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走吧。」傅雨希站起來把手伸給我,「回教室。」
我搖搖頭,依然固執地蹲在原地。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那,我們回家?」
「嗯。」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找吳暢偷著把書包送出來,」他把頭髮上的綠顏料簡單一擦轉身跑掉了,邊跑還不忘回頭再叮囑我一次,「等著我啊,別亂跑!」
我慢慢地開始收拾被自己弄得亂七八糟的工具,把瓶子一個一個放進箱子,倒掉桶里的雨水,最後把筆和調色盤放進去。
我不想這個樣子站在操場上,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吹乾淨,至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我走到美術教室門口,想到一會兒傅雨希絕對會來這裡找我,就繞路去了天台,畢竟下雨的時候,是沒人願意呆在天台的。
我把身體抵在天台的護欄上,眼睛努力尋找著操場上我剛才畫畫的地方,卻什麼也看不見。被衝掉的顏料也和旁邊畫的顏料混合在一起,變成那種像是發霉一樣的淡淡的青黃色。
每次都是這樣。
每當在我幸福地想著努力就要換來回報的時候,每當我以為那些光芒快要回到我身邊的時候,雨水總會毫不留情地如期降臨,把我的希望沖得一乾二淨。
乾淨得什麼都沒有剩下。
我不忍心再去看那讓我絕望的畫面,收回視線的時候卻發現天台的另一端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謝安璃……
他也發現了我,我們都站在原地看著對方,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是他先向我走了過來,隨著他一步步走近,我發現他全身也都濕透了,並不比我的狀況好多少。
「你一直在這裡嗎?」我不敢相信地問道,「從比賽開始就在?」
他點點頭。
原來他真的來了。
可是來了又怎樣,我沒有贏,我的顏料全部被雨水沖刷掉了,我想給他看到的東西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唯一看見的,就只有我現在狼狽的樣子吧。
他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耳邊,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我頭髮上的水珠,他的袖子本來就是濕的,兩種冰冷的觸感相觸在這時顯得格外悲涼。
「像個傻瓜一樣……」他的嘴唇微微顫動,也許是我的錯覺,那一瞬間我在他眼睛裡仿佛看見了心疼的神色,他苦澀地笑了起來起來,「不過現在你明白了吧,就算你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也什麼都無法改變的,也許有人因為努力可憐你,可你博得的永遠是同情,而不是認同。陳簡佳,我們輸了。」
「不是的,」我用力撥開他的手,「我美術教室里還有顏料,現在雨已經停了,我可以再去畫。」說著我就轉身往出口跑去。
「夠了!」
我定住腳步回頭看他,他的臉上並不是我想像的嫌棄或厭煩,而是清晰到無處掩藏的悲傷。
「夠了,」他像是哀求一般地望著我,一隻手試著伸向我卻無力地垂下去,「真的夠了,別再為了我做這種傻事了。」
「才不是傻事,」他難過的樣子讓我一陣心痛,「如果這樣就可以讓你繼續畫畫的話,如果這樣就可以讓你去參加比賽的話,如果這樣你可以重新找回勇氣的話,那麼我做什麼都……」
「你還不明白嗎?」他忍無可忍地吼道,「跟勇氣什麼的無關,其實只是因為討厭,因為討厭所以才不畫了,因為覺得畫畫很麻煩所以才不畫了!」
「你說謊……「我呆呆地望著他。
「我沒說謊,「他仿佛終於鬆了口氣的樣子,「其實這才是實話,早就覺得畫畫很麻煩又無聊,一點意思也沒有,但是又找不了台階下。特別是你那麼執著,讓我越來越難說出口。不過,現在把實話說出來真是太輕鬆了。」
「別說了……」
「你讓我參加比賽,可是就算僥倖贏了又怎麼樣呢,好不容易解脫出來,現在又要回去畫那些又累又麻煩的畫。原來還能勉強說是為了辰溪,可現在對我來說真的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別再說了……」
「別露出這麼失望的表情啊,」他安慰地摸了摸我濕透的頭髮,「我是真的討厭畫畫,你總不能強迫我一直……」
「啪!」我一個巴掌狠狠打在了他臉上。
他被我打得懵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不認識傅雨希他爸吧,小時候他只要聽到傅雨希說謊,就是這麼揍他的。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非要這麼打他,他說只要開始說謊,如果不打在嘴巴上的話就停不下來了。」
謝安璃捂著臉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沒有說謊,真的。」
「我能跟你說一個秘密嗎,謝安璃,」我輕輕地笑起來,「我啊,有一個讓我很困擾的缺點。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哪句是真心話,哪句是謊話,哪句是客套的話,我從來都不能判斷正確。別人真心告訴我的話,我總是當做笑話哈哈一笑,別人開個玩笑或者是說謊騙我,我卻總是當真。所以我沒什麼朋友,和大部分人的關係都處理不好。我曾經努力地想改正這個缺點,卻完全沒有起色,因此我經常因為這件事情苦惱,覺得很委屈,所以我會安慰自己說,不全是我的錯,說謊的人也有一定的責任,別人總是說謊我也沒有辦法,這樣想想就會心情好很多。可是,如果自己也對自己說謊的話,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是在說真心話還是謊話的話,那不是真正的可悲了嗎?」
「你不相信我說的?」他問。
「是,」我堅定地看著他,「我沒有辦法相信一個能畫出《光芒》那樣作品的人會討厭畫畫。」
「你不是也喜歡《光芒》那幅畫麼?」他挑起眉毛看著我,「可你進美術社不一樣只是為了畫著玩玩麼,現在又生這麼大氣。」
「是啊,」我笑了起來,「因為我說了和你一樣的謊言,所以我一眼就知道你在說謊!」
「什麼意思?」他愣愣地看著我。
「我畫畫從來不是為了玩玩的,」我一字一頓地說,「我這個人天生就不喜歡玩,我畫畫是因為我想成為像……像我崇拜的人一樣的畫家,成為很厲害的畫家!」
謝安璃像是被定格在那裡一樣吃驚地看著我:「那你為什麼之前要那樣說?」
「因為怕輸給別人,」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因為怕人家看見我的畫對我說『原來努力想成為畫家的人就是這種水平』,為了不被這樣嘲笑,為了不輸給隨便玩玩就畫的比我好無數倍的人,所以對別人說著這樣的謊,後來把自己也騙進去了,甚至說出畫畫只是為了玩玩或者討厭畫畫這種話。因為不能達到自己給予的期待,因為害怕辜負這份喜歡,於是就乾脆假裝出討厭和不在乎的樣子。欺騙自己真的很痛苦對不對,即使是我這種沒有才華的人也會痛苦的,更何況是你呢。」
「陳簡佳……」
「可是現在我不想再騙自己了,我不想再對自己說謊了!」我歇斯底里地喊著,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我不想三十歲的時候走進書店,還要刻意裝作沒看見地繞過擺滿畫冊的書架,不想五十歲的時候收拾房間,看見柜子里長滿蜘蛛網的畫具失聲痛哭,不想六十歲的時候對著自己孫子畫的畫都一副嫌棄的表情,就因為自己的自尊、任性、懦弱這種無聊的事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珍愛的東西就這樣失去了你甘心嗎?你知道重要的東西一旦失去,某一天再找回來有多麼的困難嗎?比起那個時候的痛苦,現在說出來被人取笑一下又能怎麼樣呢。謝安璃你現在還有機會,也請你別再騙自己了,別再逃避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