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梧桐葉上三更雨

  「我們還要在村里留上一天,後日清晨出發。」清虛子道長說,「你們且先回家中收拾行囊,最遲後天日出時要到這裡集合,也可以早些來,在這間屋子過夜。」

  「既入觀為弟子,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不懂的,或者想知道的,都可以來問老道我和其他師兄。」

  莊行應下,他們先帶著芸苓回去拜訪芸苓的二叔。

  在村外的田野里,他們看到了那對佝僂身子的男女。

  男人在前面收割作物,他彎下腰,一把抓住粟米的杆,將那些金黃色的穗割下來。

  女人站在他後面,背著竹筐,把那些粟米穗裝好。

  偌大的田野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忙碌,他們陳舊的衣服上沾上了草屑,黝黑的皮膚上滲出汗水,嘴唇因為缺水皸裂開,但割草收穗的動作卻很有力量。

  看見莊行一家人帶著芸苓來了,他們愣了一下,在本來就髒兮兮的衣服上擦了擦手,放下籮筐和鐮刀,走了過來。

  芸苓一個人走了過去,亮了亮袖口上的白色劍穗,她說道長們把她收成了弟子,所以不必再交錢讓她上山了。

  叔嬸花在她身上的錢,她原原本本地還了回去。

  至於補償給她家裡的二十貫錢,她說等會她會帶二叔和嬸嬸去道長那裡領。

  兩人一時間說不出話,那可是二十貫錢,他們十年省吃儉用都沒辦法攢到這麼多錢。

  要知道正常來講,被道長們收為弟子,只能拿到五貫錢而已,他們不敢相信,還是莊行的爹娘作證,才說服了他們。

  芸苓說待會她和二叔和嬸嬸們一起回去,莊行和爹娘便把她留在這裡,回家去了。

  回去之後,爹娘便帶著莊行去屋門內收拾東西。

  他們拿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箱子,把很多東西都裝了進去,有換洗的衣物,有吃飯用的碗筷,本來他們想把那二十貫錢也裝進去,但是一貫錢有六斤重,那么小的一個箱子,實在是塞不下,又怕莊行搬不動,就只往裡裝了兩貫錢。

  娘親從柜子的夾層里拿出一個白銀鐲子,放在莊行的手心,她說道觀里有典當財物的地方,雖然道長說弟子的吃穿用度都是道觀承擔,若是你在那邊有用錢的地方,就把這鐲子當掉。

  爹爹則是教導起莊行做人的道理來,他說外面的人,可能不會有娘親和爹爹對你那麼好,所以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尤其不要把財物展露在別人的面前。

  凡事記得少說多做,若是遇到人欺壓,可以去找清虛子道長,爹爹說清虛子道長是個好人,可以找道長給自己撐腰。

  兩個人都語重心長地叮囑著莊行,他們有太多想說卻說不完的話。

  叮囑過後,娘親讓爹爹出門去買一隻雞回來。

  爹爹挑了一隻老母雞,就是如何給雞放血,他都要給兒子講述一遍,生怕哪天兒子會用上。

  娘親將那隻雞和著紅棗和枸杞燉了許久,莊行坐在娘親的懷裡,耳邊時不時傳來柴火噼里啪啦的爆裂聲。

  他忽然想起那個大雨天,那天大雨磅礴,娘親也像現在一樣抱著他坐在灶台前。

  夜裡,娘親將莊行招呼上床,雖然那個床三個人睡有些擁擠,但莊行卻睡的很安穩。

  他很久沒有在娘親的懷裡睡過,娘親拍著他的背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就放鬆下來,安心地睡了下去。

  第二天的下午,芸苓找到了莊行。

  兩人來到了水車邊的秘密基地那裡,他們是來和白鼠告別的。

  可大概是道長們的到來,讓白鼠覺得害怕了,它一直隱匿行蹤,不見身影。

  稍有遺憾,但也只能如此了。

  但願日後能再見吧。

  離開的那天,天還未亮的時候,娘親和父親帶著莊行來到了村長的屋舍前。

  道長們已經備好車馬,馬車上鋪著稻草,許多孩子坐在了上面。

  千叮嚀,萬囑託,終於還是到了別離的時候。

  莊行抱著爹娘和他一起整理出來的木箱子,上了馬車。

  芸苓纏著腰包,坐在莊行的旁邊。

  「都到了,那便出發吧。」清虛子道長說。

  駕馬的道長點點頭,拍了拍馬兒的脖子,馬兒們便自己走了起來。

  「爹,娘,我走了!」莊行用力地揮手。

  村裡的孩子們,都在和家裡人道別。

  大人們站在村口紛紛揮手,有些多愁善感的,止不住流下淚來。

  但莊行的娘親和爹爹沒有流淚,他們只是站在一起朝著莊行揮手。

  父母的身影越來越遠,變成了小小的黑點。

  莊行坐在馬車上,望著村落的方向,望向那些田,那條河,望向那幾座從村口望出去永遠都不會變的大山。

  這些風景他已經看過太多次,可想到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看到這些熟悉的景色,他止不住覺得很難過。

  他抬頭望天,冰冷的雨點,點在他的鼻尖。

  下雨了,灰濛濛的天,朝著大地灑下雨水。

  道長們將馬車停下,從箱子裡拿出遮雨的油布,像是拉帳篷一樣,把馬車給蓋住。

  雨水滴在油布上,嗒嗒作響,

  莊行心裡擔心娘親和爹爹沒有帶傘,爬到馬車末尾,望出去。

  忽然間發現,他再也找不到娘親和爹爹的身影了。

  那兩個每天都能見到的人,如今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這時他才有一種真真切切的感覺,他真的是走了呀...

  ...

  ——

  村內,祝禾和莊良慶回到了屋裡。

  外面還在下雨,天陰沉沉的,他們點著油燈來到了莊行的臥室。

  床褥還沒來得及收拾,兩人把被褥疊起來收好,放到柜子里去。

  衣櫃裡掛著很小很小的衣服,那是兒子還不會走路的時候穿的開襠褲。

  祝禾看了一會兒,把那件衣服取下來。

  「相公,不久之前,莊兒還只有這麼大呢。」

  他們來到了那個拆掉床檻的嬰兒床前,那裡堆著小鞋子,小木馬和小陀螺。

  他們把那些東西一件件地拿過來,回憶著兒子蹣跚學步的時候,好像那就在昨天。

  說著說著,祝禾再說不出一句話。

  兩行清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她倚靠在丈夫的懷裡,微微抽噎。

  外面傳來嘩嘩啦啦的雨聲,可屋子裡再聽不到那個孩子大聲地喊她娘了。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哭聲,終究還是蓋不過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