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的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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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術教室明天要對外參觀,所以今天所有人必須將各自的繪畫工具全部帶回去。我由衷地認為傅雨希一定是提前知道了消息故意不來的,他一定是想偷懶讓我幫他把東西全部背回去。

  我記得什么小說里描寫過,在夜色中背著畫板匆匆走過的女生會看起來特別帥氣,那麼在夜色里背著兩個畫板還提著兩個水桶的女生,又是怎麼樣的呢?我背著沉重的畫板,在夜色里暗暗咒罵著傅雨希,偶爾有人會回頭看我一眼,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覺得我帥氣的眼神。

  這是從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我第一次一個人回家。

  那是爸爸剛住院後的一個星期,那天傍晚我作為班長自豪地打掃完美術教室,最後一個鎖上門離開。那天的我也是像現在這樣一個人背著畫板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經完全黑了,我是特別怕黑的,所以在橋上等著我媽來接我。這時我忽然想起我媽在醫院陪床要我自己回家,可是我很害怕下了橋後那條漆黑的小路,所以就一直在橋上站著,直到整個城市的街燈亮起來。我想起曾經爸爸把我高高舉起來開心大笑的樣子,鼻子一陣酸澀。我不是傻瓜,我知道癌症是治不好的,我也明白爸爸會離開我,他再也不會和我一起站在這裡了。

  以後,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快要哭出來的時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驚訝地回頭,看見傅雨希滿臉笑容地站在我身後。

  「你在這裡幹嘛呢,陳簡佳?」他好奇地湊近我。

  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被這傢伙看見我在哭,於是眼淚奇蹟般地收了回去,又擺出平時驕傲的樣子:「那你先說你在這裡幹嘛?」

  他笑著的臉像氣球一樣癟了下去,扭扭捏捏地低下頭:「那我說了,你不許笑話我。」

  「嗯。」

  「那個,」他試探性地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嘀咕道,「我怕黑不敢回家,你可不可以帶我回去……」

  我愣愣地看著他,然後毫不猶豫地違反約定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肚子都痛了。然後我豪爽地拉起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說會護送他回家,一路上都在嘲笑他。那時意氣風發的我還不知道自己將要被這個粘皮糖纏上了,第二天他就以不敢一個人回家為理由也參加了美術班,每天晚上都粘著我一起走。雖然我討厭他纏著我,但是因為他在身邊,我也就不那麼害怕了,反而裝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嘲笑他是膽小鬼。

  我其實一直知道,那時候為了逞強拉住傅雨希的手,是因為我心裡也怕地要命。

  十年後,我再次獨自一個人背著畫板走在這座橋上,曾經對我來說很沉重的畫板現在即使背上兩個也麻木到沒有什麼感覺。我也不再會因為害怕而沒出息地哭泣了,但這並不是因為我不再懼怕黑暗,而是因為這座步行橋不再像當年那樣寂靜,即使在晚上也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畢竟在這個城市裡,最不缺少的永遠是行人和照明。

  我靠在欄杆上眺望著城市的燈光。我依然沒有放棄尋找我曾經深愛著的光芒,只是現在的我已經漸漸習慣了沒有它們的日子,所以即使找不到它們也不會像當初一樣感到慌亂和失落了。

  我想起那個在花園裡種滿玫瑰花的小王子,在遍地盛開的玫瑰叢中,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心愛的那一朵,於是他蹲下來哭了。

  我一直都覺得他很矯情。

  因為至少他知道他的那朵玫瑰仍然在某個角落綻放著,我卻不知道屬於我的那份光芒是不是依然存在。

  「快看,那個男生長得真帥!」不知什麼時候,我旁邊多了幾個女生,圍成一團嘰嘰喳喳地吵著。

  另一個女生興奮地打斷她:「不對,應該是漂亮多一些,你看他的眼睛……」

  「喂,你們小聲點,別讓他聽見了。」又一個女生警告性地阻止著,實際上她比之前兩個還要大聲。

  「那你一直盯著人家看,就不怕被發現了?」

  「哈哈哈……」

  我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不遠處一個男生懶懶地倚在欄杆上望著遠方,背影帶著幾分落寞。現在還真是流行這種憂鬱氣質的男生啊,我默默感嘆道。我只能隱約看見他的側臉,線條很柔和,額前的頭髮很柔軟的樣子,被風吹亂微微遮住了眼睛,但仍然能看出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

  可最讓我在意的是他身上的衣服,那好像我們學校的校服,難道他是我們學校的?話說回來這張側臉看起來還真的有點熟悉,不會吧……我懷著忐忑的心情仔細一看,真的是謝安璃。

  我微微吃了一驚,怎麼會在這裡遇見他?我決定趁他沒發現我之前趕緊離開,要是讓他誤會我和那些青睞他的女生是一夥兒的就糟了。可恨的是儘管是這樣想的,我卻沒有辦法從他精緻的側臉上移開視線,就再看一會兒好了,就一會兒……不過這個人到底是想怎樣,白天在教室里裝模作樣不夠,晚上還要跑到這裡招蜂引蝶,真是惡劣。

  「哼。」我不屑地發出一聲鼻音。

  有的人的耳朵就是這樣,那些女生離他那麼近嘰嘰喳喳半天他聽不到,我輕輕哼了一聲他卻好死不死地聽到了。他迷茫地往這邊看過來,眼睛裡的霧氣還沒有消散。

  那些女生「呀!」地尖叫一聲跑了,顯得站在原地的我看起來格外愚蠢。

  「不是我叫的……」我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結果冒出這麼一句,頓時覺得自己更蠢了。

  今天在他面前真是丟臉丟了個齊全。就算不抬頭,我都感覺他看我的目光充滿了鄙夷。

  就這樣盡情地鄙視我吧,千萬不要理我,十秒鐘後我們再默契地分道揚鑣。我在心裡默默開始數數,結果這傢伙卻不識趣地走了過來。

  「你畫畫麼?」我這才發現他眼睛盯著的是我肩膀上的畫板。

  「嗯。」我沒好氣地點頭,難道你以為我是出來擺攤賣畫具和顏料的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其實是二十三號。」

  「什麼?」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如畫》這個月延遲到二十三號出,而且也沒有增刊。」他面無表情地解釋著。

  「是麼,」我答應著,然後瞬間反應過來瞪著他,「你幹嘛告訴我這個?」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你們不是在交往麼?」

  「當然不是了!」我毫不猶豫地否認。他果然誤會了,現在居然還好心好意地提醒我傅雨希說了謊讓我小心一點,我真該謝謝他。

  既然這樣,我便趁這個機會跟他解釋清楚:「我和傅雨希都是美術社的,中午有時候會在那裡吃飯。我們只是家住的比較近而已,其餘什麼關係也沒有。」

  「是麼。」他雖然答應著,但眼睛裡仍閃過一絲疑惑。

  不知道為什麼,那絲疑惑讓我很不舒服。

  我忽略那份不快,好奇地問:「你是怎麼知道這期的《如畫》推遲到二十三號的?」

  他很平淡地看了我一眼說:「因為我訂了一年份,所以雜誌社郵寄前會發通知。」

  「那麼,」我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期待地看著他,「封面是溪辰的畫麼?」

  他愣了一下,然後輕輕搖頭:「不是,是朱蓮。」

  我方才內心的期待瞬間被濃濃的失望感所替代。

  大概是發現了我的失落,他好奇地問道:「你喜歡溪辰的畫?」

  「對,」我認真地點點頭,「你也喜歡麼?」

  他沒有回答,而是像打量一個奇怪的生物一樣打量著我,突然發出一聲嘲諷的笑:「怎麼可能?」

  我不悅地皺起眉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說呢,」他歉意地聳了聳肩膀,「雖然不太禮貌,不過你還真是沒品位。」

  這個人居然還好意思說自己不太禮貌,我憤怒地瞪著他:「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根本沒看過溪辰的畫吧。」

  「我看過啊,」他像聽到什麼髒東西一樣厭惡地撇撇嘴,「像垃圾一樣。」

  像垃圾一樣……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居然說溪辰的畫像垃圾一樣……

  「我回家了,明天見。」他微笑著沖我點頭示意,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往橋的另一頭走去。

  我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如果是出於惡意就算了,可他偏偏說完那麼難聽的話之後,又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斯文樣子,彬彬有禮地對我說「明天見」。

  何止不禮貌,這個人簡直惡劣透了!

  「你站住!」我在他背後大叫一聲,然後跑過去攔住他的去路,兇巴巴地瞪著他,「不許走,你給我道歉!」

  「道歉?怎麼了麼?」他疑惑的看著我,令我惱火的是,他的眼神清明,完全沒有裝傻的樣子。

  「你剛才說溪辰是垃圾!」我憤憤地說出原因。

  「哦,那個啊,」他的眼神突然暗了下來,我以為他會乖乖道歉,誰知道他只是淡然一笑,「我又沒說錯,為什麼要道歉。」

  「你……」我氣呼呼地瞪了他半天,見他根本沒有搭理我的意思,終於忍無可忍地點點頭,「好啊,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我二話不說把肩膀上的畫板丟在地上,順手把筆和顏料也掏出來扔在旁邊,

  「你在幹什麼?」他疑惑地站在原地看著我蹲在地上忙活。

  「既然溪辰的畫是垃圾的話,那麼你畫畫看啊,」我抓起一支筆硬塞進他手裡,然後抱著胳膊站在一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了不起敢說這樣的話。」

  「你幼不幼稚啊……」他尷尬得臉都紅了,偷偷瞄了幾眼從旁邊走過投來好奇目光的路人。

  「我就是這麼幼稚,」我揚起下巴在一旁看好戲,「你快畫啊,讓我看看你畫的多厲害。」

  他拎著筆站在那裡一聲不吭,最後小聲嘀咕了一句:「我不會畫畫。」

  「哼,我就知道,」我冷笑一聲,火氣比剛才更大了,「既然你自己不會畫,有什麼資格說溪辰的畫是垃圾?所以我再說一遍,請你向她道歉!」

  「我也再說一遍,我不要,」他居然依然理直氣壯地拒絕了,「照你的意思,難道不會做菜的人就不能說菜不好吃麼?難吃就是難吃,我為什麼要說謊呢?」

  這個人平時看起來不善言辭,關鍵時候說話居然一套接著一套。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現在反而倒是我看起來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小丑,我惱羞成怒地沖他喊道:「那是因為你自己的舌頭……不對,是你的眼光有問題!像你這種沒禮貌、沒品位、沒口德的人才是垃圾呢!」說完我就收拾起地上那堆東西怒氣沖沖地走了。

  我想,這次我一定徹徹底底被他當作精神病人看待了。

  而這次,我也徹底地不會原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