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琥珀色的瞳孔就像某種無機質,一言不發盯了湯皓數秒,說:「有。」
「……誰?」
「顏豪。」
湯皓無奈,轉到四方桌側邊,還沒拉開椅子就只聽司南冷冷道:「春草。」
「……」湯皓不信邪,再轉到另一側,司南:「丁實。」
這簡直是一人包全場的架勢,湯皓索性站在桌子邊上不坐了:「我想找你……」
「郭偉祥,」司南說。
湯皓:「……」
「你站的那個位置是郭偉祥的。」
湯皓的表情精彩無比,許久嘴角抽搐道:「郭少爺在你們隊裡地位真夠低的……」
司南挑了挑眉,開始吃他的糖醋排骨。
有人好把喜歡的東西留最後吃,司南明顯是相反的類型。湯皓看著他以跟外表毫不相稱的耐心和細緻,把三塊骨頭都啃了個乾乾淨淨,突然心中靈光一閃,舀起自己的排骨遞到他面前:「還要嗎?」
司南:「?」
「我討厭排骨,」湯皓誠懇道,「特別討厭。」
於是司南把湯皓絲毫沒動的糖醋排骨一一撥了過來,雖然表面毫無情緒,連下垂的眼梢都沒揚起分毫,但明顯能從周身氣場上看出龍心大悅:
「你現在可以站著說了。」
湯皓總算吁了口氣。
「軍方初步確定了你墜機後的降落地點,但整座山谷非常大,光憑系在樹上的血衣這一個標識無法精確定位。所以上級打算派遣一支三十人的搜索隊,由我擔任隊長,對整座山區包括附近水系進行徹底搜檢。」
湯皓咽了口唾沫,說:「其中包括原118大隊第六中隊的所有隊員……周戎除外。」
司南眯起眼睛:「什麼意思,顏豪他們從此歸你管轄了?」
「搜索隊編制只是暫時的,以後的事還沒定。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也有很大可能性被劃歸到第九搜救大隊裡來。」
食堂周圍人來人往,吆喝聲、打鬧聲、碗筷叮噹桌椅撞擊此起彼伏,很多人經過後偷偷回頭,好奇地瞥著在桌前仿佛罰站一樣的湯中校。
湯皓盯著司南,從高處角度看不清這個Omega的表情,只能看見他烏黑柔亮的發頂,和一下下有規律地輕敲飯盒邊緣的雪白的食指。
湯皓突然沒來由想起羅繆爾告訴軍方的,有關於這個混血年輕教官如何在餐廳虐殺數名Alpha的往事,驀然升起了一絲荒謬的感覺。
「我知道了。」突然他聽見這個Omega低沉道,「祝你們平安回來。」
湯皓還以為他的反應會很激烈,起碼也會表示不同意,他甚至已經打好了一長篇有理有據、不卑不亢的腹稿,以作對方突然翻臉強烈抗議的準備。
但沒想到司南這麼平靜就接受了,湯皓不由有些詫異地「唔」了一聲:
「那麼……我就是提前來知會你一聲。這還是內部決議,鄭將軍想親自緩緩地告訴周戎他們,所以目前除了我以外還沒人知道。」
司南點頭不語。
「還有一件事。」湯皓頓了頓,說:「軍方決定把羅繆爾送回佛羅里達,今晚就動身。」
這個決定倒不出意料之外。
羅繆爾想要回司南的目的基本已經清楚了,就是為了拷問出終極抗體的所在地;按周戎的主張,直接把羅繆爾空運到喪屍密集的城市中心丟下去就完了,但出於人道主義和政治方面的考量,軍方還是決定把羅繆爾哪裡來的送回哪裡,省得到戰後清算的時候,說C國為了偷竊未成形的疫苗,把A國副總統的兒子給弄死了。
「羅繆爾暫時被看管在軍方招待所,今晚八點會有人押送他上飛機,那個被陽春草上尉打成重傷的女Alpha和被差點被你掏心的大塊頭也一道隨行。起飛地點大概是島嶼北面的第六停機坪,離航母港口很近,你去過的。」
司南瞥向湯皓,似乎感覺有點意思:「告訴我這個做什麼?」
湯皓一笑:「沒什麼。只是想讓你知道……押送他們的是我的人,眼神不好,嘴都很緊。」
司南拖著下頷,數秒後勾起一邊唇角:「謝謝。」
湯皓紳士地頷首表示不用謝,轉身走出幾步,突然又回過頭。
「對了,有件事我只是好奇……」
司南無聲地示意他說。
「羅繆爾告訴軍方,你在白鷹部隊時是重點監管對象,涉嫌過很多起受害人為Alpha男性的一級謀殺罪。其中有一次是在食堂里,你讓幾個Alpha從你吃飯的桌子邊滾出去,數到三還不滾的話就……」
司南笑起來:「用一把勺子捅死了所有人?」
那笑意雖然不明顯,但在他漂亮的面孔上堪稱溫柔;然而湯皓的第一反應卻是下意識目測了一下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
「你好奇什麼?」
「唔……」湯皓喉結滑了一下,「就……想知道這事是……真的還是……」
「真的,」司南就這麼笑著說,眉目流轉著一絲邪性:「幸虧你剛才沒坐。」
湯皓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比了個拇指,轉身同手同腳地走了。
「司小南!」春草蹦蹦跳跳衝過來,「哎呀擠死我了!還好你這有座!」
顏豪和郭偉祥勾肩搭背地走過來,周戎熟練地擠到司南身邊,互相依靠著,大家開始熱熱鬧鬧分著吃飯。不遠處丁實和金華中校並肩走出人群,說了幾句什麼,金華禮貌地道了別,端著空飯盒向食堂另一側走去。
丁實卻還眼巴巴留在原地,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才無精打采地走向這邊。
「不不,司小南,哥剛才親眼看見湯皓從這向外走了。」周戎夾起自己的排骨塞進司南嘴裡,戳著他的太陽穴教訓:「隱瞞組織是沒有意義的,姓湯那傢伙不值得你搞婚外戀。當年他報名118沒選上,回老部隊後搞軍演,跟118打出了20:3的戰損比,從此就結下了殺父奪妻血海深仇……」
司南被戳得有點不滿,邊啃骨頭邊哼哼地應付著。
「而且湯皓是個著名的非酋,知道是什麼意思嗎?他是個軍演之前拋骰子選營地,每次都能選到沼澤;開大小賭攻守,每次都是攻城方;一夥新兵三更半夜出來套我麻袋,結果那天正好換崗,錯把他給套住狠狠揍了一頓……的天生倒霉蛋……」
司南神情愕然,周戎在他屁股上啪地拍了一下:「懂了嗎?不要跟他搞外遇!免得把你帶非了!」
「……」司南喃喃道:「誰帶誰還說不定呢。」
「她拒絕我了!」丁實一屁股擠到顏豪和郭偉祥中間,哭喪著臉說:「小金花不願意跟我去約會!」
兩人當然是立馬勸慰安撫加油鼓勁,只有春草一邊大口往嘴裡填飯一邊翻了個白眼:「早告訴你了,沒有哪個男生約女孩子的方式是每天早上請她去晨跑好嗎,誰給你出的這個餿主意?」
丁實還沒回答,顏豪莫名其妙:「晨跑有什麼不好?早上空氣清新人又少,多適合他倆談戀愛啊。」
「對啊對啊!」郭偉祥大力贊同:「等小金花跑不動了,正好大丁把她一背,你的心跳貼著我的心跳,多浪漫多有情調,那男友力槓槓地!」
「大丁再趁機拖個上衣秀個肌肉!完美!」顏豪拳頭一敲掌心:「保管跑兩次這事兒就成了!」
春草:「……」
周戎溫柔道:「張嘴,啊——」
司南面無表情張開嘴,周戎把一勺子糖醋排骨汁拌飯餵了進去。
「看看人戎哥,」春草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沉痛:「咱隊裡唯一能脫單的只有戎哥,你們仨一個都別想找到對象。」
隊花和官二代都很不服氣,紛紛表示戎哥要麼是瞎貓碰上了【嗶——】要麼就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如果他遇上的不是司南,而是另一個腦子裡不漂拖鞋的Omega,絕對在戎哥第一次強行尬撩的時候就踢爆他的蛋了。
大丁垂頭喪氣地吃完飯,拖著沉重的腳步跟隊友走出食堂,突然看見金華背對著他們,站在不遠處的操場邊,正專心致志地翻看一本手冊。
金華中校在正常人眼裡是朵高不可攀的軍中鮮花,但在大丁加了十八層濾鏡的描述中,則是鄉下老家溫柔靦腆又水靈的小村花,害羞的時候一扭身一跺腳,粉拳輕捶大丁胸膛,「當場讓我丟了半邊魂兒!」
——這描述給了司南很大的理解誤差,以至於後來他親眼見到這位小金花中校時,嚴重懷疑她當時給大丁的不是嬌羞粉捶,而是一記金剛重錘,所謂的「丟了半邊魂兒」則是丁實當場被打出了急性心梗。
「放棄吧,大丁。」春草真心實意道,「你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前途無量……隨便找誰不好,幹嘛在一棵樹上吊死。話說要不你去追顏豪吧,咱隊花哪兒比小金花差了?」
丁實傷心欲絕,一個勁搖頭。
顏豪說:「我微妙地覺得受到了嫌棄。」
郭偉祥立刻出來捍衛118的門面:「胡說!咱隊花明明比小金花還好看!」
顏豪:「……再誇我揍你了!」
幾個人進行著「到底是顏豪好看還是金中校好看」以及「顏豪跟金中校誰更有可能問鼎軍花寶座」這番沒營養的爭論,推推搡搡穿過操場。司南向後瞥了眼,只見金華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冒出來一句:
「你真想約她?」
丁實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問自己,委屈地點點頭。
司南認真道:「我教你一招,看好了。」說著掉頭向操場走去。
幾個人不明所以,遠遠地跟過去躲在樹後,只見司南雙手插在褲兜里,徑直來到金華中校面前,後者愕然抬頭,猝然撞上了司南冷漠的臉。
司南和其他Omega不同的是,他身上總有種殺伐決斷的血氣。不論他是走動、站立還是靜靜地坐著,哪怕他微笑的時候,那二十年來白鷹部隊殘酷訓練出來的氣質總是深深附在靈魂中,從每根毛孔滲出毫不掩飾的,令人心顫的森寒。
金華雖然負責研究所日常管理,但從未與清醒狀態下的司南單獨對話,這麼乍看上去心中竟然微微一凜,下意識挺起了脊背:「請問您……」
司南問:「你是誰?」
「我是負責軍方與研究所溝通和傳達日常事務的……」
「跟我們隊裡的丁實是什麼關係?」
金華:「……呃……」
樹後,丁實緊緊捂住心口,一副馬上就要厥過去的樣子,郭偉祥用力給他拍胸捶背:「挺住!兄弟!挺住!!」
「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關係,我……」
司南毫無波瀾地打斷了她:「丁實是有家室的人,請離他遠點。」
「叫醫療兵!」顏豪大驚失色:「大丁不行了,快!叫醫療兵!!」
金華手足無措,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顫聲道:「……啊?」
司南上下打量她,如同當年的鐵血教官站在驕陽下,冷酷打量自己不知死活的Alpha學員,直到金華中校臉頰邊的肌肉明顯因為緊張而繃了起來。
「丁實一直愛著他村裡的那個小姑娘。」司南俯視金華的眼珠,聲音輕而緩慢:「那姑娘是他指定的緊急聯絡人,撫恤金繼承者。一路上數不清的Omega對他投懷送抱,但所有人都遭到了拒絕,他說在他心裡,那姑娘是他此生唯一的愛人。」
「所以你離他遠點。」司南略一停頓,意猶未盡加了句:「不要破壞組織的安定和團結。」
金華:「………………」
司南轉身走了,金華中校在太陽底下僵立半晌,心臟砰砰直跳。
丁實終於厥過去了。
丁實被七手八腳搬回宿舍,顏豪給他扇風,春草給他遞水,周戎親自下死力在人中穴上狠掐了好幾下,丁實終於芳魂一縷悠悠醒轉,大家同時鬆了口氣。
司南沒有得到應有的表揚,感到很委屈,跨坐在長條板凳上不吭聲,就像只蔫了的貓。周戎有心想問問他到底跟金華說了什麼,但混亂中沒來得及,突然只聽門被敲了幾下,一個熟悉的女聲問:「丁實在嗎?」
所有人同時:「……」
丁實:「小金花!」
剎那間丁實滿血復活,衝出門外。眾人好奇地從門框邊探出頭,只見金華中校背著手等在走廊上,面色微紅,咬著嘴唇。
丁實站在她身邊,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大丁那張土帥土帥的黑臉竟然也慢慢紅了起來,期期艾艾道:「什……什麼事?」
金華罕見地有些不自然,片刻後小聲說:
「你那個撫恤金……甭只寫我了,影響不好。而且年紀輕輕的,說這個……多不吉利……」
司南如凱旋的英雄,被眾人簇擁回屋,受到了隆重的待遇。顏豪給他扇風,春草給他遞水,郭偉祥虔誠地給他削蘋果;周戎把蘋果切成一塊塊兒的插上牙籤,親自端來餵給他吃。
「撩妹高手!」眾人心悅誠服,「以後哥幾個脫單就靠你指點了!」
司南哼道:「早說你們戎哥是我憑本事勾到手的,你們還不信。」
·
丁實把握住了這個機會,整個下午沒回來,吃晚飯時也不見人影。郭偉祥偷偷偵查過,說金華中校打了飯去研究所吃,丁實像只忠實的杜賓犬一樣跟過去了。
「周上校?」一名勤務兵過來啪地敬了個禮:「鄭中將讓我來傳話,請您晚飯後去一趟他的辦公室,有要事協商。」
司南挖飯的勺子停滯了下,但周戎像是早有預感,笑著點點頭說:「行啊。」
其他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問。晚飯後周戎讓所有人回宿舍,親了親司南的額角,神色如常,向鄭中將辦公室走去。
司南落後兩步,回頭看著他的背影。
天光漸暗,海風嗚咽,周戎迷彩服外套敞開著,衣擺在風中微微拂動。他身高腿長,又曾受過最嚴苛的儀態訓練,走起路來姿態非常挺拔好看;但在118這樣的流氓部隊待久了,總有點無所謂和漫不經心的意思。
就像一頭老虎,有著雪亮鋒利的獠牙,半夢半醒間從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呼嚕聲。
司南收回目光,轉身向北走去。
前方島嶼最北面,靠近港口,是軍方的第六停機坪。
晚八點,一輛車從軍方招待所方向飛馳而來,停在了停機坪邊。司機推開車門,羅繆爾在幾名士兵的嚴密看管下鑽出了車廂。
剎那間風吹起他的頭髮,羅繆爾眯起眼睛,只見前方靜靜佇立著一道身影。
——根本不用憑藉遠處直升機的燈光,他閉著眼睛都能認出那是誰。
「Noah,」羅繆爾笑著沙啞道。
司南回過頭:「免貴姓周,你喊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