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2章 風動幡動人心浮動
羽柴秀吉的面色先是憤怒,隨之平靜,最後深深嘆了口氣,朝著黑田孝高微微鞠躬。
「黑田姬之言,猶如醍醐灌頂,我的確應該振作起來,不讓竹中姬失望。
還請你包涵我的任性,繼續輔佐我,為我拾遺補缺,拜託了。」
羽柴秀吉一臉真摯,讓黑田孝高也是心中一顫,鞠躬回禮。
也許兩人的關係是赤裸裸的利益連接,但羽柴秀吉的態度,永遠是讓人如沐春風,充滿人格魅力。
羽柴秀吉出身太低,所以向來不挑食,什麼人才都敢用。
羽柴秀長為首一門眾,丈夫家的那些便宜親戚,被織田信長派來的尾張眾,領地招募的近江眾,以及眼前需要拉攏的播磨眾備前眾。
羽柴秀吉沒有更好的選擇,她比曾經一窮二白的斯波義銀更加無依無靠,只有把這些心思各異的武家捏在一起,讓她們為自己效力。
什麼長於為人處世,什麼善於待人接物,那都是逼出來的本事,但凡羽柴秀吉的親和力差那麼一點點,她都沒辦法走到今天的高度。
所以,竹中重治讓她重用黑田孝高,即便她對眼前這個瘸子,這個南蠻教徒,這個功利主義者有諸多不滿,也會笑著團結笑著重用。
這就是羽柴秀吉,一個出身卑賤不能踏錯一步,只能依靠自己,一心一意渴望取得天下的逆襲者。
她已經選擇放棄了斯波義銀,就必須得到天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和黑田孝高是同一類人,同病相憐。因為沉沒成本太高,她們必須得到足夠的補償,撫慰自己的心。
君臣兩人初步建立起信任,羽柴秀吉便坦然問道。
「今我初入播磨,危機四伏,當如何脫困,奮而攻略西國?
還請黑田姬不吝賜教。」
黑田孝高沉聲道。
「主上要想站穩腳跟,迎戰毛利,當做到三點。
其一,拿下美作國。
美作國本是備前國的一部分,後被分離為獨立領國。
此國是位於中國山地之間的內陸國,卡守出雲國出入通道,分割山陰山陽兩道,俯視周遭諸領國盆地平原海岸,乃是兵家必爭之地。
山名家與赤松家每每崛起,必爭奪美作國,誰控制了美作國,誰就可以藉助中國山地的山勢,居高臨下攻入對手領地,占據先手。
斯波織田兩家合作攻略西國,山陰一線諸國受到斯波軍威脅,毛利家不敢分心,正是我們主動出擊的好機會。
美作國雖然位於山陰山陽之間,直通出雲國,卻是隸屬山陽道的領國,主上出兵占據此國,於理無愧。」
羽柴秀吉點點頭。
按理說,美作國這樣的軍事重鎮,誰都希望由自己來控制。
特別是斯波家的西國總大將尼子勝久,她出身的尼子家就是出雲國名門,志在復興家國。
美作國是通向出雲國的要道,尼子勝久自然希望握在自己手裡。
但根據斯波織田兩家的協議,羽柴秀吉出手拿下美作國,尼子勝久也是無話可說,只能接受自己背後的空檔,被羽柴秀吉捏在手裡。
這對於羽柴秀吉相當有利,尼子勝久不但被她拿出了軟肋,而且還必須幫她穩住山陰一線的防務。
這樣,羽柴秀吉就完全可以不顧山陰方向的側面壓力,不怕美作國受到但馬因幡兩山名家的攻擊,全力對付備中國方向的毛利軍。
而且,播磨,備前,美作三國本是一體,赤松家,浦上家先後統治過三國。
三國武家之間的關係緊密,利於外交交涉聯合,這又是羽柴秀吉的強項。
羽柴秀吉點點頭,說道。
「拿下美作國,播磨備前兩國也會穩定,三國一體,可以與毛利家一戰。」
黑田孝高微微鞠躬表示認可,隨後繼續說道。
「其二,拉攏水軍。
山陽一線諸國皆在瀨戶內海北岸,海岸線連綿不絕,一旦被敵水軍攻擊,處處漏洞,難以提防。
想要在這裡站穩腳跟,必須有水軍支持,才能保證後方平安。」
羽柴秀吉默默點頭。
織田家不是沒有水軍,九鬼嘉隆的志摩水軍就從屬於織田家。
這時代的島國水軍,其實就是一群活躍在海上的海賊,平日裡靠走私物資,劫掠商船,收保護費過日子。
只是女人和船可以在海上放浪,老公孩子卻必須有個地方住,這才被各地武家大名收編,充當水軍使用。
平日當賊,戰時當兵,這也算是島國特色。
織田家的九鬼水軍,遠在志摩國,跑來瀨戶內海是諸多不便。
且不說羽柴秀吉能不能隨意指使利用,就算是九鬼嘉隆甘心任姬驅使,她也未必打得過活躍在瀨戶內海的當地水軍。
當地人熟悉地理環境,外來戶如果沒有壓倒性優勢,很難打敗地頭蛇。
而活躍在瀨戶內海的水軍,歷史最悠久,實力最強悍的是村上水軍,又稱三島村上。
三島同出一源,因為分居三地,漸漸分為三支,各行其是。
村上水軍本臣服於伊予國大名河野家,作為河野家水軍存在。
河野家也算是老牌名門,伊予國位於四國島北部,海岸線涵蓋瀨戶內海中部,戰略位置極其重要。
所以,周遭武家崛起,必攻略伊予國,打河野家。
大友家在北九州崛起,三好家在四國島東部崛起,兩家是東西夾擊,攻打伊予國的河野家。
等到這兩家衰弱,自顧不暇,北面安藝國又崛起了毛利家,南面土佐國也崛起了長宗我部家,伊予國的河野家繼續南北挨揍。
總之,東南西北誰崛起,都會來伊予國踩一腳,本來還算強大的河野家也被一波波消耗,逐漸淪為弱勢藩屬。
最終,河野家向毛利家低頭,引毛利入室,對抗南邊打來的長宗我部家。
而此時,東邊的三好家雖然衰敗,卻又有更強大的織田家準備登陸四國島,橫掃千軍。
什麼叫做兵家必爭之地,什麼叫做懷璧其罪的倒霉蛋,河野家就是明證。
黑田孝高熟悉西國人文地理,侃侃而談道。
「瀨戶內海水軍,首推三島村上水軍,其次是淡路安宅水軍。
河野家衰弱,無力約束村上水軍,三島村上紛紛另投明主。
來島村上跟著河野家吃灰,能島村上從屬小早川家,因島村上是毛利家臣。
毛利兩川體系本是一家,能島村上,因島村上亦是體系內的一部分,難以拉攏。
但河野家江河日下,來島村上總要尋個出路,倒是可以試試。
淡路國的安宅水軍,本是三好家稱霸的支柱之一,但自從三好長慶強令胞妹安宅冬康切腹自裁,安宅水軍就與三好家漸行漸遠。
安宅冬康之女安宅信康繼承了安宅家,雖然名為三好家臣,其實早就獨立自主,不理三好家號令。
毛利家縱橫西國,水軍實力很強,想要與之對抗,必須有強力水軍助陣。
志摩九鬼水軍,來島村上水軍,淡路安宅水軍。。我方應該四處拉攏水軍,多多益善。」
羽柴秀吉點點頭。
「來島村上水軍,我來想辦法。安宅信康那邊嘛。。大殿已經下令丹羽長秀前輩負責四國攻略,她自然不會錯過淡路國安宅水軍。
安宅信康早有意歸順京都中樞,向伏見城體系俯首稱臣。
有丹羽前輩外交斡旋,安宅水軍必然加入織田家的水軍,為大殿所用。
我與丹羽前輩關係很好,又是並肩作戰,她一旦拿下安宅水軍,必定助我維護瀨戶內海的安全。
至於九鬼水軍,大殿已經命令九鬼嘉隆帶船前來攝津國,參與西國四國攻略。
只要三家水軍合作,毛利家在海上占不到便宜。」
黑田孝高點點頭,說道。
「其三,便是我之前所說的,壓製備中國。
美作國與海上水軍,兩者皆是我方側翼,真正決定戰局走向的還是正面戰場。
備中國太重要了,毛利家與我們都輸不起,誰丟了備中國,誰就陷入了被動。
宇喜多直家與毛利家合作,消滅了備中國的三村家,拿到了部分備中國土地,我們得從宇喜多直家手中接過,並且守住。
只要能穩住備中國的一部分,在備中國一線與毛利家纏鬥,毛利家只會越打越弱。
斯波織田兩家已然是天下最強大的武家勢力,如今同心協力攻略西國,誰人能擋?
毛利家妄圖對抗天兵,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自取滅亡也。」
羽柴秀吉肅然點頭,心中卻是浮起一絲擔憂。
她初來乍到,需要做的事太多了。
拿下美作,拉攏水軍,穩固播磨備前兩國後方,在備中一線擋住毛利家的反撲。
這千頭萬緒一起湧上來,需要很多時間去處理。
但織田信長是什麼性子?她能看著羽柴秀吉慢慢穩固地方,成為西國霸主?
在那位大殿心裡,羽柴秀吉只是織田家開疆拓土的工具,只需要拼命往前打,為織田家消耗毛利家的實力就行了。
至於西國打成一片狼藉,自有織田信長自己笑納歸整,與羽柴秀吉無關。
羽柴秀吉只需要帶著自己的殘軍繼續向前征伐,為織田家去開拓更多領地。
羽柴秀吉很清楚,自己最好的機會是在什麼時候,那就是穩住播磨,備前,美作三國,把毛利家壓制在備中國的時候。
只有這個時候,是織田信長最慷慨的時候,她會恩賞自己三國知行地,承認自己的軍功。
一旦毛利家被打崩投降,織田信長又會故技重施,把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西國基業奪走,然後用各種理由將自己驅趕到更前沿。
自己要麼在勝利中不斷耗損,永遠積累不起對抗織田信長的實力,要麼在某次失敗後,被織田信長翻臉嚴懲,失去擁有的一切。
林秀貞,安藤守就,佐久間信盛的前車之鑑,被所有織田家臣銘記在心,織田信長是個什麼想法,這些年下來大家都已是心知肚明。
織田信長是很慷慨,但慷慨的背後是隨時可以剝奪的冷酷。
不管你是勛貴老臣,降服大佬,還是親信舊人,只要讓她不爽,一句話就可以剝奪你的一切。
予取予奪,恰如其詞。
羽柴秀吉不怕毛利家,毛利家再強,難道還能比斯波織田兩家聯手更強嗎?
她需要的是契機!為什麼織田信長還不死!
明明已經被欺壓得喘不過氣,為什麼大家還在忍耐,沒有人願意站出來當出頭鳥。
竹中姬。。伱為什麼要死。。你怎麼能死。。你死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說過,織田信長必不得好死,但我卻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死,會怎麼死?
你讓我早做準備,但我一無所知,又該如何準備?
羽柴秀吉默默想著心事,卻不知道下首的黑田孝高一直在觀察著她的表情。
這個瘌痢頭瘸子,已然在監禁中失去了所有的美好和憧憬,她本想投靠織田家獲取更大的成功,卻差點害死了自己全家。
織田信長竟然如此跋扈,為了一點不清晰的信息,就敢對人質家屬舉起屠刀,實在是太過狂妄,太過讓人心寒。
黑田孝高心中有恨,但她很清楚自己與織田信長的差距是天壤之別,自己絕不能露出一絲不滿。
但在這些天的觀察中,她忽然發現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自己跟隨的羽柴秀吉,似乎對織田信長也起了別樣心思。
竹中重治的臨終託付是歷歷在目,那位意味深長的拜託,似乎不只是輔佐羽柴秀吉拿下西國,成為織田家的一方諸侯。
如果。。如果羽柴秀吉擁有更高的志向,自己應不應該再跟一把大的?
想到這裡,黑田孝高隱隱作痛的殘腿又多了幾分刺痛,刺激得她嘴角抽抽,似笑非笑。
天下之主的位置,既然織田信長能爭,為什麼羽柴秀吉不能爭?既然連出身卑微的羽柴秀吉都敢有此妄想,自己為什麼不能想一想?
君臣奏對,兩人皆有不可明喻的心思滋生。
而在不遠處,竹中重治靈堂前的白幡被一陣夜風吹動,不知是風動,幡動,還是人心浮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