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5章 朱子門下一稚女

  第1575章 朱子門下一稚女

  建仁寺是鎌倉幕府二代將軍源賴家創建,建築風格偏向唐樣,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之一。

  眾所周知,島國多地震,建築又以木造為主,所以建築燒了一次又一次,連她們自己都算不清挨了多少祝融之災。

  名為古建築,其實大多都是翻新,只是島國人喜歡從開基算起,不承認翻新就是新建築。

  等到建仁寺開山祖師榮西大師從天朝學成歸來,她深受禪宗南派影響,又在建仁寺中融入了江浙一帶的風韻,形成了今時之園景。

  義銀望著迴廊前方頗具古韻的禪房,對明智光秀說道。

  「我人都走到這裡了,你就別再給我打啞迷了。

  說吧,到底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面子,值得我屈尊前來。」

  義銀這句話,明智光秀可承受不起,立即停下鞠躬,說道。

  「臣下惶恐,這屈尊兩字從何說起。君上身份尊貴無比,天下無人能及,更沒人值得君上屈尊降貴。

  我只是偶爾與朋友來建仁寺遊玩,偶遇一稚女,甚至有趣,這才想著請君上前來瞧瞧新鮮。」

  義銀只想嚇唬嚇唬明智光秀,和她開個玩笑,但明智光秀是真的吃不消,趕緊把話說清楚。

  她做事狠絕無情,仇人遍地,僅僅是君上身邊的蒲生氏鄉,就對她恨之入骨,君上的玩笑要是傳到別人耳朵里,那就未必是玩笑了。

  義銀搖搖頭,看明智光秀小心成這樣,也覺得沒意思,自己看來是真活成了口含天憲的上位者,開個玩笑都不行。

  他繼續往前走,問道。

  「怎麼個有趣的稚女?」

  明智光秀安下心神,笑道。

  「這寺中有一稚女,名為林信勝,天資聰慧,十三歲入寺為稚女,五六年功夫便貫通佛儒。

  建仁寺主持惜才,勸她剃度出家,未來可繼承道統,成就佛果。

  可您猜,林信勝怎麼說?」

  「她如何說的?」

  「林信勝說,身體髮膚,不可毀傷,孝也。且無後人,為不孝。

  這話把建仁寺的主持頂得惱怒,再不願意理會她。

  我們要是晚來些日子,她說不定就被寺尼趕走。不願意當尼姑,你來寺院學什麼佛法?」

  義銀哈哈大笑。

  「這稚女的確有點意思。」

  日本佛教分支眾多,禪宗,密宗各有法度。

  一向宗的本土化做法最接地氣,喝酒吃肉娶夫生女,可謂百無禁忌。

  而臨濟宗屬於禪宗一脈,是戒律嚴謹的一類宗派,剃度不婚是最基本的要求。

  林信勝這是指著光頭罵禿驢,難怪建仁寺主持生氣,真是不給半點面子,實在下不來台。

  笑完之後,義銀問道。

  「看林信勝這幾句孝道之語,她是學儒有成呀。」

  明智光秀點頭道。

  「嗨,她讀的是四書集注,學的是朱子。」

  義銀不懂儒學,不知道什麼是四書集注,但朱子兩個字在後世廣為流傳,他自然知道是誰。

  子字在儒家學說中的地位神聖,古往今來能被尊稱為子的儒家學者,除了孔顏曾孟荀,最有名的就是朱子,也就是朱熹。

  程朱理學赫赫有名,主導了明清儒學正統,影響力極大。

  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學確立了為帝王服務的路線。但在漢唐之後,道佛崛起,逐步分攤了儒學的關注度。

  最要命的是,皇帝似乎也信了道佛。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只要是皇帝喜歡,餓死都行,何況是學習新路線呢?

  學得文武藝,必然要賣給帝王家,不然寒窗苦讀還有什麼意義?

  儒學最大的隱患,就是知識分子有了其他選擇,自己這個主義漸漸吸引不了追求上進的知識分子。

  儒學求變,但又說不過玩辯證的道佛兩家,最後是程朱理學橫空出世,完成了儒學的哲學化,體系化,挽回頹勢,奠定儒教地位。

  程朱理學將儒學三綱五常的道德倫理和天理相結合,更好的服務於帝王,服務於統治階級,因此受到封建主流社會的青睞與支持。

  知識分子想要當官,就必須信這個主義,喊這個口號,程朱理學一統教育界,為儒學繼往開來,立下曠世奇功。

  從此以後,甭管學儒的人信不信這個三綱五常,當官就必須要學儒,想升官發財,先一起歌頌。

  程朱理學從南宋時候就有書籍流入島國,寺院作為島國文化庫,自然存有朱子著作。

  林信勝來寺院學佛沒學進去,反倒是痴迷朱子學說,難怪尼姑們氣急敗壞,覺得她不識抬舉。

  說笑間,義銀與明智光秀已經走到禪房門外,義銀對明智光秀微微一笑。

  「走吧,我們一起見見這位痴迷學儒的稚女。」

  明智光秀無利不起早,義銀可不會認為她單純是覺得有趣,才會刻意結交這位林信勝。

  ———

  禪房內,林信勝已經看了一天的書。她不是想在此時看書,只是為了平心靜氣。

  說起來,儒學這個圈子在島國混得很是淒涼。

  天皇朝廷覆滅之後,武家崇尚用刀劍說話,重禮輕義,儒家學說在島國找不到世俗根基。

  神道教消亡,佛教占據島國文化高地,對儒家學說渾然不在意。

  在天朝為顯學的朱子學,到了島國水土不服,只能搞小圈子文化,亦是憋屈。

  島國儒生時刻期盼能夠有一個機會,向當權者傳播儒學教義,仿天朝那樣,讓儒學成為上流社會的主流學說。

  明智光秀的折節下交,因此被林信勝視為一個良機。

  其實,林信勝現在的處境並不好。

  她被伯父收養,自幼透出聰慧,這才送來建仁寺學習佛法,家裡指望她走通高階尼官這條路,日後可以幫襯家業一二。

  可林信勝篤信儒學,嚴詞拒絕了建仁寺的剃度要求,眼看就要被迫離開寺院。

  這要一走,前途茫茫,林信勝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家裡交代。

  就在昨晚,明智光秀忽然派人來告知林信勝,今日會有一貴人駕臨建仁寺,讓她好好準備。

  林信勝原本還有些心定,可聽到外面兵荒馬亂,建仁寺諸尼急吼吼全去中庭等候,她也跟著慌了。

  明智光秀說的貴人,是剛才打敗織田信長,被民間傳頌為毘沙門天下凡,當世聖人的斯波津多殿?

  這會兒,林信勝哪還有心思看書,翻書的手都在發抖。可她除了看書,還能怎麼辦?

  隨著禪房的門被打開,看到明智光秀恭謹將一男子請入房間,林信勝的心跳瞬間加速。

  這是何等英俊的男子,就像是從天上下凡的謫仙,一雕一琢皆是天作,完美無瑕。

  愣了一下,林信勝暗道一聲非禮勿視,匆忙起身繞過看書的案牘,朝義銀伏地叩首。

  「草民林信勝,見過津多殿,見過明智大人。」

  林信勝的鎮定,更堅定了義銀的想法,這就是明智光秀安排好的舉薦。

  義銀白了明智光秀一眼,說道。

  「你起來吧。」

  「謝津多殿。」

  義銀走到她的案牘前,拿起她剛才在看的書,果然是四書集注。

  「我聽明智姬說,伱修的是朱子學?」

  林信勝看了眼坐在一旁,不言不語的明智光秀,知道此時將是自己這輩子最重要的時刻,強壓下心頭的激動,她鞠躬說道。

  「是。」

  義銀放下書,來到林信勝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她。

  「你家人把你送來寺院當稚女,是希望你能學有所成,成為一代得道高尼。

  你一心學朱子,拒絕剃度,對得起家人的殷切期望嗎?」

  林信勝肅然道。

  「君上容稟。」

  「你說。」

  「我十三歲入建仁寺,讀遍寺中藏書,對待佛儒之著作,本是一視同仁。可人漸漸長大,懂了道理,便越來越喜歡儒,不喜佛。」

  「哦?為什麼?」

  「佛門苦修來世,儒學卻想著家國天下,治國安邦。

  天下大亂百年,世間水深火熱,佛只會教人忍耐,今生受苦,來世享福。

  這等厭世棄世,我難以苟同。」

  義銀對林信勝的說法,認可。

  島國諸尼就是一群寄生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當權者容忍她們,只是因為世道不公,需要用信仰去麻痹底層牛馬,別起來反抗。

  義銀盤腿坐在林信勝面前,問道。

  「那照你的意思,學朱子,修儒學,就能拯救這個亂世?」

  林信勝搖頭道。

  「懸壺濟世,平定天下,自有君上這樣的救世之主,此乃天道輪迴,我等儒生豈敢貪天之功。

  只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難。

  鎌倉幕府與足利幕府,都沒能強盛三代,便轉為衰弱式微,這都是前車之鑑,懇請君上明辨。」

  義銀笑道。

  「島國耕地散碎,山高路遠,人心不齊,如果學習天朝集權,只怕連三代興旺都撐不住,也許還不如鎌倉足利兩幕府來得持久。」

  就島國這個倒霉的地理環境,用天朝的集權手段,只怕死得更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基礎太爛,強行複製天朝也不行。

  林信勝說道。

  「君上,武家制度有缺陷,就需要想辦法去完善。即便不能照搬天朝法度,也可以因地制宜,總比束手旁觀要好。」

  義銀眼前一亮,本地化改造嗎?這林信勝能夠想到這點,的確不是腐儒之流。

  「那你倒是說說看,怎麼個改法?」

  林信勝嚴肅說道。

  「君君臣臣母母女女,乃是天理倫常。

  草民斗膽妄言,武家根基不穩,根子就在三代將軍足利義滿屠滅天皇朝廷。」

  義銀點點頭,程朱理學嘛,果然是這一套天理之說。

  「我恕你無罪,你儘管直言道來。」

  義銀的寬容,給了林信勝勇氣,她說道。

  「自古道統可續不可廢,天皇萬世一系,延綿千年。

  三國時候,司馬懿指著洛水為誓,事後悍然食言,自此政治再無底線,權臣之身再無退路。

  足利義滿為一己之私,屠滅天皇公卿,覆滅神道教,自以為可以改易天地,實在談不上英明。

  她以為肉體消滅,就可以永絕後患。但她卻忘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足利幕府自三代之後,將軍再無統御天下之權,掙扎於親藩與外藩之間,便是明證。

  君上無道,天下大亂,此乃天譴也。」

  義銀也是無語,他允許林信勝暢所欲言,沒想到林信勝會抓著足利義滿瘋狂輸出。

  什麼叫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是詛咒足利家斷子絕孫呢,林信勝還真敢說。

  義銀無奈一嘆,當做沒聽到,反正是足利義昭斷子絕孫,管他屁事。

  「不要說以前的事了,說點現實有用的。」

  林信勝鞠躬請罪,隨後說道。

  「足利家無道,斷我島國千年道統,所以才會連累島國百姓淪落亂世,苦苦掙扎不出。

  君上您是當今聖人,理應續上島國天皇之道統,為萬世開太平。」

  義銀聽得背後冒汗,這林信勝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知道是不是儒生在島國日子過得太憋屈,什麼都敢說,簡直是大殺特殺。

  義銀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明智光秀,他總算知道明智光秀為什麼這麼欣賞林信勝了。因為林信勝的理論,是要刨足利將軍的根啊。

  從儒學的角度看,足利義滿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亂,斷了道統,所以天道震怒,引發天下大亂,亂世延綿看不到盡頭。

  要想亂世終結,就得撥亂發正,林信勝這是把足利義滿之後的足利將軍對島國統治的正義性,全部否定掉了。

  如果足利義滿以後的將軍都是無道失德之人,那麼要尋找道統,就必須往前追溯。

  這不巧了嘛,斯波先祖是足利家督為了討好前北條家,迎娶北條公子,被迫廢黜的正統繼承人。

  從儒學的角度來看,那一代足利家督的行為是廢嫡立庶,也是錯誤的。所以,想要撥亂反正,必須從足利家的祖先著手。

  足利家的正統要重新算起,從斯波先祖算起,真正的足利正統後裔就是斯波宗家。

  現在斯波宗家滅族,只有斯波義銀這一根獨苗,所以,足利正統就在斯波義銀身上。

  林信勝這套刻意討好君上的做法,有點董仲舒說漢武帝的故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