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影為池小池輕輕按著太陽穴。
半個小時前,池小池接收世界線完畢,睜開眼睛,並不多言,說了聲「我先睡一下」,就側身蒙頭睡了過去。
中斷多時的連接還未恢復,婁影也只恢復了部分能力,無法接收世界線,因此他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也並不急著知曉,從後面攬著池小池的精神體,手臂墊在他腦後,無聲地為他做著按摩。
他的手法很專業,只是這樣的姿勢對血液循環不利。
他按揉一會兒,就得攥一攥拳,緩解一下麻痹感。
池小池睡了兩個時辰,才在婁影懷裡朦朧著動了動。
婁影動作自然地放開他,怕他覺得不自在。
池小池睜開雙眼,花了五分鐘時間醒神,旋即起身披衣:「先生,沒睡?」
婁影躺在他身側,不答反問:「世界線怎麼樣?」
「嗯,有點難辦。」
池小池閉著眼睛從上往下繫著鬆了的裡衣扣子,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著:「……但是是很有意思的挑戰。」
活脫脫一隻鬥志昂揚的小狐狸。
婁影失笑。
他發現自己太喜歡池小池這種調調了,坐起身,趁著池小池閉眼,輕手輕腳地從下系起他的裡衣扣子來。
一雙手在下,一雙手在上,即將在中間相碰時,婁影抽回手來,冰冷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池小池的指尖,好似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
池小池朝下摸摸,發現下擺的扣子扣得好好的,也不作他想,翻身下床,揚聲道:「阿陵。」
天色將明,第二日便要啟程前往邊疆,他早些起身,也無可厚非。
身為小廝,每夜都要值守在外,以防主子有什麼需求。原主時停雲對小廝一向優容,除非事關將軍府機要,夜間有私事起身,幾乎從不去打擾兩名小廝的休息。
因此褚子陵入內時,還有幾分睡眼惺忪:「公子?」
池小池說:「今日動身,我難以安眠,想早起些時辰。」
褚子陵取來外衣,想伺候他穿衣。
「不必服侍我。」池小池接過他手中的衣物,草草套上,「去服侍公子師。」
褚子陵有些納罕。
往日,這種近身伺候人的瑣碎活計,公子總會交給阿書的。
他不動聲色,含笑答道:「是。」
他走到床前:「於先生,請了。」
床上那孱弱蒼白的青年端莊地「嗯」了一聲,掀開被子,張開雙手,客氣道:「多謝。」
褚子陵為他換衣時,視線佯裝不經意地掃過他的臉。
南疆文的「國賊」二字,在那人的眼角烙印下來,在不懂南疆文的人眼中,黥紋形狀優美,很像是開出了一朵花。
……一個罪人,因著過人的才學,也能在府中受到這樣的禮遇。
手中只要有功績,在任何地方都能站穩腳跟。
思及此,褚子陵隨口道:「公子成日與先生在一起,真是親厚,都不知在聊些什麼。」
這不過是句勾人的話。褚子陵眼望著時停雲,唇角帶笑,言語間有幾分拿捏得當的吃醋之意。
他心裡清楚,時停雲是因為對自己有些別樣的興趣,才會如此栽培自己。這種好男風的趣味,不過是貴族人的風雅遊戲,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與這小公子周旋周旋,藉此拉近關係。
聽他這樣說,時停雲還未開口,他服侍著的於風眠卻側過身來盯著他,口吻不溫不火:「這種事情,是你該問的嗎?」
褚子陵猛地一怔。
他對這位公子師了解並不算深,只知道他的出身和身體都不大好,但很受公子尊敬,因此以為他該是個好相與的性子。
「莫要拿我做你討好公子的筏子。」於風眠的神情與語氣都不像是生氣,只是在輕描淡寫地陳訴事實,「……認清你的身份。」
「身份」二字,恰恰好踩在褚子陵的痛點上。
但褚子陵定力非凡,不僅繼續為他穿衣,而且笑顏依舊:「是,於先生。子陵失言,以後絕不再犯。」
話畢,他偷偷覷著時停雲。
時停雲對此一字未發,也在褚子陵預料中。
對方是公子師,算是長輩,還很受公子尊敬,與平輩又是好友的嚴元昭不同,時停雲自然不會為了自己和自己的先生翻臉。
話雖如此,褚子陵難免有些說不出的氣悶。
被皇子訓斥,他可以淡然處之,一來二人實際上算是身份平等,二來還能讓時停雲感到不平,為他出頭,在嚴元昭與他之間間接地推波助瀾,釀成矛盾,雖然不能指望破壞他們的感情,也能讓他們生出些細微的罅隙。
然而,被一個身份低微卻一朝登榮的罪人這般指摘,褚子陵心裡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膈應了一下。
他不敢再小覷此人的心胸與頭腦,悄悄留了個心眼,卻絲毫不覺身後時停雲投來的視線。
池小池好奇:你什麼時候知道渣攻是他?鎮南關那邊還沒有回音呢。
婁影側身,把外袍穿好,錯開俯身收拾床鋪的褚子陵,比了個口型:你叫從不做雜務的他來收拾雜務的時候。
其實他很想說,你叫他進門來的前一刻那個眼冒精光準備坑人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了。
不過,反正他也很喜歡小狐狸這副模樣,並沒有讓小狐狸改正的打算,所以他就沒有明說。
池小池朝外走去:「阿書呢。」
褚子陵背對著他,一邊鋪整被子一邊笑答:「阿書去打點您的近身之物了。他是初上戰場,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同他說過,他備的那些在戰場上根本用不上,他也不願聽。」
池小池把長發簡單用髮帶綁起:「那我便親自去請阿書大人來為我洗漱了。」
褚子陵笑:「公子慢行。」
池小池一路往小廝住的地方去,路上稍微關注了一下已經恢復了正常功能的顯示屏。
褚子陵對時停雲的好感值為53,悔意值為4,完美處於軟飯硬吃還能心安理得的區間內。
池小池先不去想現階段如何對付褚子陵,翻了翻倉庫,找到了一張功能卡。
現在有了世界線,有些信息就能輕易獲得了。
他使用了叫做「世界線定位」的功能卡,這張卡,可以查看任何一人在原世界線的所作所為。
……
在時停雲身死之後,李鄴書來到皇城之下,呈上一封血書,自承是當年將軍府中僕役李鄴書,受公子恩德,想要從南疆人手上為時停雲收屍,不願讓他由仇人收埋。
上城乞屍,還如此張狂,無異找死。
那守城的南疆將領頗為不屑。
南疆尚武,對這等不思復仇、反以求死殉道為榮的中原孱頭是極看不上的。
他層層上報,把這封血書呈給了褚子陵,說那人既然想報恩,不如成全他,讓他做了活殉。
此時,褚子陵的形貌比世界線中時停雲最後一眼見他相比消瘦了許多。他看過血書,便順手用一側的油燈燒掉了:「回他一句:若說仇人,你也是南疆人,有何臉面為他收埋,為何還不羞愧自刎?」
那將領聽說李鄴書是南疆人,殺心也淡了些:「不殺?」
褚子陵道:「不殺。他來了便是有意找死,不過是想見公子一面,我何必要順他心意。」
南疆將領如實轉達了褚子陵的話。
聞言,李鄴書大笑三聲,對那將領道:「那煩請將此物與我家公子一同落葬。請他好生保管,數年後,我會將此物與我家公子骸骨一道取回。到時,阿書自當自盡於墓前,以謝生死未隨之罪。」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把牛耳尖刀,探入口中,一刀割舌。
那南疆將領大驚之餘,也難免對這小小僕役的志氣起了敬意,對其他守城小將說自己會把此人趕走、免得污染城門後,把痛得躬身嘔血不止的李鄴書拖走,帶回家中,施以傷藥,保住了他的性命,在他傷勢穩定後送他出城,撒謊道,你的舌頭已經跟你公子一起下葬了,滾吧。
李鄴書也曉得他是在騙自己。
公子總笑話他瑣碎,若是自己的舌頭與公子一道葬下,公子大概也會煩的。
不過不打緊。
他的血肉,只要能在這望城內的某個角落裡守著公子便好。
舌頭於現在的他而言,是最不打緊的東西了。
李鄴書躬身,對他行下一禮,隨即蒼白著臉色,踉蹌著離開瞭望城。
在那之後,中原陷入了經年的戰亂中。
七年後,望城被皇城軍奪回。
彼時,褚子陵早已離開望城,那名南疆將領被俘,在被鐵鎖串在一起押往城外時,一名滿身塵灰與傷痕的銀盔將領騎著一匹白馬來到他身前不遠處,凝目觀察了他片刻,突然叫停了隊伍,用馬鞭抬起他的下巴。
南疆將領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李鄴書也認出了他,單手扯住韁繩,沖他微笑。
南疆將領震愕之餘,被隊伍牽著走了。
副將騎馬跟上來:「此人是將軍舊識?」
李鄴書對自己的副將比手勢:勿要活埋。給他個痛快。
副將頷首,調轉馬頭,往行刑官的方向去了。
李鄴書騎馬游·街,宣告凱旋。
他耳力不差,能聽到四周有人在議論他。
「他便是那個有名的啞將李鄴書?」
「是。你瞧人家那氣度,銀·槍白馬,定是大家出身。」
「聽說原先是將軍府的家奴呢。」
「你是從哪裡聽來這樣的話。話本里使銀·槍騎白馬的,不是馬超,便是高懷德,皆是一等一的將門之後,英豪人物,哪會是尋常人。」
「是啊。我聽說此人殺人如麻,每下一城都會屠盡南疆將領,還以為是什麼夜叉似的人物,誰想生得這般……像個讀書人。」
李鄴書低頭一笑,打馬前行。
請當今皇上歸朝後,李鄴書請求去公子墓前看一看。
公子墓設在皇城內,褚子陵原先所在的宮殿之後,他摘了銀盔鐵甲,換上一身昔日的直裰布袍,把自己打理乾淨,方至墓前。
他跪下,深叩一首。
每次到了公子面前,他總有無盡的話想要說。
李鄴書試著發出聲音:「啊。」
他被自己發出的難聽怪聲逗笑了。
他靠在墓碑前,用右手在墓碑上寫著他想說的話,說他當初的後悔,說他不該聽了公子的話留在將軍府管家,說他該隨公子一起去南疆,說他現如今是神憎鬼厭的李鄴書,說妹妹阿清如今已經嫁人生子,過得很好,說他發現,只要勤加練習,笨鳥亦能飛天成為鯤鵬。
他寫著,抱歉,公子,七年過去,阿書才來。
說著說著,寫著寫著,李鄴書倦了,枕在他的墓碑前,閉上了眼睛,就像他幼時每晚睡在公子房外一般。
第二日清晨,他的副將才駭然發現,李鄴書已於時停雲墓前割腕身亡。
他渾身的血都流盡了,血滲入四周的泥土之中,暗紅色浸透了方圓半米的土地,李鄴書坐在圓的中央,垂頭抵著墓碑,神情安然,宛如入睡。
沒人告訴他,褚子陵臨走前,已察覺望城不保,便掘出了時停雲骸骨,用小棺裝著,隨軍帶走。
李鄴書殉了一座空墳。
但好在他走得心安。
世界線停轉,池小池在窗前站定。
阿書的房間亮著燭火,可以瞧見其內忙忙碌碌的身影。
如今,阿書還是那個瑣碎而嘮叨的阿書,武藝稀鬆,無心兵法,只愛圍著灶爐轉,每夜入睡前必問,公子明日早膳、午膳、晚膳都想用些什麼。
池小池推門而入。
李鄴書聽到門響,愕然回頭:「公子,怎得不多睡些時辰,雞都沒叫呢。」
池小池說:「沒有阿書大人在身側陪伴,在下頗不習慣,難以安枕啊。」
李鄴書被逗樂了:「公子又開玩笑了。您看,小的帶了綠豆枕,清心降火,是小的一顆顆選了最好的綠豆做的,保准有用。」
池小池靠著門看他:「你帶這些瑣碎東西,占地方,又重,何必呢。」
李鄴書自有一套道理:「窮家富路,外頭不比家裡,有些個東西還是帶著好。」
池小池拿起他斗大的包袱檢視:「醬鴨?」
李鄴書擦擦汗:「公子愛吃,路上備著些。」
池小池又拿起一樣:「杏脯?」
李鄴書:「路上馬車顛簸,公子師體虛,未必受得了,備些酸食好開胃。」
池小池拿起一個放在床上的紅符:「這又是什麼?」
「是阿清連夜送來的。」李鄴書抬眼一看,笑道,「她去清源寺求來,還請了大師開光,讓我轉交公子,願公子此行平安,刀槍劍戟都不能近身。」
池小池捧著符:「她有心了。你的呢,她沒為你求一個?」
李鄴書撓撓頭:「她本來要求,小的特意叮囑讓她別求,怕求兩個就不靈了。」
池小池把符抓在手中:「阿書,你太瑣碎了。」
李鄴書也不介意:「能為公子做些事情便好。」
池小池把符朝他丟去:「你若想為我做事,不如來做我的副將。」
李鄴書伸手接住,有些不解:「不是有阿陵在嗎,小的操心操心公子的飲食起居便好。」
池小池問:「你難道就想做一輩子伺候人的小廝?」
李鄴書也不傻,他知道公子這是有意抬舉,但他仍是搖一搖頭,老實道:「只要是公子的小廝,阿書便願意。」
池小池垂下眼睛:「那我便爭取不死,要你一世伺候我。」
因為這句話,池小池闖下了大禍。
李鄴書從服侍他穿衣,到洗漱,到用早膳,到牽馬出發,到前往皇城領軍的路上,再到出城,嘴就沒有歇過,其核心主題是「公子胡言」,恨不得讓池小池呸上一百聲,把晦氣都唾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