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主神713的調查延續了近一個月。
在這期間,現有的任務,能中止的全部中止,能召回的系統則全部召回。
趁此機會,還沒有正式身份的池小池走訪遍了整個系統,頗有新主神之態。
剛開始,各位系統很有些無所適從。
一部分愛拍舊主神馬屁、為虎作倀的,個個噤若寒蟬,生怕「新主神」針對他們過往的行為大搞清算。
而大部分系統,則是因為他們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曾在無形中害死過那麼多人,一時間紛紛自閉。
整個渣攻回收系統陷入了一種自我厭棄的懨懨氣氛。
這時候,池小池向總負責人的討價還價起了大作用。
四處走訪的他,向那些陷入自責中的系統保證,他可以恢復被破壞的世界線,而他們如果真的覺得內疚,只需要帶著新宿主,重新做一遍任務就是。
池小池還說,為了不壓榨他們,有意向的系統可以自願提交請願書,繼續為系統服務,彌補過去犯過的所有錯誤;而急著回家的,只需做夠手頭的任務次數,就可以自行結束任務,回到原世界去。
兩種選擇都各自由心,絕不強求。
這下,沮喪的系統們才漸漸恢復了活力,一個個踴躍上交保證書和請願書。
等總負責人發現整個系統內的輿論氛圍不對時,為時已晚。
——池小池已經在無形中,成為了眾系統們擁戴的新領袖。
這下,騎虎難下的主系統想不賦予池小池主神的權力,也是不可能的了。
某天,正式成為新主神的池小池在文案專員009的房間跟他吃水果聊天時,接到了089向新主神遞交的正式離職申請。
……他終於是要離開了。
池小池準備起身離去時,看向對面娃娃臉的少年:「你可以再考慮看看的。」
「什麼?做人嗎。」009眨巴眨巴眼睛,「不不不,我不需要。在這裡,我哪個世界都能去,哪種美食都能吃。」
在擁有主神權限後,池小池翻閱過他前身127的資料。
127是個從小被家人拋棄的孩子,天生愛吃,夢想是吃遍天下,當初無端橫死後,是因為怕養父母傷心,才堅持著要回去。
然後,他完成了200次任務後,走入「須臾之間」,出來之後,變成了先天系統009。
池小池特地去調查過,他的養父母在走出傷痛陰霾後,已經收養了新的孩子。
池小池無法把009的記憶和曾經的期待還給他,因此只能從他現在的想法出發,儘可能尊重他個人的選擇了。
步出009房間時,池小池微嘆了一口氣。
陪在他旁邊的婁影摸了摸他的頭髮。
幾乎所有「先天系統」都已喪失回去自己世界的動力和目標,而在漫長的時光里,曾經讓他們拼了命也要回去的人,也漸漸各散天涯,各有人生。
……他們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不過,池小池沒有在個人的情緒中沉浸太久,他還有正事要忙。
089站在「須臾之間」內。
沒了巨大的主腦,「須臾之間」里清爽了許多,水母似的世界線在幾人周身浮動,拖著長長的光尾,如同置身海底閬苑。
池小池笑:「真想你能留下來,幫幫我們。」
089瀟灑地揮揮手:「這件事我已經和他商量過了。你們只要還我和他十年自由,到時候,我和他都會回來。」
池小池爽快道:「好,工資怎麼付?」
089笑嘻嘻:「他的眼睛不好,到時候,請你給他一雙眼睛。我呢,就是免費附贈的了。」
到了傳送的時間了。
089選擇回到自己的世界。
看到那扇傳送的光門漸漸展開,池小池有些感慨。
所幸,他最後一個世界的進度夠快,不然,這扇門,只會把089拆解成一堆面目全非的空白數據,主神空間裡,也只會多出一個機械地負責搖簽的「新先天系統」。
可089卻沒有急著離開。
他返身走到「須臾之間」緊閉的大門,敲了敲門,招呼道:「23,我走了啊。」
自從舊主神下台後,「須臾之間」就不再是一隻封閉無聲的罐頭。
但外面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好像他說話的人並不存在似的。
089毫不在意,用額頭輕輕抵住門,含著笑低聲哄著那不曉得是不是存在的人:「別難受。我喜歡你啊。」
外面仍是安靜,但隱隱能聽到一聲吸鼻子的輕音。
089說:「我走了。我在我們的新家裡等你回來。」
在089即將轉身時,023突然在外面大力敲起門來。
咚咚咚,咚咚咚。
089卻笑了笑,並沒有開門,而是直接走向了光門。
走過池小池身邊時,池小池問他:「不開門嗎。」
「真的要開門的話,他會喊。」089說,「這個頻率是我們的暗號。他的辦公室太大,有的時候他懶得起來走動,我們就用敲擊聲傳達要說的話。」
他指了指身後,神情是放浪常態下難見的溫柔:「……三敲一組的意思是,我很快就來。」
在023的敲門聲里,089踏入光門,身形隱沒,再無蹤影。
而總系統對主神的審判,也漸漸接近尾聲。
他被控告的罪行全部成立,原本是要帶回主系統進行銷毀的。
但池小池向主系統送上了一封信,隔天即有了回音,允許他全權處理這位主神。
於是,第二天,池小池帶著舊主神,去了一趟位於系統內部的熵池。
熵池是不對任何主神以下系統開放的禁閉之地。
自從它形成的第一天起,就連主神713都沒有踏足過這裡哪怕一步。
站在池邊,早早化作人形、失去力量的主神頭髮凌亂,面色蒼白似鬼,眼珠周邊一片赤紅。
池小池不顧他恨不得將自己殺之而後快的表情,說:「有人跟你說過嗎?我打算用這一池熵值,彌補你先前犯過的錯誤。」
主神冷笑了一聲,並不信池小池的話。
他可不信,池小池會捨得用這即將被填滿的熵值池去做那樣無用功的事情。
池小池也不否定他,只靜靜凝視著他。
隨著時間的流逝,主神原本就慘白的臉一分分變成了紙色。
他既驚且駭:「你瘋了?!這是我的熵值,我的!」
池小池說:「糾正一下,現在是我的。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對於吝嗇至極的守財奴來說,把他珍藏多年的財寶一點點拿走,用於他認為沒有一丁點兒價值的事業,比割肉放血還要痛苦。
無視了主神近乎發狂的詛咒和辱罵,池小池繞著池子走了幾步。
無邊無際的熵池被填滿了五分之四,內里鉛灰色的柔軟物質,正如雲如水地翻滾,仿佛一口燒開了水的巨鍋。
無形的雲霧間,隱隱浮現出掙扎怒吼著的人臉輪廓。
池小池試水溫似的,把食指浸入池中。
他耳邊瞬時響起了尖利的咆哮,音量足以刺得正常人耳朵滲血。
所幸,池小池有足夠的耐心。
他微閉著眼睛,對纏住他手臂攀援而上、恨不得將他拉入池中溺死的力量輕聲說了些什麼。
奇異的是,尖聲哭泣的靈魂竟一點點安靜了下來,蟒蛇一樣的雲霧,也逐漸從池小池的手臂上鬆脫。
甩去指尖仍縈繞著的一點點灰色雲霧,池小池站起身來,對押解舊主神的幾個系統下了命令。
「把713鎖起來,浸在熵池裡面。」
「你敢!」主神瞪大了眼睛,卻也只能顯露出憔悴的虛張聲勢,「你憑什麼?!」
「憑我需要。」池小池繞到了他的身後,「到這個池子空了之前,你會是熵值唯一的來源。」
重鐐加身的舊主神甚至沒有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被池小池從後一腳踢下了熵池。
被人類的負面情緒包圍著的舊主神,剛一進入熵池,便只覺得四肢百骸宛如被硫酸灼燒一樣,卻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刺耳的囂叫,就被一隻人形的雲手摁入了翻滾的熵值之中。
沒人能想像到,這一池子滿含著絕望的冤魂,會對這個罪魁禍首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幾個早已接到上峰命令、拉著舊主神身上鎖鏈的主系統,把鎖鏈燒鑄到了池子邊緣,把他牢牢鎖死在了池中。
池小池望著雲海中載浮載沉、慘叫不休的人頭,說:「你最好希望,我快點結束你留下的爛攤子。不然,多一個冤魂,你就多一點折磨。」
擦著手走出熵池外時,池小池發現一個人正站在門外。
池小池認得他。
他是舊主神713的專屬ai,一個身形高瘦、看上去有點呆氣的年輕人。
他是舊主神一手創造、提拔起來的。
不知道為什麼,主神在接受審訊時,說ai只是按照他的指令行事,本身沒有做過錯事,因此總系統在經過商榷後,決定不追究這個系統的責任。
……這個ai,可以說是舊主神無限的惡念之海中,僅存的那麼一絲善意。
池小池一出來,他就自動跟上了池小池。
一旁的婁影微微皺起眉來,有意護在池小池身側。
池小池卻不很懼怕他:「你來這裡,是找我,還是找他?」
ai答:「找你,也找他。」
一來一回間,池小池已經明白了他的用意:「總系統已經不追究你的責任了。要去哪裡,是你的選擇。你確定要進入這裡?」
「除了主人這裡,我不知道該去哪裡。」主神的ai望向熵池所在之處,目光清明,「……那就是這裡吧。」
池小池沒吭聲,倒是從主系統來的一名系統多嘴,勸了他一句:「何必呢。」
ai說:「我是主人的肋骨。肋骨不會背叛主人。」
池小池注視著他:「好,那你去吧。」
剛剛關閉的大門重新開啟,一個身影緩緩踱入,融入霧氣和舊主神模糊的慘叫聲之中。
舊主神的統治,由此畫下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句號。
接下來,是漫長且枯燥的一年零五個月。
池小池整理出了所有亟待恢復的世界線,並指導系統該如何協助宿主完成任務,如果有處理不了的高難度世界線,可以打報告回「須臾之間」,詢問處理辦法。
與此同時,他頒布了新令,開放了系統的自我認知系統和限定發送的親密能力,任何有相關需求的系統都可以結伴來他這裡辦理能力開通手續,但開通次數僅限兩次,務求申請人慎重。
儘管如此,池小池仍是忙到無心性·生活。
只有晚上,忙碌暫止,池小池才有空窩在婁影懷裡好好溫存一陣,充充電,或是握著他的手說說話。
一年多後,主神空間內運行的新秩序,總算進入了正軌。
於是,池小池向上告了假。
按照池小池當初與主系統的約定,池小池也是時候休一個假,返回現世,並取回他真正的身體了。
精神體慢慢回落至醫院病床上、沒入了那沉睡了四年多的虛弱軀體時,池小池窮盡全身力氣,也只夠動一動手指。
好在他足夠耐心。
首先恢復的是聽力,聲音有些朦朧,宛如閉氣的人浸在水中,隔著搖曳的水面聽到的外界聲響。
病房裡的電視機是開著的,似乎正在進行一場頒獎禮。
「接下來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最佳男主究竟會花落誰家呢。請黃xx打開信封……」
池小池蹙起了眉頭。
電視裡的聲音他聽不很分明,也不知道是誰會在他的病房裡看電視。
還沒等他理清思路,電視裡便傳來了報喜聲。
「恭喜池頌!」
「也恭喜《延期畢業》劇組,今夜喜折三桂,榮獲最佳編劇、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
「池頌在《延期畢業》演繹的鄉村教師,細膩動人,令無數觀眾動容……」
慢慢的,聲音清晰了,一顆浸在水裡的靈魂漸次浮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鮮到叫人眩暈的空氣。
光湧入了,影也湧入,坐在病床邊的身影,也浮現出了具體的容貌。
……lucas。
lucas還是慣常的打扮,頭髮留得有點長,又染成了奶奶灰,再加之單人病房裡的燈管明亮,把他一張白淨的臉襯得愈加光彩。
他靠在病床扶手邊,從梨身上削了一小片梨子送進嘴裡,看著電視上的頒獎典禮。
「看見沒有。」luca咀嚼著梨子,含含糊糊地跟床上的人講話,「新人跟韭菜似的一**長出來,你這前浪都快被後人拍死在沙灘上了。」
床上的人,與他每次拜訪時一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不會對他的任何話起任何反應。
lucas不免有些氣餒,不顧手上還沾著梨汁,照他被子邊緣就拍了一巴掌:「姓池的,你聽見沒有?你要是聽見了,就爭點兒氣,快點……」
說著話的同時,lucas轉過頭來。
映入他眼帘的,是池小池眯著的眼睛,以及眼底閃著的、溫和的光。
池小池張了張嘴,喉嚨乾澀,聲帶也像是生了鏽的發條。
按理說,他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然而,主神的力量,還是足夠他做出這一點不合常理的調整的。
面對一張嘴開開合合的lucas,池小池含著笑意,艱澀地開了口:「我什麼時候……不給你爭氣了?」
lucas手裡的梨子骨碌碌滾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