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4章 中央與地方
上杉輝虎在一旁,心情複雜得看著斯波義銀慷慨陳詞。
這一刻,他的臉上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恨鐵不成鋼,讓他的理想閃耀得如此高潔。
回想自己昨天用上洛奪位的利益來引誘他與自己結緣,上杉輝虎不禁羞紅了臉。唯利是圖的自己在他眼中,是怎樣的醜陋不堪?
他是不應該出現在人間的仙男,心中滿是對武家社會的責任感,而自己那些利益薰心,色迷心竅的話語,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上杉輝虎隱隱有些後悔,自己真該逼他就範,也許這是唯一能得到佳人相伴的機會。
她有一種感覺,放他回去近幾,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犯下最大的錯誤,必將追悔莫及,悔恨終生。
這個少年,他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他是上天派來拯救武家亂世的天使。
眾姬眼前看似神聖不可侵犯的男神,斯波義銀見一切順利,暗自鬆了口氣。
他先用危機堵住智慧者的嘴,再用利益蒙住貪婪者的眼,最後用大義滿足所有人的虛榮心。為自己回歸近幾,鋪平了道路。
關東攻略有一個良好的開局,在場諸姬的擔憂,無非是害怕京都事變會影響她們從關東攻略中得到好處。
斯波義銀必須表現出有條不紊,智珠在握。小田原城下接過北條家的橄欖枝,不是因為京都事變的影響,而是關東攻略的需要。
用精湛的表演征服了在場諸姬之後,義銀終於拿到了回歸近幾的路票。
他側身看向上杉輝虎,眼中帶有一絲愧疚。今天他之所以能如此順利,最大的原因是上杉輝虎站在了他這邊。
隨著這兩年一場場勝利疊加,斯波義銀的威望在越後如日中天。
真正能否定他決策的,唯有一手將府中長尾家轉化為山內上杉家,大舉南下關東平原,所向披靡的上杉輝虎。
在上杉輝虎沉默的當口,上杉家臣團雖然心存疑慮,卻只敢把直江兼續這個小輩踢出來質疑。
直江兼續自己底氣不足,怎麼和不怒自威的斯波義銀斗?問幾句應景的場面話,她就萎了。
想到上杉輝虎對自己一片真情,義銀不禁臉紅。即便在武家政治中摸爬滾打到漆黑,臉厚得刀槍不入,義銀的良心還是難免不安。
上杉輝虎不知道義銀所思所想,她看到心上人對自己臉紅,心中泛起一陣甜美,算你還有良心。
她笑著說道。
「謙信公說的有理,天下不可能一直亂下去,終究是要歸於秩序。
我等武家安享武家棟樑給予的一切,就有義務為幕府將軍復仇,為天下大義發聲。
待天下回歸安寧,我等功業也會流傳後世,為萬代子孫敬仰。」
上杉輝虎說的內容冠冕堂皇,但表情卻是情意綿綿,讓義銀額角滲出汗來,又來這套?
他眼角掃過當場,在場諸姬看似不在意,眼神卻是紛紛閃爍。
關東侍所一側,山中幸盛低頭不語,島勝猛面無表情,真田信繁順勢打了個哈欠。
上杉家臣團一側,柿崎景家與齋藤朝信交換了一個曖昧的眼神,毛利景廣正坐恭謹,色部勝長默默點頭,好似只理解了字面意思。
石田三成和直江兼續下意識看向對方,目光接觸又默默移開。
關東侍所與上杉家臣團的複雜關係,最尷尬的莫過於她們兩個。奉行眾是雙方最緊密的部分,關係好壞都是她們倒霉。
關係太好,她們不得不緊密聯繫政務商務,關係轉壞,她們總不能直接翻臉吧?頂著家中質疑的聲音,交流的事情還是要做。
這就和後世的外交官一樣,簽約的是你,挨罵的是你,房子被燒的還是你。但這條約簽不簽?由不得你。
兩個背鍋俠一臉無奈,上面的斯波義銀更是渾身難受。他拿上杉輝虎是真沒辦法,乾脆板著臉繼續說起正事。
「北條氏康想要我們退兵,空口白牙可不行。讓她先解除玉繩城的警戒,放開通往鎌倉的道路。」
義銀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拉了回來,開始思索。
北條家面對越後大軍的南下,布置了內外兩條防線。
由北到南算起,外側是以松山城,河越城,江戶城一線的武藏防線。內側是以津久井城,小機城,玉繩城一線的相模防線。
松山城與江戶城的轉向,讓河越城變成孤城,大道寺盛昌守著城池不敢冒頭。
越後大軍這次是繞過河越城,從北方的松山城走相模原,直插小田原城。
相模防線北方的津久井城,是相模武藏兩國西北部相連的山地帶,城主內藤康行也參與了佐野領合戰,狼狽逃回,早已嚇破了膽。
她雖然沒有選擇背叛北條家,但死守城池不出,等於是把相模原通道讓了出來。
而當地的有力武家,瀧山城主大石久定背離北條家,投靠了上杉輝虎,成為越後大軍的突破口。
通過松山城與瀧山城當地武家支持,動員農兵運輸物資,利用多摩川,相模川的水運,越後大軍才得以直插小田原城。
而北條氏康的反應也很快,迅速將所有軍力回縮小田原城,下令相模國內各支城死守不出。
雖然北條精銳大半折損在佐野領,但放棄城外村落的北條家憑藉城牆,還是暫時穩住了局勢,雙方陷入圍城的僵持。
面對北條氏康宣揚京都事變,武家應該團結一致,攻打三好逆賊的呼聲。義銀可以退兵,但北條家必須表示誠意。
相模防線的南部是玉繩城,防守的是鎌倉地區。
斯波義銀笑道。
「北條氏康如果真有誠意,就放開通往鎌倉鶴岡八幡宮的通道,讓上杉殿下去完成關東管領的繼位儀式。」
上杉輝虎抬了抬眉毛,有些明白過來。
「謙信公的意思,是要剝奪北條氏康關東管領的名分?」
義銀搖搖頭,說道。
「關東體系延續兩百年,關東管領一向是由上杉家世襲。
鎌倉殿授予北條氏康關東管領,本就是亂命,又有什麼剝奪的意義?
我要的是北條氏康讓出鎌倉的道路,讓你完成關東管領的繼承儀式。最後,讓北條氏康獻上太刀。」
上杉輝虎一拍手,嘆道。
「妙。」
北條氏康在關東經營多年,好不容易才滅亡了兩上杉家,傀儡了關東將軍,掀翻了整個關東體系。
她把足利義氏推上關東將軍寶座,然後借她的口認命自己為關東管領,重建了北條家的關東體系。
在政治上,新體系已經替代舊體系,之後只需要慢慢蠶食關八州之地即可。
關東各國武家是以地方對抗中央,在大義上低了一頭。不論里見家,還是佐竹家,這些大名在地方上都有不肯聽話的刺頭存在。
北條家完全可以利用關東體系的名義,給予地方刺頭援助,對抗地方大名,幫自己擴大影響力。
在上杉輝虎南下之前,宇都宮,佐竹,里見這些地方大名,已經吃夠了北條家扶持地方武家折騰她們的苦頭。
這次趁著佐野領合戰北條大敗,各家也是借題發揮,都在清理自己範圍內的刺頭。
而上杉輝虎與北條氏康的矛盾更加激烈,雙方是兩個中央之爭。誰拿到正統名分,就有了壓制整個關東的政治優勢。
十萬大軍迴轉,並不是拿不下玉繩城。但北條氏康主動退讓,放關東聯軍過去,政治意義不一樣。
上杉輝虎手上已經有了足利義氏這位關東將軍,又有簗田晴助這位武家奏者主持繼位儀式。
一旦她完成關東管領的整套儀式,要求關東武家獻上太刀表示祝賀,北條氏康獻不獻?
被剝奪的關東管領,和北條氏康主動放棄新體系,是不一樣的。
如果是被剝奪,北條氏康可以不承認上杉輝虎的舊體系,隨時能再開一局。
但如果她根據武家傳統,向新的關東管領獻上太刀,就由不得她不認帳。
武家重禮,你北條家獻上太刀就成為了這個關東體系的一份子,令起爐灶就是叛逆。
有本事你北條家一輩子強橫,只要敢露出頹勢,無數武家就敢垂涎你的地盤,要你的命。
這時候都不能稱之為下克上,因為你是叛逆,這叫撥亂反正。
名分這東西,強勢之時是錦上添花,到弱勢之時就是生死之別。你強你牛b,但你弱了,就只好講講道理,談談名分。
斯波宗家衰敗多年,織田家都沒滅了她家。要不是織田信友腦子一抽舉起屠刀,這個吉祥物織田家還得養下去,這就是名分的力量。
義銀此舉雖然沒有讓北條氏康付出什麼實質的地盤物資,卻是要了她經營多年的名分。
如果北條氏康接下,北條家就在關東體系中淪為地方大名,從此在名分上低杉輝虎一頭,很多政治運作就不好弄了。
等到越後大軍再次進攻,北條家內部想臣服的武家也沒了顧忌。
向領導的領導低頭,謀求體系內的新位置,這能叫投降嗎?這叫調整工作崗位。
上杉輝虎很滿意義銀的對策。
北條家的精銳被打垮了,相模國被關東武家糟蹋得一塌糊塗,再主動獻刀臣服,北條氏康還能掀起什麼浪來?
待越後一方消化了這次的戰果,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是北條家崩盤的時刻。
她笑道。
「就依謙信公所言,射信箭入城,讓北條氏康派人來談判吧。」
義銀搖頭道。
「十萬大軍在城下圍堵,何須主動?
對外公布將軍薨逝的消息,全軍裹素,為公方大人遙望致哀。北條氏康看見,自然會派人前來參與致哀。」
上杉輝虎點點頭,說道。
「就這麼辦。」
一場越後武家內部的評議結束,斯波義銀與上杉輝虎召開全軍軍議,將三好弒君大逆之事,公之於眾。
之後,全軍裹素,哭聲震天。小田原城下十萬大軍為足利將軍之死,悲痛欲絕。
河內源氏嫡流統御武家數百年,足利幕府占據天下二百年,足利將軍乃是全天下武家的母親。
為臣者,忠。為女者,孝。所有武家都必須哭得稀里嘩啦,不然就是不忠不孝的垃圾。
義銀愣愣看著慢慢掛起的白幡,望著伏地痛哭的一眾姬武士,心底浮起一陣悲傷。
從昨晚接到消息開始,義銀一直忙著彌合與上杉輝虎的分歧,清理崩盤的舊戰略,規劃未來的新戰略。
等一切塵埃落地,他才有時間靜下心,重拾個人的情感惆悵。
那個女人死了,那個傲嬌的女人,她真的死了。有諸多手段可以脅迫,最後卻傲嬌得放義銀離開近幾。
想要整肅幕府,證明自己,最後抱得美人歸的那個傻子。。她怎麼就死了呢?
義銀仰著頭,兩行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真是個蠢女人,我一直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你其實不必搞這麼多事,當初大御台所已經把我逼到了死角,你怎麼就這麼蠢呢?
明明可以好好活著,當你尊貴的天下之主,足利義輝,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人死如燈滅,我欠你的,再也沒有機會還給你了,你知不知道?
義銀緩緩低下昂起的頭,掃了眼身邊的上杉輝虎,她的臉上滿是關懷,讓義銀嘴中一陣發苦發澀。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我就是在利用你們,傻瓜,總有一天你也會看清我的真面目,你會後悔的。
義銀腦海中浮現起上杉輝虎的爽朗笑容,還有那句我從不後悔。
眼前關懷面容的上杉輝虎,與腦海中堅定不移的上杉輝虎融合在一起,氣得義銀恨恨瞪了她一眼。
上杉輝虎不知道自己哪裡惹惱了心上人,尷尬揉了揉鼻子,轉開了視線。
義銀嘆了口氣,自知理虧,也低頭不再說話。
兩人不經意間的一段交流,被在場關注他們的姬武士們默默看在眼裡,有暗罵狗男女的,有曖昧偷笑的,還有一些人心思更複雜。
關東侍所一側,山中幸盛愣愣看著義銀,島勝猛緩緩閉上眼帘,而真田信繁一直眯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致哀之時,又有幾人真在緬懷足利將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