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強拖著宴金華離開,頭也不回。
真男人從不回頭看丟了的錦囊。
061問他:「寶珠要是被別人撿走怎麼辦?」
池小池頭也不回道:「那就是別人的機緣了。」
機緣機緣,講求的是機和緣,寶物落入善人歹人手裡,都是當時當刻的緣。但「緣」講的是一個未知,若是提早知道他人的機緣在哪裡,提前一步鳩占鵲巢,掠為己有,無論再怎樣粉飾太平,那也是偷。
至於宴金華的行徑,已經不只是偷了,完全可以定性為入室搶劫,還順帶非禮主人,連吃帶拿,非常之不要臉。
而池小池的應對之法,說得簡單粗暴一點就是:看見這顆寶珠了嗎,丟掉都不給你。
聽了池小池的話,061嗯了一聲。
……那我就先暫時給段書絕收著。
七大陣集於一山之中,內里卻有三千世界,機變無窮。靜虛先祖設下關卡,七大陣三十年一變,每次都是七陣,關卡卻不盡相同同,因此斷無作弊之機。
最外圍是地劍陣,需得御劍而行,且許多人對和高手比劍的興趣遠高於一把可能根本不可能拔出的石中劍,會選擇直接在外圍放手比試,常常會有亂鬥,僅僅是路過都可能慘遭捲入。
若是來湊熱鬧的,實力不濟,那估計連第二陣的皮毛都挨不著,頂多做個靜虛半日游,就可以打包行李轉頭回家了。
第二層則是劍風陣,靈力劍法稍遜者便會被斬下馬來,遺憾折戟。
經過大浪淘沙後,能來到第三層的,都是有著起碼劍術素養之人。
第三陣是單純的迷宮陣法,有些劍修只醉心於劍刃,不通陣法,便只能被困於濃霧迷宮中,始終不得其路而入。
第四層是竹林,內里有吸食天地之靈的竹獸出沒,而過陣則需取得活竹獸的一片鱗甲,作為鎖匙。
領地被侵,又要被人奪鱗剝甲,它們自是不願,於是,竹林各處又是一番硬碰硬的惡鬥。
池小池拎著宴金華,從第一關直闖過第四關。
宴金華全程划水,氣悶不已。
……待他清醒過來時,發現隨身的寶珠遺失,即使大駭失色,也是晚了。
他不得不正視一個可怕的事實:
一旦打暈或傷害段書絕,他別說靠近石中劍,想出去都是痴人說夢。
可是,如果就讓段書絕這麼一路闖關入內,屬於自己的氣運要怎麼拿到手?難道真要白白便宜了姓段的?
幾番權衡下,他仍想不到什麼妙招,不覺心焦難耐,火氣上升,面上偏偏還要強作無事,著實煎熬。
好容易闖過第四關,通關者已是寥寥。宴金華看看四周,確定無人,便裝作倦了的樣子,伸了個懶腰:「歇會兒歇會兒。」
池小池依言,拄劍坐下。
他的左臂被割出了一道寸深的口子,大概是傷到了血管,血流得有些多,染紅了小半條手臂
池小池挽起袖子,本來想撕些衣料來止血,沒想到剛剛坐下,便注意到右手側的一塊岩石下生有一株靈藥,恰是他幾日前在某本藥典中見到的那種,止血鎮痛均有奇效,但此藥極為珍稀,靜虛峰已算是仙山福地,然而就算搜遍十六峰,怕也找不出三兩棵來。
現在自己隨便找個地方休息,一抬手就能揪一棵,其便利程度簡直和揪根路邊的狗尾巴草沒區別。
池小池對061感嘆:「看,果然是主角待遇。」
061倒是心疼他:「快點用吧。」
確認自己沒有判斷錯後,池小池便將草藥摘來搗碎,抹在劍傷處。
靈藥果真立竿見影,傷處血口收攏,疼痛頓消。
宴金華仍惦記著那顆寶珠,坐下後,眼珠轉了幾轉,道:「咱們師徒還是回去吧。」
雖然從系統那裡得知,寶珠已被一個人撿了去,但乍然失寶,宴金華實在是肉痛加心痛,以至於坐立不安。
他揣了寶珠多年,硬是忍下了用寶珠搞事的慾念,怕人察覺,就是為了今日放手一搏,誰想出師未捷,白白讓被人撿了這便宜去,他又怎能甘心?
既然系統說那是個仙風道骨的人,想必是要點臉的,自己只需謊稱此物乃他傳家之寶,不慎在劍會爭奪中遺失,他大概也不敢獨吞。
段書絕聞言,頗有些驚訝:「宴大哥不想要石中劍?」
宴金華注視著他的眼睛,靠笑容來掩飾自己的焦躁:「怕你再受傷呀。」
段書絕:「我不怕。」
宴金華:「……」
段書絕誠懇地望著宴金華:「我也很想去看看,宴大哥心心念念的石中劍是什麼樣子。」
宴金華:「…………」
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便把宴金華的路給堵死了。
他來前,刻意為段書絕繪聲繪色地講述了石中劍的神奇,就是怕他宅慣了,不願出山。
現在,段書絕一心想見石中劍,他也根本找不出像樣的理由再阻攔段書絕。
他倒是可以裝作受傷,讓段書絕送自己下山,他曉得段書絕的人設是什麼,如果出了這樣的意外,定然會放棄劍會,送他下山。
可段書絕是個死心眼,全程將他護得滴水不漏,自己身上頂多被劍風罡氣劃破了幾處油皮,他若是此刻倒地裝死抽搐,也假得太過頭了。
休息片刻,段書絕便催促他上路。
無法,宴金華只能磨蹭著起身。
算了,慢慢來,大不了等到了石中劍附近再找機會下手吧。
二人緩緩離去後,方才拾得寶珠、被蘇雲稱為「小師叔」的白衣青年便從二人身後的竹林中緩步慢行而出。
小師叔打著傘,竹葉如雨,飄落在傘面上,發出細細的沙沙聲。
他與二人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一路前行。
他路過池小池方才採摘藥草的地方,微微抬手。
轉瞬間,池小池挖出的土坑與剩餘的半截藥草全部化為數據,消失無蹤。
他拿拇指輕撫了撫掌心,失笑。
……不是什麼主角待遇,只是因為受傷的人是你。
第五層不再是劍術或是陣法考驗。
一條寬約百丈、深約千尺、浪滾滔滔的漆黑長河橫亘在池小池面前,河邊立有一塊石碑,上有註明,此地名號三絕河,魚絕,鳥絕,人絕。
弱水三千,鵝毛沉底,飛不過,渡不成,游不得,莫說是船隻,飛鳥也無法從上飛過。
而他們要抵達河的彼岸,才算通關。
池小池想,這特麼不就是流沙河嗎。
思索再三,他與宴金華約定,自己先下水查探,一旦發現通路,便馬上在水底釋放訊號,讓宴金華下來。
簡單休整過後,池小池縱身入水,當真被河一吸到底,動彈不得。
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話,池小池感覺自己現在像是一隻吃了秤砣的王八。
依循常理,尋常修士既未成仙,也沒長鰓,要麼等著被泡成河漂兒,要麼窮盡全身靈力縱出水面,不過一旦如此做,力量耗盡,僅僅是恢復也需要大量的時間。
池小池在渾濁水中左右觀視一陣,發現四周皆是徹底的黑暗,什麼也看不清。
正常人這時恐怕早已經慌了神。
池小池心中卻穩得很。
他用左手在右掌心寫道:「走。」
他體內的段書絕用右手在左手寫字回他:「哪條路?」
池小池答:「無路。」
段書絕似有所悟。
池小池繼續寫道:「無路,便開路。」
內外二人達成共識。
段書絕指尖燃起鮫火,映亮水面,發出訊號,在宴金華入水瞬間拔劍,縱起全身靈力,卻並未向上脫躍起,而是一指平抹上佩劍劍刃,再將覆蓋上一層純藍鮫火的瑰麗劍氣順水揮灑,往腳下直劈而去。
頓時,地殼綻裂。
被削去的泥土下,竟埋著一道天光。
再一轉瞬,他們已站在了黑水河彼岸的土地上。
宴金華渾身透濕,相較之下,段書絕周身乾爽,衣襟都未沾濕一片。
宴金華也不作他想,只當生門是段書絕打開的,因此他會被格外優待,自己只不過是個蹭門的,弄這一身爛泥,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那河本身又有古怪,清潔術法無法起作用,於是他只能一路走著,一路強忍著身上濃烈的水腥,並試圖扯下頭上粘膩腐爛的水藻。
池小池走在前面開路。
061心中滿是欣賞和喜歡,聲音里也跟著含了笑:「你是怎麼想到路的位置的?」
「這還不簡單。」池小池說,「你看過《西遊記》吧,就沒有聽過那首歌?」
061:「……」
池小池唱道:「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路~在——腳——下。」
段書絕:「…………」
段書絕愣了許久,試圖在自己已學習的音律結構里找到這種歌曲會存在的現實依據。
但061卻意外地覺得還不賴。
不知道是不是聽多了池小池哼歌,現在聽他唱歌,061覺得挺可愛的。
又走出一段,二人遇見了一條清溪。
宴金華實在是受不住自己這一身水臭氣,脫了衣裳,去河裡洗澡。
池小池把腦袋靠在樹上,閉目休憩。
061心裡本有一點疑問,但他知道這時候問這個問題不妥,就把問題咽下,將他身上的衣裳儘量變得更加乾燥柔軟。
池小池卻像是洞悉了他的心事,閉著眼睛,微微歪頭,問:「六老師,你想問我什麼嗎?」
061說:「沒有。」
池小池說:「你想問我,為什麼沒在水底把宴金華淹死?」
方才,在黑水河底,他只需要釋放鮫火,卻不打開生門,就有八成把握把這個廢物淹死在水裡。
據說人溺死,需要十到十五分鐘時間,只要讓宴金華在這段時間內保持清醒,自己站在他面前,注視著他死去,那湊夠「讓他後悔遇見段書絕」的悔意值,絕對是足夠的了。
那是足可讓鵝毛沉底的深潭,且每次劍會,傷亡亦不在少數,他若葬身潭底,亦是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會認為他是死於段書絕之手。
與池小池對話間,白衣的小師叔也來到了黑水河那端。
他站在波浪翻滾的河邊,想了又想,打算聽一聽池小池的想法:「為什麼?」
清朗如水的聲音同步傳入池小池腦中。
061問他:「為什麼?」
池小池故意壓低了點兒聲音,笑眯眯說:「那多沒意思啊。」
「不如帶著他,讓他親眼看著他想要的所有東西,都落在段書絕手裡。讓他在這時候死掉,反倒便宜他了。」
身處河對岸的小師叔無奈輕笑一聲,撐著碧色鯉魚傘,邁步往河裡走去。
但他並未潛入河底。
在他踏上水面的瞬間,腳下的一片水面便瞬結成冰,而當他撤開腳往前走去時,由數據形態改變而凝結成的冰塊便隨之消融,宛如足下生蓮,而他踏蓮而過。
他很少對池小池的想法發表意見,多數時候只是傾聽。
可061又太清楚,這幾個世界走下來,池小池的心中究竟替那些宿主積累了多少壓力和黑泥。
061,或者說是小師叔,一邊打傘,低頭緩步而行,一邊輕聲道:「你真的是這樣想?」
池小池微微睜眼:「嗯?」
他說:「你其實在想,見死不救的事情,『段書絕』不會做。僅此而已。」
池小池一怔:「我……」
061篤定道:「你是這樣想的。」
池小池沒聽過061這樣對他說過話。
溫柔,堅定,帶一點點強勢,卻又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這種感覺很熟悉。
每當他小時候做錯題時,都會有人拉過他的作業冊,這樣認真地教他。
這感覺熟悉到叫他失神。
「惡人做了惡事,只會責備外界;好人做了壞事,會責備自己。做惡人很方便,也心安理得;做好人很難,所以也很珍貴。你如果真的在河底眼睜睜看宴金華去死,那份見死不救的痛苦,會留給段書絕,他會時時想起這一段。對你,應該也不是全無影響吧。」
只要是害人,都會對人的心性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
池小池抬手摸了摸鼻尖,心慌意亂地笑笑:「你這樣說,像是很了解我。」
061果斷且強勢道:「我當然了解。」
池小池的習慣,池小池的想法,池小池的生理結構與心理結構,都很了解,也很喜歡。
說話間,他已越過那條河。
雙腳落在彼岸的土地上,遠遠望著池小池靠在樹上的背影,他的語氣轉柔了一些:「你總往壞里想自己,這是壞習慣,要改。」
池小池心中劇震,脫口而出:「你是……」
偏在此時,一隻手從後拍上了池小池的肩膀。
樹上一顆露珠身後人的動作驚動,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池小池臉頰上:「書絕,走,拿劍去。」
……是宴金華。
池小池眼睛眨了眨。
他花了半秒鐘收斂神情,兩秒鐘整理心緒,再睜開眼時,眼圈周圍剛剛浮出的紅意已散,眼中儘是屬於段書絕的溫儒爾雅:「走。」
有了061的提醒,池小池這才驚覺,自己的思考方式有些偏了。真正的想法和目的,卻被自我厭棄的情緒掩藏和混淆。
這樣對宿主、對他自己,都不好。
他該走的,是屬於段書絕的陽關道。
沒有陰謀,只有陽謀,坦坦蕩蕩地把失去的東西拿回來,才是這個世界裡對段書絕最好的處理方式。
池小池未曾注意到,兩個剛剛渡河的修士也來到了上游位置。
兩人都是震碎河底、穿越生門而來,卻都是一身臭氣和污泥,正一邊埋怨,一邊脫衣沐浴。
而白衣小師叔不緊不慢尾隨在池小池身後,執傘而行,傘面蓋住了上半張臉,只露出帶笑的唇角。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