記得鬼頭悠亞的模樣?她是一名優秀的姬武士,她的心裡充滿對你的崇拜,她願意為您付出一切,甚至是她的生命!

  像鬼頭悠亞這樣的忠義之士被害死了,像半澤直義這樣的忠義之士要看作奸臣處置,算什麼道理!

  聖人!這不公平!」

  井伊直政漲紅著臉,大喊大叫,蒲生氏鄉根本拉不住她。

  義銀面色有些發白,手指著井伊直政微微顫抖,半天才算是擠出一句。

  「你給我滾出去!回去面壁思過!不想清楚就不要再出來了!」

  井伊直政咬著下唇不服氣,伏地一個磕頭,把榻榻米砸出碰的一聲,嚇得蒲生氏鄉以為她腦袋都要磕破了。

  隨後,井伊直政蒙著頭跑了出去,留下義銀與蒲生氏鄉在室內,一時氣氛凝滯。

  半晌,義銀嘆了口氣。

  「氏鄉,是我做錯了嗎?

  鬼頭悠亞。。那個小丫頭,我當然記得她,她還那麼年輕,喊著一個領袖,一個聲音的口號,對我深深鞠躬,眼中滿是憧憬仰慕。

  那個眼裡有光的小姑娘,她死了。那個口口聲聲要改變關東的小姑娘,她已經死了呀。

  氏鄉。。我是不是很昏庸。。讓大家很失望。。」

  義銀看向井伊直政消失的那個方向,一臉落寂。

  蒲生氏鄉跪著挪到他的面前,抬頭看向他,心中浮起絲絲心疼。

  對外看似光芒萬丈的聖人,其實也會感到迷茫,在一次次風波的衝擊下,在井伊直政的年少輕狂的頂撞下,顯得分外疲憊。

  蒲生氏鄉柔聲道。

  「直政還小,性子又直,這些年被聖人呵護的好,不知道世間艱難,事難兩全。

  您別和她計較,我回頭好好開導開導她,她會知道錯的。」

  義銀瞄了一眼蒲生氏鄉,哼哼道。

  「還說我寵她,你看看你自己吧,到這個時候還在為她說話開脫,她看起來哪像知道錯的樣子?

  不過,她有句話說得對,鬼頭悠亞死得蹊蹺,三上桃菜估計逃不脫嫌疑。

  我當年建立武家義理促進會,一者想為那些可憐的在地武家籌集一點錢糧改善生活,二來想給她們的子嗣找條出路,不要重複輪迴。

  現在看來,這兩件事我都沒有辦好。

  武家義理促進會的帳目一定是出了大問題,那四個大尼姑才會不約而同得一起落荒而逃。

  我曾經為之驕傲的留學生,我的那些學生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關東的泥潭裡變了質。

  氏鄉,我真的感覺好累,我是不是做了多餘的事,是我在自討苦吃嗎?」

  蒲生氏鄉搖頭道。

  「聖人倡導關東無戰事,以和平發展為主旋律,解萬民於倒懸,讓關東百年戰亂得以平息。

  您之恩澤,關東上下是感激涕零,銘記在心,不敢相忘。

  三上桃菜與鬼頭悠亞之事還在猜測之間,事實到底如何,尚未可知,您又何必為之傷感?

  再者,就算藍衣眾首席次席之間真有糾葛,三上腐化墮落,殘害同僚,那也只是個例罷了。

  她們不過是第一批留學生,君不見,這四五年間,一批批留學生在斯波領接受教育,回歸關東。

  她們崇拜您,愛戴您,認同您的思想,願意高舉您的旗幟,改變關東現狀,讓關東變得更加美好。

  江山代有人才出,即便沒有了三上,鬼頭,還有更優秀的新人頂上來,完成重整關東秩序的思想道德。

  這幾年間,我觀藍衣眾是人才輩出。

  大橋,明日,桃谷,葵司,希志,桃乃木,櫻空,前田,涼森,並木,相澤,高橋,小倉等等,皆是才華橫溢之少女姬武士。

  三上桃菜墮落了,自有別人會頂上去,鬼頭悠亞雖然身死,但她的理念會被藍衣眾繼承,為關東改天換地繼續奮鬥。

  您的仁慈,您的付出,並沒有白費,關東新人輩出,新一代的年輕人皆認同您的理念,她們願意為您奉獻所有,燃燒一生。

  直政她。。只是說些氣話,其實她比任何人都愛慕您,忠於您。

  只是這孩子還太小,看事情非黑即白,請您給她一點時間,她一定會明白您的苦心。」

  蒲生氏鄉跪在義銀面前,輕聲細語開解義銀。

  義銀這會兒也冷靜了下來,看著她跪在自己兩腿之間,抬頭輕啟櫻唇,滿眼關懷得安慰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說直政那丫頭比誰都愛慕我,忠於您,那麼也就是說,比你還愛我咯?」

  蒲生氏鄉一愣,面上一紅,訕訕低下了頭,羞澀道。

  「我擔心聖人,聖人卻戲耍於我,此非明君之舉。」

  義銀一手撩開自己的和服,一手撫摸蒲生氏鄉的腦袋,笑道。

  「在我乖乖的小氏鄉面前,我才不做什麼明君呢,最近心情煩躁得很,做會兒昏君又何妨。」

  蒲生氏鄉看義銀面上在笑,眼中卻是藏不住的疲憊與煩惱,心中一軟,腦袋便隨著義銀的手動作,向前湊過去。

  她此時此刻不想其他,只想好好安慰安慰自己最愛的這個男人。

  ———

  是夜,井伊直政在自己的房間之中面壁,眼中皆是不服。

  半澤直義是她派去關東的,卻因為用心做事,不顧自身安危,揭露開關東黑幕而被聖人斥責為大奸似忠,下獄待懲。

  這世道真的沒有公義了嗎!

  明明是關東那些人貪心不足蛇吞象,造成了巨大的虧空,要不是半澤直義智高膽大,捨身一搏,天曉得這個黑幕還會被隱瞞多久。

  真到哪天,黑幕藏都藏不住,被迫暴露出來,那才是滔天大禍,為時太晚。

  聖人不懲貪腐之徒,反而把矛頭指向捨身取義的忠義之士,真是。。真是。。昏庸!

  井伊直政抿著嘴,倍感委屈。

  秋末天暗得早,房間早就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她盯著眼前牆壁,看不清,瞧不明,亦不屈。

  就在此時,身後忽然出現些許亮光,似有燭火搖曳,然後傳來紙門被打開的聲音。

  井伊直政頭也不回,徑直說道。

  「我不餓,不用管我。」

  但她身後傳來溫柔的男聲,卻讓她忍不住身子一顫。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就算有再多委屈,再多不滿,也該吃飽了飯另作打算,要真是餓壞身子,還有什麼力氣去計較。」

  井伊直政回頭看去,只見剛才還在自己嘴裡咀嚼著的昏庸主君,就在身後站著,微笑看向自己,手上還端著一個餐盤。

  她手忙腳亂站起來,可坐麻了的身子忽然起身頓時痹了半邊,讓她倒吸冷氣癱了回去,齜牙咧嘴。

  義銀看她狼狽,忍不住笑出聲來,又引來井伊直政眼淚汪汪的委屈目光。

  把餐盤放在井伊直政面前,再用餐盤上的蠟燭點亮房內的燭台,義銀坐在井伊直政面前,寵溺得看著她。

  「吃吧。」

  井伊直政撇開頭,低聲道。

  「我剛才不是故意沖您大聲,我以為是氏鄉。。」

  義銀嗤之以鼻。

  「氏鄉真是上輩子欠你的,是她就可以凶了嗎?她是你上司,又不是你媽。

  再說了,之前在議事廳,你不是也挺大聲的嘛,就差指著鼻子罵我昏庸無道了。」

  井伊直政心虛得低下頭,不敢說話。

  義銀一愣,愕然道。

  「怎麼?還被我說中了?你回來之後,不吃不喝的面壁思過,就思我是昏君呀?」

  井伊直政咬咬牙不說話,義銀見她竟然默認,亦是哭笑不得。

  到義銀這個身份地位,差不多就是天下第一人,在等級觀念極其森嚴的武家社會,誰敢沖他齜牙?

  也就是井伊直政這個從小養在身邊的小丫頭,才敢這麼得沒大沒小,真真是被他自己寵壞了。

  義銀嘆了一聲。

  「昏君就昏君吧,先吃飯。」

  義銀親手把筷子遞給井伊直政手裡,井伊直政默默接過筷子。

  等她埋著頭扒拉幾口米飯,才發現盤子裡還有白豆腐,上面澆著自己最喜歡的豆醬清。

  井伊直政抬頭看了一眼聖人,只見他面色有些疲憊,似乎在愣愣出神。

  一想到聖人心裡壓著那麼多大事,還要分心來體恤自己這個任性的下屬,井伊直政的少女心忍不住顫動,聳動肩膀,微微泣聲。

  義銀確實有些累,剛才憋著一肚子火,好不容易讓蒲生氏鄉磨平了,這才有空過來看看井伊直政。

  這小妮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強,真是被自己寵壞了。

  說起來,井伊直政比蒲生氏鄉還小上三四歲。

  如果說蒲生氏鄉到義銀身邊的時候已經是個懂事的大丫頭,那井伊直政真是義銀一手拉扯大的小娃娃。

  古語云,長兄如父。

  也許在義銀看來,井伊直政就是自己如妹如女的親人,自然對她狠不下心來。

  義銀正在晃神,忽然聽到井伊直政的低聲抽泣,忍不住苦笑。

  「又怎麼了?」

  井伊直政鞠躬認錯道。

  「聖人心繫天下,日理萬機,我還要任性讓您分心,給您添了麻煩,實在是非常對不起。」

  義銀無奈搖頭道。

  「你呀你,一會兒沖我凶,一會兒沖我哭,一會兒又道歉,哪有你這樣侍奉君上的。

  算了,我知道你的本心是好的,但事情不是這樣做的呀。

  直政,政治不是非黑即白。

  天下看似順勢可取,易如反掌,但其實困難重重,千難萬阻,所謂人心難測,我也是時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懈怠。

  我們需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才能順利摘下勝利的果實。

  天朝有雲,行百里者半九十,致勝利者積跬步。

  關東政局有多複雜,你跟在我身邊許久,應該看得清楚,做事怎麼能急在一時呢?

  我知你嫉惡如仇,心似烈火,但你如果這樣下去蠻幹強上,遲早會害了你自己。

  你要多學學氏鄉,審時度勢,順勢而為,才是長久之計。」

  一聽義銀誇讚蒲生氏鄉,井伊直政心裡就忍不住鑽出一絲絲酸。

  她自然知道蒲生氏鄉對自己的好,也知道蒲生氏鄉的優秀,並且非常尊敬這位大姐頭。

  但不止如此,她更知道某些夜晚蒲生氏鄉不在房中休息,是去了誰的寢室,與誰魚水之歡。

  想到這裡,井伊直政看向義銀的目光變得幽怨,這讓義銀越發迷糊,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嗎?

  少女心事誰人知,情竇初開在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