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五十三根腿毛

  第53章五十三根腿毛

  姜沅打開私人郵箱,最新一封郵件來自五分鐘之前,無題。

  光標滑到那封郵件,手指在在距離觸控板一厘米的地方停住。

  不知怎麼,手心突然冒了點汗。

  姜沅起身去倒了杯冷水,一口氣喝光,補充滿勇氣值,才回到電腦前坐下,點開郵件。

  凌霍就沒有發小那麼貼心了,發給她的資料全是M國語言,沒有任何翻譯。

  姜沅一個完全不懂M國語言的小白,硬是憑著剛才積累的一點詞彙,加上谷歌有道各種翻譯網站,逐字逐句地翻譯閱讀,比上學看論文做課題都更認真。

  第一個標題翻譯出來,姜沅看著那行中文,心狠狠揪了一下。

  「超級富豪的地下宮殿,被關的兒童53人。」

  因為語法問題,表述方式與中文不太一樣,放在國內這則新聞標題應該叫做:

  「震驚!超級富豪的地下宮殿竟然囚禁著53個孩子!」

  這是後來獲得自由的其中一個孩子的自述,但姜沅讀得很吃力,一方面是因為陌生的語言;一方面是那些令人咋舌的語句。

  到後來手都是抖的。

  窗外從漆黑一片到天光大亮,她坐在原地沒有動過。

  姜沅見過的有錢人的癖好多了,奇奇怪怪什麼都有,但從來沒見過郤振海這麼變態的。

  郤家堪比城堡的家宅下面,有一個數百平米的地下空間,報導中用了「地下宮殿」這個詞,其實並不是,叫做鬥獸場才對。

  這個鬥獸場是一個巨大的圓形,非常空曠,四周是原始的石壁,至少有十幾米高,構成了一個固若金湯的地牢。

  空間中央有一個直徑十米左右的——姜沅不知道該怎麼準確定義,只能用鐵籠來形容,這是用來進行角斗表演的地方。

  角斗的就是那些被郤振海囚禁在這裡的孩子。

  郤振海把他們叫做Haiwan:動物。

  這些孩子大多來歷不明,都是些哪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沒有人會關心的可憐人。

  大到十幾歲,小至三四歲,什麼年齡的都有,全都生活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牢里,被當做「畜生」一樣飼養著。

  每個月都會有一場角斗表演,用抽籤的方式決定人選,或者郤振海突然來了興致,也會點兩個人。

  被選中的便要被關進籠子,用最原始的方式進行角斗。

  與古羅馬的角斗不同,這裡沒有任何規則,隨便你用什麼方法、什麼招式、什麼武器,直到有一個人再也爬不起來為止。

  鬥獸場的上方可以打開,上面有一圈看台,郤振海或者和他同樣變態的客人會坐在那裡,一邊享受著美酒與美人,一邊欣賞殘酷的原始廝殺。

  這是他最喜歡的娛樂方式。

  凌霍給的資料足夠簡潔,除了那篇字字泣血的自述之外,還有為數不多的一些報導,將整個黑暗的殘酷的鬥獸場揭露出來。

  郵件最後是一些已經很久遠的照片。

  那個籠子的真貌在照片上顯得尤為可怖。

  圓柱體的鐵籠,每一根鐵架都有成年男人手臂那麼粗,因為時間久遠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痕跡:長期使用的磨損和鐵鏽、鈍器擊打留下的凹陷、利器砍出的口子、甚至是牙印……

  這個鐵籠鏽跡斑斑滿身傷痕,但依然堅不可破。

  鬥獸場的石壁上同樣布滿痕跡,各種形狀的血跡、數不清的用硬物劃或者血寫出來的文字……到處都是乾涸的黑紅色,觸目驚心。

  直到郤振海大病,適逢M國爆發一場動亂,有人趁亂逃出,但大多沒跑出多遠就死在了槍下。

  兩年後郤振海去世,剩下的53個孩子才得以重見天日。

  最後一張照片,是大大小小几十個或健壯或骨瘦如柴的孩子,擁擠著蹲在鬥獸場的角落,看向鏡頭的每一張臉,都空洞而麻木。

  姜沅不敢細看,又不得不細看,提著一口氣,仔仔細細將每一張臉看了一遍。

  凌霍沒有在裡面。

  她猛地鬆了一口氣。

  松完卻立刻一陣鼻酸,眼淚差點飆出來。

  有什麼好慶幸的,儘管他沒有在照片裡,儘管所有的資料都沒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曾經是這些孩子的一員,已經是不用懷疑的事情。

  郤振海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

  欣欣一早過來,見姜沅還在床上睡,沒吵她,自己先輕手輕腳收拾好行李,才叫她:「沅姐,該出發了。」

  姜沅一點緩衝都沒有地坐起來:「走吧。」

  「……你沒睡啊?」

  欣欣嚇了一跳。

  「你來的時候我剛躺下。」

  姜沅下床,欣欣才發現她連衣服都已經換好了。

  《一日情侶》的第二次拍攝地在湯山,節目組安排的飛機,姜沅和凌霍毫不意外地在同一趟航班,同樣是頭等艙。

  姜沅上飛機早,戴上眼罩蓋上毯子打算補眠。

  但睡不著,昨晚看到的東西帶來的衝擊太大,她閉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些在日日夜夜的折磨中被逼瘋的孩子。

  看到孔家門外那個固執的不肯離開的少年。

  身旁有人經過,腳步聲不大,熟悉的味道飄過又散了。

  姜沅沒有動,聽著腳步聲在她側前方停下。

  空姐走過來詢問需不需要毯子,他回答「不用」。

  手機叮了一聲,姜沅這才摘下眼罩。

  小胖給她發的消息:

  【姜老師,凌老師今天生病了,身體不太舒服,拜託你幫忙照看一下】

  姜沅往凌霍的方向瞟了一眼,從她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凌霍稜角分明的側臉。

  昨天才淋了一下下雨就生病了?

  猛男這麼嬌氣嗎?

  八成又是小胖總管想主子之所想,想給她和凌霍製造條件。

  姜沅回:【我也生病了】

  這條信息發出去不久,凌霍回頭看了過來。

  「你生病了?」

  他聲音低低沉沉帶著點沙,好像真的感冒了。

  姜沅沒想到小胖還兩頭傳話。

  他是真的生病了,自己的隨口一說似乎顯得很不誠懇。

  她一時間沒想到說什麼,一本正經地說:「我的心生病了。」

  「……」

  凌霍目光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

  姜·瓊瑤女主·沅飛快戴上眼罩。

  ——

  下了飛機,坐上來接機的車,到溫泉度假酒店,節目組做東,已經安排好晚餐。

  除了宋詩的航班還沒到,其他人已經都到了,被請進包廂。

  這頓飯並不拍攝,大家都很放鬆,經過上一期的拍攝已經熟識不少,有說有笑地落座。

  姜沅走到一半便被謝梓煙搭住肩膀,嚷嚷著:「來,坐這裡,左時最稀罕你了。」

  邊說邊將她按在了左時旁邊。

  謝梓煙拍了一下左時,擠眉弄眼:「記得我的恩情啊。」

  左時拍掉她的手:「滾吧,別耽誤我跟小聽聽說話。」

  姜沅:「……」

  謝梓煙輕快活潑地往前蹦了一下,蹦到凌霍跟前,彎腰問:「凌老師,我可以坐這裡嗎?」

  雖然是在詢問,她已經自行拉開椅子,準備坐下了。

  凌霍沒說話,視線投向隔著兩個位置的姜沅。

  姜沅沒有看他,正轉頭和把手搭在她椅背上、離得很近的左時說話。

  凌霍的眼底泛起一抹冷色。

  旁邊謝梓煙還沒坐下,節目組的總導演、製片人等一行人過來,有人殷勤地拉開她手裡的椅子對一個女人說:「您坐這兒吧,可以跟凌老師聊聊。」

  這位是節目的總製片,天元的元老,總導演對她也要敬三分的。

  謝梓煙自然是不能得罪,擠出笑臉換到隔壁的位置。

  沒什麼特別的飯局,除了左時自己不怎麼吃東西,總是支著下巴笑眯眯盯著她,讓姜沅有點壓力之外。

  氣氛很愉快,大家狀態都不錯,喝了點小酒。

  從頭至尾姜沅沒有和凌霍說一句話,連眼神交流都沒有過。

  直到吃完飯準備散場,人都陸陸續續走了,謝梓煙去衛生間補妝,左時也被助理叫走。

  姜沅起身正要離開,聽到凌霍的聲音:「把水給我。」

  姜沅回頭,看到他拿出藥盒往手心裡倒了幾顆藥,片劑和膠囊都有。

  身體先於大腦反應,她順手就拿了一瓶純淨水遞過去。

  凌霍的手伸來,還沒碰到水,她突然又抽走了。

  凌霍頓了下,抬起眼。

  「喝酒不能吃感冒藥。」

  姜沅把水放回去。

  凌霍看了她兩秒,「嗯」了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挺乖的。

  姜沅扭頭走得飛快。

  ——

  酒店安排好了房間,女嘉賓在邊,男嘉賓在另一邊,中間隔了一條走廊。

  上一期的節目的剪輯版已經播出,反響很好,最沒名氣的姜沅因為和最有名氣的影帝一組,備受關注。

  她和凌霍的雙人cut是四組cp中最熱門的,「姜沅給凌霍刮鬍子,兩口子互動甜到炸裂」的標題非常抓眼球,播放量是第二名的左時宋詩的三倍。

  「凌沅女孩」的隊伍在第一期節目之後迅速壯大起來,姜沅成了第一期的最大贏家。

  到酒店安置好,她又被節目組叫去做了一個幕後小採訪。

  採訪的房間在男嘉賓那邊,結束後姜沅打開門從裡面出來,意外地看到左側的房門開著,凌霍穿著黑色的羊絨衫,站在門口看著她。

  姜沅愣了一下。

  身後還有導演們的說話聲,凌霍忽然抓住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將她拽進了房間。

  姜沅都沒來得及叫,便被一堵厚實的肉牆壓在門上。

  「……」

  鼻翼間全是熟悉的氣息,凌霍沒有堵她的嘴,似乎很自信她不會亂喊。

  外頭響起導演奇怪的聲音:「誒?

  ——姜沅呢?

  她不是剛出來怎麼一下就沒影兒了?」

  「估計回房間了。」

  「走得這麼快嗎?

  才幾秒鐘……」

  外頭人又不緊不慢地說了會兒話,才陸陸續續走了,走廊安靜下來。

  「凌老師這是幹嘛呢,騷擾女演員嗎?」

  姜沅這才出聲,「娛樂圈的誘惑好多啊,隨便路過一個房間都會被守株待兔的猛男拽進來。

  不過我現在成長了,能抵擋住誘惑了,凌老師還是釣別的小魚吧。」

  姜沅說完推開他,握上門把手打算開門出去。

  「姜老師不想聽聽我的版本嗎?」

  凌霍說。

  姜沅的手就停住了。

  凌霍給她的資料還原了那個泯滅人性的地下鬥獸場,但關於他的部分,仍然是缺失的。

  即便已經能猜到他所經歷過的黑暗時期,姜沅還是想知道真實的版本。

  凌霍把她拿捏得准準的,轉身走回客廳,坐在布藝沙發上。

  「過來。」

  姜小魚還是上鉤了,走進去,在他對面坐下。

  ——

  事情和姜沅了解的沒有什麼出入,但比她所知的更黑暗。

  楚嵐死後,郤振海帶凌霍去看了一場表演。

  鬥獸場的天頂打開,他從上方俯視,下面的如螻蟻。

  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被推進籠子,隨後進入的是最強壯的大個子。

  小孩瑟瑟發抖,縮在角落裡不敢靠近,大個子對他陰慘慘地笑了一下,走過去輕而易舉將他整個人舉起,舉過頭頂,然後砰地一聲砸在地上。

  不到一分鐘,就咽了氣。

  太過血腥而殘暴,六歲的凌霍呆住,許久說不出話來。

  郤振海對那場表演很滿意,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看在你媽的面子上,我養了你六年,從今天起,你想活著,得靠你自己。」

  然後凌霍被丟進去,取代那個小孩,成了裡面最小的孩子。

  開始的幾個月,凌霍僥倖逃過抽籤,每一個月都有不同的人在籠子裡死掉,每一個人的死法都不同。

  他看到有人被咬掉了耳朵,看到有人被一拳拳捶到變形,看到血流了一地,沒有人清洗,在地上乾涸之後凝固。

  凌霍不和任何人說話,不願意和其他人如狗一樣爭搶食物。

  他餓著肚子,直到一個走失的中國小孩來到這裡。

  一百多個人里,只有他和凌霍會說漢語。

  他每天纏著凌霍,睡覺和他挨在一起,搶來吃的塞給凌霍一半,凌霍不搭理他,他也能自說自話一整天。

  他說中國有許多好吃的東西,說有機會帶凌霍去中國玩。

  他說他的爸媽一定在找他,到時候就可以救他們出去。

  他和凌霍說他有點怕,第二天他死在籠子裡,眼睛死死地瞪著。

  進入地牢的第六個月,凌霍被粗暴地推進籠子。

  對手是那個最強壯的大個,秒殺他的身高和體格。

  凌霍像那兩個小孩一樣,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他被摔在地上,五臟六腑都在痛,他的手摸到地上凝固的血,仿佛還能看到那些人的死狀。

  大個扯起他的頭往地上磕,晃動間看到看台上郤振海和兩個繼兄在笑,凌霍從袖子裡滑出藏了半年的刀片,割破了大個的喉管。

  他躺在一層層血堆積起來的地上,大個捂著脖子,鮮紅的血噴了他一臉。

  那時他剛滿七歲。

  那個小刀讓凌霍成了整個鬥獸場最忌憚的人,也是最覬覦的人。

  幾天後,他在睡覺時被一群人按住手腳和嘴,搶走了他的刀片。

  那些人因為奪刀打起來,他從窒息邊緣撿回一條命。

  第二天抬出去了四個人,那個刀片在後來的兩月里沾了十五個人的血,直到一個人搶急眼把它生吞了下去。

  十三歲之前,凌霍的威脅來自於被比他強壯的人;十三歲之後,來自於比他弱小的人。

  害怕他的人會千方百計想要殺死他,譬如在他睡夢中掐住他的脖子,或者突然從背後將磨尖的筷子插入他的心臟。

  鬥獸場的恐怖其實不在於一月一度的表演,在於表演之外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

  他們被逼著互相殘殺,同時也在自發地互相殘殺。

  那是一個煉獄一樣的地方。

  每一個夜晚都不能安眠,每一個人都可能潛伏在黑暗裡,伺機殺死你。

  在那裡最可怕的不是死,是活著。

  但每個人都想活著。

  從地牢逃出去之後,沒人知道凌霍是怎麼一路來到中國,來到孔家。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他找是因為楚嵐的死另有隱情。

  孔延華是他當時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幫他的人。

  他在孔家門外站了三天,發現自己錯了。

  他逃出郤家又回到郤家,用了兩年的時間,報楚嵐的仇,報他自己的仇。

  Dante是受了傷被繼兄隨手丟棄的狗崽,凌霍撿了回來,左眼上那道疤是因為撲過來救他,替他挨了一刀。

  凌霍放了地下鬥獸場的所有人,他不關心那些人的死活,但楚嵐為他們而死。

  ——

  姜沅從沒聽他說過這麼多話,至少花掉了兩年份的說話份額。

  她不知道他怎麼用雲淡風輕的口吻說出來的,但每一句,都比那篇自述、那些報導、那幾張照片,都讓人心如刀割。

  讓姜沅難過的是,她想起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凌霍了。

  很多年前,孔家門外。

  「我小時候見過你,對不對?」

  她問。

  凌霍的聲音還是沙沙的,沒有太多情緒:「見過。」

  那天她去找孔臨川玩,在孔家聽了些不該聽的閒話,什麼野種、那個小三的兒子、來要錢的、一分都不會給他……

  傍晚回家時,她看到孔家門口站著一個少年。

  個子很高,精瘦,穿著明顯不合身的衣服,身上有點髒,臉色是長年不見天日的病態的白。

  她經過時,好奇地仰著頭看他:

  「你就是那個小三的兒子嗎?」

  「你為什麼像個乞丐呀?」

  這話很扎心吧。

  在他十年生不如死,剛剛逃出來的時候。

  凌霍那天在孔家,看到孔臨川和姜沅在院子裡玩,那時候她真的是一個嬌氣又有潔癖的小公主,鞋子踩進泥坑弄髒了,就把腳抬得高高,不高興地噘嘴。

  孔臨川蹲在她面前,幫她把髒鞋子脫掉,仔仔細細地擦乾淨腳,然後把自己的鞋子套在她腳上,光腳背著她走過那片因為剛下過雨而濕潤的花園。

  凌霍不恨孔家,人性冷漠沒什麼可恨,他見過更多陰暗。

  但某個瞬間他嫉妒過孔臨川。

  他們是同一個的兒子,一個生活在雲端,一個在煉獄裡。

  就像哥哥嫉妒更受寵的弟弟,想要搶走他最心愛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