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氏鄉出去之後,義銀已經失去了繼續生氣的心情,帶著悲哀的目光看向唯唯諾諾的蜷川親世。
「天下六十六國,人口千萬,你們可以欺負商賈,町民,村民,流民,讓她們睡樹洞,吃不飽,穿不暖,活得連狗都不如。
天下亂世,有的是可憐人讓你們隨意踐踏!但是,你們為什麼偏偏要聯合商賈町民去欺負姬武士!
你們腦子裡塞的都是稻草嗎?武家是什麼?是武家天下的基石!
從來只有統治階級聯合起來去欺負被統治階級,哪有你們這樣帶著被統治階級去欺負統治階級的?
姬武士可以受窮,但不可以被賤民踩在腳下!武家的尊嚴,就是政權的尊嚴!
體制之外的人,你們可以讓她們衣不附體,食不果腹,用言語欺騙她們,用暴力威脅她們,用法治禁錮她們,怎麼樣都無所謂!
因為她們在體制之外,她們不是我們的人,一切溫情或者暴戾的手段都是為了讓她們接受我們的統治,不管她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但姬武士卻是我們的骨幹,我們的血肉,我們需要姬武士去幫我們管理領地,鎮壓暴民,維護我們的政權!
我們需要姬武士,你們懂嗎?
我今天憤怒,不是為了足利馬回眾這一件事,而是憤怒你們的短視,你們的愚蠢。
你們竟然可以為了貪婪金錢,放任商賈羞辱足利馬回眾,你們是瘋了嗎?
當體制外的賤民習慣於踐踏體制內的尊嚴,你們就一點不擔心嗎?你們就一點不害怕嗎?
你們就不擔心足利馬回眾會憤怒暴亂?你們就不害怕賤民會因此淡忘對我們的敬畏嗎?
武家是一個整體!我們可以內鬥,但絕不能讓賤民們爬上來,你們正在犯織田信長曾犯過的錯誤!
昨天,我可以為了武家天下與織田信長拔刀相向!今天,我一樣可以為了武家天下對你們揮刀!
蜷川親世,你想與我為敵嗎?」
蜷川親世嚇得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
「外臣豈敢與聖人為敵!外臣知罪!外臣懇請切腹謝罪!」
義銀哼了一聲。
「我要你切腹何用?
一出事就切腹,丟出幾個腦袋謝罪,然後老實一陣子,就可以故態復萌,等下次出事再丟出幾個腦袋出來背鍋。
一遍遍重複同樣的錯誤,很有趣嗎?我累了,我實在是看累了。
蜷川親世,畠山高政,細川藤孝,還有你,你,你,你們所有人都給我聽清楚了!
亂世百年,世人疲憊不堪,前所未有的渴望恢復太平,正是一統天下重歸秩序的大好時機!
但如果,如果亂世之後的太平治世不再是武家天下,那麼對我們又有什麼意義?
不是武家統治的天下,對我們沒有任何意義!
不管是足利家臣,幕府幕臣,還是地方實力派,你們都給我牢牢記住這句話。
一箭易斷,三箭難折,連西國那群天天內鬥的傢伙都能明白的道理,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
幕府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足利,幕臣,實力派,你們人人都有責任,難辭其咎!如果京都幕府再不能團結,就沒有必要繼續存在!
我斯波義銀不是必須護著這幕府,沒有了幕府的牌子,我斯波義銀依然可以縱橫天下,無往不利!
但你們呢?沒有了幕府,你們之中又有幾人能夠獨立自主?
所以,不要再讓我失望。再讓我失望的話,老子特麼的不幹了!」
義銀真的是累了倦了煩了惱了,這幕府層出不窮的腌臢事已經浪費了他太多的精力。
照顧這群巨嬰的成本,可能已經超過維護幕府可以得到的好處。
在這種情況下,義銀真的有了撂挑子的想法。足利義昭能跑,我斯波義銀跑不得?
織田信長要是知道義銀願意徹底放棄幕府,專注於穩固神權,一定高興的不得了。
織田信長開闢平氏幕府,織田公儀,負責世俗治權。斯波義銀高舉神權,降臨救世,還天下太平。
這個配置完美無缺,完全不需要給腐朽的現任幕府留個空位置。義銀維護現狀,更多的是對織田信長的平衡制約。
正如義銀所說,現在是幕府求著他來管,不是他想要管幕府這攤子爛事。
西國出了名的亂,不到百年功夫就出了山名,大內,尼子,毛利四代霸主。
毛利元就曾經感嘆,在西國不能打敗仗,手握十國,輸一次少五國,輸兩次退守兩國,輸三次家業就徹底沒了。
就那麼個爛地方,牆頭草隨風倒的西國武家也比幕府武家靠譜,至少毛利家這個西國武家聯盟共主,還能有三矢之訓的一段佳話。
再看看幕府這群垃圾,真是和這樣的蟲豸在一起,怎麼搞得好政治啊!
義銀是真的疲倦了,如果這群孫子再給老子搞事,老子就特麼的分行李,你回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莊,不玩了!
義銀這麼一表態,被嚇到的就不止是蜷川親世這些幕臣了,旁邊幸災樂禍的畠山高政等人也慌了,一起伏地叩首,懇請聖人息怒。
細川藤孝倒也無所謂,她是爬上義銀聖榻的女人,不論斯波家以後走哪條路線,總少不了和泉細川家一份好處。
但此時此刻,她也得裝出惶恐模樣,跟大家一起跪求義銀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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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事件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幕府老黃牛斯波義銀終於忍不可忍,發飆要跳槽單幹,頓時把在場的酒囊飯袋們嚇尿褲子。
沒有了斯波義銀撐腰,就現在幕府里這些貴物,誰上來不是踩一腳?外圍武家在百年亂世早就是卷中卷,卷王織田家更是吊打幕府。
稚子抱金過市,匹夫懷璧其罪。山城國二十三萬石領地,京都城下町繁華三千,真要是沒有了庇護者,幕府武家保不住這些利益。
說的黑暗些,斯波義銀自己要是不捨得丟,也可以讓織田信長當白手套,大不了分織田信長一份就是,總好過和傻b的幕府武家糾纏。
大家其實都不是傻子,平日裡作,只是欺負斯波義銀這個老實人顧大局肯扛事,但現在把老實人惹得發火,大家就真的慌神了。
且不說幕府武家在府邸裡面如何討饒,匆匆走出府邸的蒲生氏鄉來到外面,已然看到人頭涌涌。
五百名姬武士站在一起,就算是善意討好聖人,此時亂鬨鬨的混亂場面也看得蒲生氏鄉頭皮發麻。
她上前掃了一眼,找到幾個領頭人的位置,擠了過去。
「大草姬!」
大草高重看見蒲生氏鄉過來,高興得拉著身邊幾個姬武士一起鞠躬,說道。
「蒲生大人,您來啦。
我們想要向聖人進獻小太刀,表達我們的感激與忠誠,懇請您為我們通報。」
蒲生氏鄉搖頭道。
「聖人已經知道了你們的來意,頗為不悅。
足利馬回眾乃是足利將軍親衛,私自向聖人進獻小太刀,於法無據,於理不合,於情不通。
聖人痛斥你們胡鬧,要求你們立即散去。
下一場冬雪隨時會來,早早分了食鹽布匹,帶著建材回家把房子修得牢固些,別凍著了老公孩子才是正理。」
大草高重動容道。
「蒲生大人,這真是聖人親口所言?」
蒲生氏鄉皺眉道。
「怎麼?你覺得我敢冒用聖人之名,編造些瞎話來胡謅誆騙你們?」
大草高重搖頭道。
「蒲生大人誤會,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我只是感概聖人心思仁厚,全是為我等家人考慮。比之棄我們而去的貧乏公方,真是天壤之別。」
大草深深呼吸一口氣,對身後大喊道。
「聖人有令,讓我們回去分了恩賜的食鹽布匹建材,加固房屋,保護夫女,過一個衣食無憂,不受嚴寒的冬天!
諸姬!你等感恩否!」
數百名姬武士喊得紛紛亂亂。
「聖人板載!」
「我等知恩圖報!」
「懇請聖人接受我等進獻的小太刀!」
大草高重大聲說道。
「我等出身名門,自知禮儀!
毘沙門天降臨救世,聖人乃我等武家守護神,讓我等不受饑寒交迫之苦,我等願意向神明進獻小太刀,懇請聖人接受我等信仰之心!」
大草高重拔出腰間的小太刀,撲通一聲跪在府邸門前,雙手托著小太刀,大喊道。
「神靈庇佑!」
隨著大草高重的跪下,身後的姬武士紛紛跟著跪下,一起高喊。
「神靈庇佑!」
蒲生氏鄉被這群足利馬回眾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指著大草高重嘆道。
「大草姬,你這是在為難我。」
大草高重是個聰明人,她出身的大草一族世襲幕府奉公眾,怎麼可能不懂規矩?
小太刀不能隨便進獻,君臣關係不可隨便建立。有足利將軍橫在中間,斯波義銀肯接受足利馬回眾的小太刀,那才是見鬼的事。
大家都是幕府沉浸的老武家,禮儀從來無小事,別裝什麼外賓不懂事。
斯波義銀派蒲生氏鄉出來拒絕小太刀,也是大草高重早就能想到的結果。
但凡足利將軍靠譜一點,足利馬回眾也不至於沒臉沒皮得跪在這裡,懇求義銀收下小太刀。
誰不想矜持,誰不想站著把錢掙了?這不是沒機會嘛!
早在足利義輝時期,足利家就已經是頹勢不止。現在又遇到足利義昭這個傻b,足利家肉眼可見的要完蛋了。
足利馬回眾受了兩年氣,在京都混得連狗都不如,為什麼?
就因為衝著她們狂吠的家狗都有主人,她們足利馬回眾卻是喪家之犬,沒有主人撐腰。
大草高重很清楚,斯波義銀這次出來撐她們,主要是擔心京都出亂子,她們本身的可憐還在其次。
說到底,足利馬回眾不是斯波家的狗,斯波義銀沒有義務為她們出頭。現在的情況,更多的是維穩救急,並非長久之計。
斯波義士頭銜能夠享受斯波編制同等待遇,但到底不是斯波家臣,且不說親疏有別,只說斯波義士頭銜能給你,就不能收回去嗎?
外包終究是外包,哪有編制來的舒服,來的安心?想要吃上真正的安穩飯,足利馬回眾就必須和斯波義銀建立更穩固的從屬關係。
也就是說,斯波義銀礙於禮儀規矩,不能接受足利家的狗,就算喪家之犬也不行,這是政治污點,容易被外人詬病。
但足利馬回眾這群野狗卻是拼命想要擠進斯波家的門檻,給斯波義銀當家犬,於是才有了這場自發進獻小太刀的鬧劇。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因為足利馬回眾實在是走投無路。大草高重唯一能夠抓住的機會,就是把進獻小太刀的對象給模糊化。
足利馬回眾進獻小太刀。
但不是獻給先代未亡人,源氏長者的斯波義銀,而是獻給毘沙門天降世,武家守護神的斯波義銀。
大草高重這個機靈抖得聰明,讓前來傳旨的蒲生氏鄉頓時麻爪。
足利馬回眾不是要當斯波家的家犬,而是當神君的神犬,這題目超綱啊,讓蒲生氏鄉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