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2章 要將義理回歸本源
義銀在上野城歇了兩天,就感覺自己快歇不動了。
前田利家與前田利益都是武藝高強的姬武士,前狼後虎,前赴後繼,義銀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她們這般折騰。
雖然義銀的男尊體質遠比女尊男子強悍許多,但和姬武士相比還是差距明顯,就算有永遠的十六歲光環護體,他也感覺快遭不住了。
義銀猶豫著是否要喊停一天,讓自己休息休息,可前田利益興致正濃,義銀想說自己不行,這話又有點說不出口。
男人那無聊的自尊心呀。
好在不用義銀自己開口,第三天就有人來覲見聖人,讓他合情合理得鬆了口氣。
來人正是大谷吉繼,她的領地在南伊賀,又是前田利益的親密盟友,軍中副手。
聖人歸來一事,前田利益自然要告知於她,她也很快趕來參見。
前田利益,大谷吉繼,藤堂高虎三姬,都是義銀的側近出身,斯波家復興之後三姬結為一黨,以前天利益為首,相互照應。
藤堂高虎不甘寂寞,在母親死後脫離斯波家,另攀高枝。
原以為自己是龍入大海,從此縱橫四海,誰知道卻是歷盡坎坷,幾易其主,如今跟著羽柴秀吉的妹妹羽柴秀長,混得很不如意。
羽柴秀吉要拋棄北近江基業,去西國重新發展,藤堂高虎的家底都在近江,名聲又狼藉,跟著羽柴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反觀大谷吉繼,沒有那麼多花花心思,這些年是不爭風頭,不搶好處。
雖然看似低調,但卻是前田利益的得力幫手,在近畿斯波領的地位穩若泰山,義銀也很讚許她的人品風度。
大谷吉繼一到,前田利益總得給這個老夥計一個面子,不能繼續沉迷男色,重色輕友。
於是便舉辦了一個小型茶會,請聖人與大谷吉繼品鑑,而茶會上,前田利益還邀請了一位義銀意想不到的陪客,林信勝。
茶會上幾人看著茶人表演,義銀掃了眼坐在下首的林信勝,沒想到她竟然和前田利益搭上了關係。
要知道,林信勝是明智光秀舉薦給義銀的儒家學者,明智光秀與前田利益一向不對付,相互看不上眼。
義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前田利益是與明智光秀不睦,但前田利益卻是有名的文化人,別看她身為近畿總大將,手握兵權,其實她在文化圈的名聲更高一些。
不管是京都的天台宗臨濟宗,還是高野山的真言宗,不少高尼都樂意與前田利益交往。
這位斯波家重臣,可是高階武家這群殺胚中少有的,真正懂得文化的知識分子。
自從天皇公卿被三代將軍足利義滿連根拔起,神道教隨之覆滅,島國的文化圈就等於是被砍掉了一半根基。
神道教滅亡,島國文化就只能是佛教諸派主導,大半文人都有佛教背景。
林信勝雖然是儒學門生,但她與佛教的關係也很深,明智光秀當年舉薦她覲見聖人,就是在寺院。
林信勝曾經為義銀綢繆天下平定之後的政治路線,被義銀否決了天皇之路。
因為義銀一心想要讓島國跟隨天朝,只願意走從屬天朝的日本國王路線。
雖然林信勝初登場失算,義銀還是給予尊重,招攬林信勝為斯波家儒學教授,食祿百石,參與斯波家諸法度建設。
義銀給了體面,但林信勝卻是暗自懊悔。
在林信勝看來,她需要的不是個人的飯碗,而是儒學在島國的生根發芽,發展壯大。
痛定思痛之後,林信勝開始重新琢磨思路,琢磨如何打動聖人,為自己所學程朱理學一脈在島國的興盛打開局面。
這兩年功夫,林信勝仔細揣摩聖心聖意,編織了一套說辭,這才決心再度出手,找一個機會再度覲見聖人。
林信勝是有名的文化人,又是吃著斯波家祿米的自己人,前田利益親近文化人,林信勝刻意賣好,兩人的關係自然不錯。
拋開明智光秀這個舉薦者不談,林信勝本身的文化底蘊,氣度見識,也是很打動前田利益。
所以,前田利益才會給她這個機會,在知道聖人要來伊賀國的時候,派人通知了林信勝。
林信勝收到邀請之後,自然是匆匆趕來,總算趕上了這場茶會。
看見座上光彩照人,風采依舊的聖人,她是暗下決心,今日一定要打動聖人之心,為往聖繼絕學,讓儒學一道在島國興旺。
茶人演繹完畢,獻茶告退。
義銀磋磨著手中茶湯,溫言與大谷吉繼交談,君臣兩人許久不見,這會兒共同回憶往昔,真正是其樂融融。
在近畿這邊,最讓義銀省心的家臣,就屬尼子勝久與大谷吉繼。
近畿斯波領是義銀最早建立的領地,追隨他的重臣情分深重,除了藤堂高虎這種莫名其妙跑路的傢伙,基本都跟著斯波家雞犬升天。
就因為時間早,情分足,大多數重臣與義銀保持著超乎君臣情義的深層次關係。
而真正嚴守君臣本分,不敢僭越的就是尼子勝久與大谷吉繼。
尼子勝久是因為山中幸盛和聖人有一腿,再加上諸姬為了聖人明爭暗鬥,被搞得有些反胃噁心,這些年一直嚴守臣格,安守本分。
而大谷吉繼的原因更簡單,她有皮膚病,臉上身上的化膿不斷,整日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早早就自斷了覬覦聖人美色的可能。
她不過一介南近江小武家,早年家業敗落,大谷家能有今天的風光,已經是心滿意足,沒有什麼多餘的小心思。
前田利益縱有諸多毛病,但作為帶頭大姐是合格的,行事風格就是護短,大谷吉繼低調跟著她混,日子也是爽利,好處撈了不少。
此刻,義銀與大谷吉繼君臣兩人談笑風生,連前田利益都被冷落在旁,何況是陪席的林信勝。
林信勝臥薪嘗膽年余,鑽研聖人心思,就指望來日一鳴驚人。
現如今聖人近在眼前,卻對自己視而不見,頓時心急如焚。
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次機會還要等多久,變數又會有多大。
一咬牙,一跺腳,一橫心,林信勝乾脆放下茶湯,掩面哭泣。
她這一哭,頓時引來了在場三姬的目光。
作為茶會的主持者,前田利益面上掛不住,問道。
「林先生,是我哪裡照顧不周嗎?你這是。。」
林信勝擦拭幾下不存在的眼淚,深深鞠躬道。
「非也,非也,前田大人禮儀無虧,能夠有幸參與您的茶會,信勝非常感激。」
前田利益笑道。
「那你為何要哭泣?」
林信勝嘆道。
「看到聖人與大谷大人君臣相得,共憶往昔,我亦是感慨萬千,一時失態,懇請聖人降罪。」
義銀擺擺手,說道。
「今日是利益邀請的茶會,又不是評議會,在坐只論私誼,不談尊卑,何來降罪一說。
林先生情難自抑,我不會放在心上。」
林信勝伏地叩首,哽咽道。
「亂世百年,終有聖人降世,仁義為本,慈悲為懷,真乃天下之大幸!
只可惜,只可惜。。唉。。」
前田利益眯了眯眼。
她是想給林信勝表現的機會,但林信勝這套儒生勸誡的危言聳聽,真是得了天朝前輩真傳,這也太不恭敬了。
前田利益剛要出言訓斥,就被義銀攔住。
義銀今日看到林信勝在場,就知道這個儒生又有花樣要使,所以才故意冷落試探。
沒想到,這儒生的心思如此急切,竟然玩起語不驚人死不休那一套說辭,一時啼笑皆非。
島國文化吸取了天朝的大量養分,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但儒學這一塊卻是水土不服,遠不如佛教在島國發展得好。
所以,義銀雖然給了林信勝斯波家儒學教授的尊榮,允許她參與法度建設,但事實上的重視並不太多。
比起佛教諸派在武家高層的活動能力,在基層信仰的廣泛程度,儒學真的沒什麼本錢籌碼,和義銀談什麼政治交易。
換而言之,沒有收買的價值。
但即便如此,義銀也不會堵著人家的嘴,用不用儒生是一碼事,表現自己的仁厚大度是另一碼事。
義銀笑問道。
「可惜什麼?」
林信勝先是對前田利益一鞠躬,表示歉意。
她借著前田利益的場子討巧賣乖,這是刷前田利益的面子,為了日後長久之計,也要小心著修補。
然後,林信勝深吸一口氣,對聖人說道。
「臣下食君之祿,不敢素餐屍位,這幾年除了專研法度之外,亦是關注時事,為君憂愁。
臣觀聖人在關東之仁政,有上古仁君之賢明,嘆為觀止。
武家義理促進會為關東行慈善之事,真乃大仁大義大慈大悲。只可惜人人為小我,無人為大我,終究釀成下總之亂。
我為聖人而哭,聖人一片丹心向日月,卻被下面人照了溝渠。
諸姬之惡劣,盡顯其中。
臣下尋思,人之初,心本善,關東武家也曾高潔,為何會在亂世中沉淪至此難堪?
遂翻爛書紙,閱遍典故,終獲一點心得,願獻與聖人!」
義銀揉了揉太陽穴。
要說這林信勝雞賊是真雞賊,她人在近畿,卻不拿近畿武家舉例子,而說起遠方關東武家的不是。
自古關西關東相互瞧不上眼,她在關西把關東人說的再難聽,近畿武家也會嘻嘻一笑,為她鼓掌。
可她這嘴裡的鄙夷,難道真是僅僅針對關東武家嗎?這迴旋鏢不打到自己身上,近畿武家還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而另一方面,林信勝也算是抓住了義銀心中的痛點。
義銀自問對得起關八州武家,這些年給的錢糧不少,出的善心更多,但那些餵不熟的白眼狼就是不斷折騰,借著自己的仁心在瞎搞。
武家重禮,嘴上義理不斷,骨子裡就是唯利是圖,為之奈何。
林信勝說義銀辛苦,這話義銀愛聽,可愛聽歸愛聽,但要為君分憂,最重要的是找到解決的辦法。
儒家當年在天朝是如何擠掉黃老之道,成為帝王青睞的國學,難道真是憑藉仁義兩字?
非也,儒生是用君權天授的理論舔爽了帝王,得到國教的地位。
而今日,義銀要看看林信勝能不能舔爽了自己,讓自己為儒學而心動。
他微微鞠躬,說道。
「請先生賜教。」
林信勝壓抑心中激動,還禮之後,肅然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島國武家之義理,雖然源於儒學,但含義卻大不相同。
義理兩字出於禮記,義理,禮之文也。
儒學常說微言大義,春秋筆法,善惡自有歷史明證,所以才有捨身取義,留與後人評說之詞。
但武家之義理,卻非如此。
武家之義理始於遣唐使,天皇朝廷曾十二次使人遣唐,帶回經典無數。
但當時的天皇朝廷重佛輕儒,儒學經典多是佛教門徒代傳,歧義眾多,義理一說也因此被扭曲,只談責任,絕非大義。
而武家義理繼承了這一說法,時至今日,依然是只知自家福祉,不知君國大義,令人失望。」
義銀思索著問道。
「先生的意思,是要改造武家義理?」
林信勝搖頭道。
「不是改造,是溯本求源。」
義銀摸摸下巴,有點意思呀。
林信勝很清楚武家義理的底色,她斷章取義,把禮記所言忠信義理的前半段忠信一截去掉,只談義理之本源。
這是在投機取巧,但正中義銀的下懷。
武家義理本就是義銀起家的招牌,他的許多行為舉止都被束縛在這個準則之內,導致許多武家反過來利用武家義理一說,限制義銀。
這事就噁心了,義理就像是一根無主的棍子,誰都能拿起來敲打一下別人。
但如果把這根棍子塑造成只是義銀才可以用的專屬工具,那別人就只有挨揍的份了。
義理改造。。不,回歸本源,可能是一個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義銀是義理的化身,他的行事風格不能背離義理的範疇。
但如果義理的解釋權在義銀手裡,他完全可以打造出有利於自己的義理解釋,那就爽歪歪了。
這就像是某個天選之國把持了明主的解釋權,那麼別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明主,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