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這回長久些,沈暮雪離開好一陣子,兩人的手還交握著。閱讀
虞小滿是怕丟臉光顧著憋淚,陸戟卻不知怎麼的,全然沒有鬆開的意思,到了帳外選馬他也耐著性子跟著,虞小滿瞧見一匹毛色漂亮的白馬,想抬胳膊指一下,才發覺手還在別人手裡。
急急往回抽手,還慣性地往後倒退兩步,以為是自己無意識抓著人家不放,這下不光眼睛紅,臉也紅成熟透的蝦。
「喜歡這匹?」陸戟看了看那馬,「瞧著溫順,體型也不大,叫人牽出來給你試試。」
等到馬從廄里出來,在小廝的引導下踩著馬鐙戰戰兢兢地上馬時,虞小滿才意識到陸戟考量馬的體型,是因為他腿短可能爬不上去。
到底少年人心性,虞小滿不願被小瞧了去,聽小廝講了一遍騎馬要領,便握著韁繩一夾馬肚,沿著馬場外圈慢悠悠地走了起來。
陸戟坐在場邊的一棵樹下,目光落在走遠的虞小滿身上,見他安然無恙地騎了半圈,那小廝也寸步不離地跟著,稍稍放了心。
此時沈寒雲走過來,順著陸戟的視線望過去,笑著夸道:「騎得不錯啊,一點兒也不像初學。」
陸戟「嗯」了一聲,似在表示認可。
「說實話,昨兒個邀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又會拒絕。」沈寒雲雙臂環抱背倚樹幹,不知從哪兒抽了根馬尾草叼嘴裡,「沒想到非但來了,還帶了夫人。」
陸戟說:「正好有空閒,他來找我,就一起過來了。」
「原來你們夫妻感情這般好。」沈寒雲乾笑幾聲,「倒是我亂操閒心了。」
猶自沉默了會兒,陸戟忽然道:「令妹的事,失禮了。」
沈寒雲吐了馬尾草:「你這個人……這有什麼好再三賠禮的,你也是受害者。」
陸戟不語。
沈寒雲從他面色中瞧不出什麼,直截了當地問:「就是不知,你現在對暮雪可還有情?若是還有的話,我這般阻攔倒有棒打鴛鴦之嫌。」
「都是過去的事了。」陸戟說。
拿不準他話里的意思,沈寒雲乾脆換了個話頭:「從小我就羨慕你為人乾脆,拿得起放得下,我就不行,一件事放心裡惦記好幾年。」
「還在找那人?」陸戟問。
沈寒雲眯起眼睛望向遠處的一人一馬:「原先挖地三尺找不到人,還以為那是個夢,結果你猜怎麼著,最近又見到他了,就在京城。」
似是猜到了什麼,陸戟扭頭望向沈寒雲。
沈寒雲毫不露怯地與他對視,表情三分玩笑三分正經:「就是不知陸公子對他情深幾許,是不是捨得放人了。」
這邊的聊天還在繼續,那邊虞小滿的騎馬之旅也在進行中。
其實騎了兩圈,虞小滿就有些累了。他的下半身原是魚尾,化了腿用作行走還好,長時間岔開坐著便頗有些不適,加上馬鞍在顛簸下磨得屁股疼,又走了半圈終於乏了,停在馬場西頭的一處茅草亭里歇腳。
今日馬場裡人不少,打雜的下人也有好幾個,許是這會兒無事可做,三五成群地湊在涼亭一角嘮嗑說閒話,來了個人也沒在意。
「方才還見著二小姐在這兒,怎的這麼快就走了?」
「還不是因為陸家大少爺,一個已娶一個待嫁,避嫌呢吧。」
「唉,說來也可惜,好好的一對兒就這麼散了。」
「我聽在這邊待了幾年的一個老奴說,從前陸大少爺但凡沒在外打仗,就和我們小姐就出雙入對,那匹單獨圈養的棗紅赤兔馬,就是當年陸大少爺親自為小姐挑的,馴好了才交給她,生怕那馬性子烈傷了小姐。」
「嘖,真是羨煞旁人的一對啊。」
「可不是,眼下陸大少爺就算落了殘疾,也不至配那樣一個村婦。」
「聽說這陸夫人非但不會騎馬,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
「欸你們小點聲,別以為這地方寬敞就沒人聽見。」
……
幾人刻意收斂嗓門,按說的確不會被人聽見。
然虞小滿是鮫人,魚類的聽覺比人類敏銳數倍,在水底幾公里外同伴的呼喚都能捕捉到,傳遞通道改為空氣也只下降些許,因而這些話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朵。
虞小滿滿腹委屈,又覺得這委屈來得不講道理,想上前同他們理論,又覺得自己壓根不具備任何立場。
他現在是陸戟的誰呢?髮妻,朋友,還是一門心思想著報恩、對方卻避之不及的跳樑小丑?
虞小滿連自己為何傷心都搞不清楚,只不想再聽這些刺人耳朵的話,於是沒等牽馬的小廝幫忙,便自己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出發了。
他著急離開,手上就沒個準頭,揮動韁繩喝了幾聲「駕」,馬兒本就行得快,後面跟上的小廝手上的鞭子一個不留神拍到馬屁股,收到指令的馬兒便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待到場面不受控制,虞小滿再勒韁繩試圖令馬兒減速已然來不及,久未自在奔跑的白馬在偌大的馬場中自在奔騰,快如閃電,貼面而過的風都變得迅疾。
聽得馬場那頭傳來的呼喊聲,陸戟放下聊到一半的話,率先轉過身去。
剛還騎著馬悠閒踱步的虞小滿此刻整個人都趴在馬背上,雙臂緊緊環抱著馬脖子,即便如此仍抵禦不了發了狂的馬兒不受控制肆意狂奔帶來的顛簸。
眼看幾名小廝上前圍堵,馬兒受到驚嚇嘶鳴著揚起前蹄轉向,陸戟撐著四輪車扶手就要起身,一旁沈寒雲按住他的肩膀:「你不方便,交給我吧。」
相交多年,陸戟自是知曉沈寒雲擅長騎馬。
自己從前也不遑多讓。
只見他隨手牽了匹黑馬騎上,行至虞小滿身邊時甩出手上的鞭子,以最快的速度準確套住馬頸,而後利落地向後一扯。
待得馬兒被逼停腳步再度揚起前蹄,他適時收了手,跳下馬去穩穩接住從馬背上被甩下來的虞小滿,兩人在地上滾了幾圈,不多時便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遠遠瞧著都沒受傷。
懸起來的心總算落了回去。
可不知怎的,當收回的目光落在動彈不得的雙腿上,陸戟那剛回歸原位的心口仿佛被施加了旁的重量,它越沉越底,越陷越深,令他連抬頭的力氣都喪失殆盡。
因著這場事故,馬場整個下午都沒得安寧。
回去的時候,虞小滿看見那群小廝還在帳外跪著,不忍道:「他們也不是有心的。」
「正因為不是有心的,才更該罰。」沈寒雲難得收了笑模樣,冷麵無私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這次若不是我在,保不齊就鬧出人命了。」
命自然是虞小滿的命,想起方才的驚險一刻,虞小滿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沒摔折的脖子,心道以後再也不騎馬了。
……陸郎帶我來的話另說。
到馬場外,陸戟先被抬上車,虞小滿扭身剛要上去,被跟來的沈寒雲叫住。
「今日多有怠慢,還讓你受了驚,沈某慚愧。」
說著便鞠了一躬。
自打來到京城,虞小滿還是頭回得到如此禮遇,受寵若驚地也跟著鞠躬:「哪裡哪裡,是我騎藝不精,嚇著諸位了。」
沈寒雲不知為何笑了起來,直起腰,說:「你還與從前一樣。」
沒等虞小滿問從前是什麼時候,沈寒雲又道:「天色不早了,此處距京中尚有一段距離,快些啟程吧。」
想著陸戟還在等,虞小滿便匆忙道別,抬腳登上馬車。
這一路,陸戟沉默異常。
來時的路上還能說兩句,這會兒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虞小滿起了幾個話頭,陸戟都不曾搭理。
熱臉貼多了冷屁股也沒趣得很,虞小滿撇嘴不說了,趁馬車行至平攤的道路,俯身查看腿上的傷。
下午那一摔雖不算很重,卻誤打誤撞碰了虞小滿拔了鱗的傷處,原以為磕了個淤青,這會兒一看才知道破了皮,絲絲縷縷的血往外滲,看著頗有些瘮人。
陸戟這回倒是主動給了反應,傾身向前,問:「摔傷了?」
虞小滿藏著秘密,生怕被他看出這傷口並非摔跤造成,忙閃身往別處躲:「沒事沒事,就一點小磕碰,方才沈公子給了藥,抹一點就好了。」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瓶跌打藥油給陸戟看。
陸戟看了那藥油一眼,似想再說點什麼,猶豫一瞬,終是抿了唇,什麼都沒說。
夜裡,由於白天體力消耗大,虞小滿腹中飢餓,四處找東西吃。
坐在對面的陸戟放下筆,剛抬手撈起衣袖似要取出什麼物件,就見虞小滿起身推門到外頭,不多時捧了個果盤進來,拿起一顆蘋果咔嚓咔嚓啃了起來。
瞧見陸戟看過來的眼神,虞小滿還以為他嫌棄自己能吃,小心翼翼地豎起一根手指,請示道:「就吃一顆,行嗎?」
望著他水光瀲灩的眸子,陸戟說不出不行二字。
再晚些時候,虞小滿先行睡下,陸戟行到門邊,推開門,對守衛段衡說:「滅燈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段衡應下,剛要走,又被陸戟叫住。
「這個,」從寬大袖口裡掏出一支用紙包得只露竹籤的糖人,陸戟說,「你拿去吃。」
段衡今年十九,雖未及弱冠,卻也早過了吃糖的年紀。他為難地撓了撓頭:「這不是給夫人的嗎?」
陸戟垂眼看著手中原打算送給虞小滿的糖人,心想原來賠罪也分早晚,若是硬生生拖到對方不需要的時候,再投其所好的東西怕是也失了意義。
遑論突如其來的危急狀況,眨眼之間便天翻地覆,旁人可以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而自己只能在原地遠遠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旁人可以救他一命,而自己只能買這無用的東西,妄想求得心安。
「那將它埋了吧。」陸戟還是將糖人遞了過去,沉靜的目光伸向遠處,「就埋在院中那棵槐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