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靜說到做到,第三天就傳來了消息。
巡邏隊在沿海找到一艘廢棄的海警船,已經拖至港口清理完畢,只等把物資、淡水和設備運上去,就能出海了。
整管淡紅色血清被推至底,寧瑜拔出針頭,陳雅靜長長吸了口氣。
辦公室里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萬彪等親信負槍守在周圍,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陳雅靜臉色一變,似乎非常痛苦,猛地抓住了輪椅扶手。
「……啊……」
「雅靜!」
「陳小姐!」
「啊……」陳雅靜劇烈喘息,身體不斷顫抖,手背青筋暴起。
她腿上的毛毯滑了下去,只見因為癱瘓而鬆弛的雙腿肌肉竟然開始漸漸繃起,數秒之後,她竟然按著輪椅扶手,略微站了起來!
萬彪驚喜失聲:「起效果了?!」
寧瑜卻斷然道:「等等!」
只見陳雅靜離開輪椅數厘米後,面色青紅交錯,雙臂開始發顫。緊接著在眾人焦灼的視線中,她驟然脫力,再度重重坐回了輪椅上!
砰地一聲,親信爭相上前要扶,卻被寧瑜抬手制止了。
極度的痛苦令陳雅靜面部痙攣,左頰傷疤扭曲,冷汗順著蒼白的臉頰一層層流淌下來,看上去竟有些醜陋和恐怖。但周圍沒有任何人露出側目之色,相反人人神情凝重,萬彪沉重地閉上了眼睛。
幾分鐘後,海潮般一浪大過一浪的痛苦終於漸漸退去,陳雅靜發著抖吐出一口氣,脫力地仰在了輪椅里。
「……又失敗了,」寧瑜沙啞道,放下了空針管。
萬彪的失望簡直難以掩飾:「為什麼會這樣,寧博士,您不是說疫苗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快接近成功了嗎?!」
寧瑜想解釋什麼,但被陳雅靜阻止了:
「別這樣,萬彪……」她疲憊地道,「這不是寧瑜的錯。」
她一使力抓住輪椅扶手,坐起身,目光從辦公室中每一張凝重的臉上逡巡而過,傷感地笑了笑:「從接受病毒注射的那一刻起我們就知道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而我至今還能坐在這裡,已經是非常好的結果了,不是嗎?至少我們還有成功的希望啊。」
「不,雅靜。」寧瑜收拾好醫療箱,站起身,緩緩道:「你的免疫系統已經承受不了更多改造和試驗了,哪怕再失敗一次,都有可能致命,你隨時會死於免疫紊亂,或更嚴重的……」
「你會徹底喪屍化。」他終於在周遭震驚的視線中,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
萬彪嘶吼道:「寧博士!」
陳雅靜輕輕垂下了眼帘。
寧瑜說:「我確定疫苗的研究方向是對的,但是,靈長類進化史上從未遭遇過這麼強大和致命的病毒,以至於人類脆弱的免疫系統根本就無法生成足夠強壯的、能與之匹敵的抗體。我曾經以為羅繆爾手中的血清能夠讓我徹底完善疫苗,但羅繆爾明顯已經……」
他抬手按住眉心,似乎以此勉強抑制住情緒,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是的,寧瑜。」陳雅靜平靜道:「有時候『快接近成功』和『事實上的成功』之間,就是隔著遙遠的、渺茫的,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距離。公元十四到十八世紀肆虐歐洲大陸的黑死病,殺死了三千年前埃及法老的天花,尚未發現有效治癒手段的HIV,以及至今令人束手無策的伊波拉……如果有人告訴我喪屍病毒會在地球持續存在上百年時間,我絲毫也不會感到驚訝。」
「但是,」她說,「這並不代表我們這一代人就可以坐在這裡,靜靜等待它隨著時光自然消弭於地球上,我們還是必須與它鬥爭到死。」
辦公室里十分安靜,只聽見人們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門被敲了兩下。
「進來。」
一名警衛閃身而入,匆匆走來,輕聲道:「陳小姐,您要請的周隊長來了,正在外面等著。」
陳雅靜和寧瑜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問警衛:「他身邊那位叫司南的呢?」
「沒有跟來。」
萬彪向手下示意,帶著他們悄無聲息地進了辦公室另一扇門——那是個單隔出來的休息間。
直到休息室的門被虛掩上,陳雅靜才對警衛一頷首:「請周隊長進來。」
警衛領命而去。
寧瑜提著醫藥箱向後退,與陳雅靜蒼白的面容互相對視。房門外已響起了周戎由遠及近的腳步,寧瑜張開口,聲音輕微而清晰:「最後一次了。」
陳雅靜微笑道:「應該說,至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呢。」
周戎推門而入。
寧瑜一個急轉,白大褂飄揚出弧度,與周戎擦肩而過,卻看也沒看任何人一眼,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周戎目送寧瑜的身影在走廊上快步遠去,似乎有點詫異,回頭打量了陳雅靜一眼:「陳小姐不舒服?」
「例行身體檢查而已,」陳雅靜抬手示意:「請坐。」
周戎說:「沒事,我站著就行。」
周戎穿著黑色短夾克、牛仔褲,腳上踏著高幫軍靴,戴露指狙擊手套,非常精幹的打扮,令他的身高看起來既有壓迫感。陳雅靜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許久笑道:「我突然意識到,周隊長在我面前從沒坐下來過呢。」
「是麼?」
「可以詢問一下原因嗎?難道是感覺出我有哪裡不對,出於戰士的本能,隨時準備行動或撤離?」
陳雅靜問這話的時候口氣竟然很鎮定,甚至還帶著一絲好奇。周戎居高臨下與她對視,眼角餘光卻在剎那間將整座辦公室逡巡了個遍,片刻後笑著搖了搖頭:
「不,軍人習慣站著而已。」
陳雅靜點頭示意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態度十分自然:「好的周隊長。」
她頓了頓,又道:「我今天請您來,是想和您商量有關於出海物資的問題……我寫了張清單,是我目前能力範圍內所能提供的最大幫助,請您過目一下。」
陳雅靜打開文件夾,兩根手指按著一張紙,將其按著從桌面上輕輕推向了周戎。
·
與此同時,食堂前。
一雙滿是機油的手套抓住車軸,司南整個人從車底盤下滑出來,擦了把汗。
他只穿一件黑色背心,露出上身白皙的肌肉線條;因為仰躺的姿勢,背心薄薄的布料覆蓋出了平坦緊實的腹肌輪廓。
顏豪有些不自然地挪開了視線:「怎麼樣?」
「扳手。」
顏豪從工具箱中拿出扳手遞過去,司南重新滑進了車底。
正午金燦燦的陽光灑在空地上,遠處的操場沙塵略揚,換上薄袷衣的人群三三兩兩經過,空氣中已經略微帶上了初春的暖意。
「你要幫忙嗎?」顏豪蹲著問。
司南的聲音從車底傳來:「不。」
「……我去給你拿點喝的?」
「不。」
顏豪茫然若失,半晌後再次確認:
「你真的不要幫忙?」
司南探出頭,認真道:「真的不用,我自己可以搞定。」
司南躺著,顏豪蹲著,兩人一上一下對視片刻,司南終於忍不住問:
「你幹嘛不去幫春草修那輛大巴?我自己真的可以,還是你作為Alpha的自尊心不能眼睜睜看著我一人修車?」
「不,」顏豪無奈道:「隊長交代我絕不能讓你一人落單,所以盯著你是我的任務……儘管我覺得這只是一種精神折磨而已。」
「?」
「能看不能碰,」顏豪喃喃道,「還不如打一架來得痛快呢。」
司南伸手拿了螺絲刀,鑽回車底說:「我不知道,但你們兩個直A癌之間的毆打、競爭、施虐與受虐行為大概是一種情趣吧,我不太想理解這個。」
顏豪蹲在地上扶著額頭,幾乎要無力了:「那是軍隊上下級之間的服從關係……」
「在我們普通人眼裡,」司南忍俊不禁:「這叫S|M。」
司南叮叮噹噹半晌,終於把最後一根螺絲擰上,滑出車底後鑽進駕駛室,換擋踩下了離合器。
裝甲車引擎啟動了,發出沉悶的轟鳴聲。
「行了!」司南摘下滿是機油的手套,隨便一扔:「待會讓人換個保險槓,車燈也要換,然後就差不多了。」
顏豪負手靠在車門邊,他那憂鬱的表情讓人很難分辨是看破紅塵還是自暴自棄,半晌終於鼓起了勇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司南:「沒愛過。」
「……」顏豪無可奈何:「不不,我想問為什麼你最後選擇了隊長……真的只是因為你陷在長沙的時候,從直升飛機上跳下去並最終找到你的是隊長,而不是我嗎?」
司南拔下車鑰匙的手略微頓了頓。
少年時代濃郁茂密的雨林氣息,裹挾在初春午後的微風中,徐徐拂面而來。
但那是個酸甜的秘密,仿佛熟透的野果散發出芬芳,長久而隱秘地留存在心裡,不願意與任何人分享。
「那倒不是,」司南笑起來。
顏豪扶著車門,略微探身盯著他,司南手肘在方向盤上托著腮:「那天下午我經過T市,把你們從停車場救出來的時候……」
「我駕機車衝過街道,你們開裝甲車撞過來接應,周戎在車頂上拋出鉤索,把我凌空接住,同時滾進了車廂里。」
「——那是我與你們初次見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周戎。」司南悠然道:「可能從那時候起就註定了吧。」
顏豪現在的感覺很像是要看破紅塵了,但還殘存著一絲不服輸:「那如果如果當初在長沙找到你的人是我,半途中大雪封路,在你身邊的人也是我……」
「誰知道呢?」司南反問:「事實就是那個人是周戎啊,一切假設條件客觀上都不存在,是不是?」
——他說的其實很在理,顏豪也明白那個意思。
只有周戎兼具在那個時候拉開艙門跳下去的決斷和能力,也只有周戎,能慎密、從容、頑強地深入喪屍腹地搜尋兩天兩夜,最後成功把神智不清的司南帶走。
任何一個環節都是必須由周戎來完成的,因此所有假設和可能,實際上都不會發生,或者即便發生也不會導致最終的結果。
顏豪有些失望,嘆了口氣。
司南探身拍拍他的肩,跳下了車,十分體貼地問:「我去給你買點喝的?」
「不,我得跟你一起去。」顏豪抱緊車門悲哀道:「但我需要點時間消化一下……等我三分鐘就行……」
「啤酒?」
「唔。等等——」
顏豪轉身想跟,司南卻阻止了他:「不用,我還想去換個衣服,難道你也要來?」
顏豪:「……」
「在我們普通人眼裡,」司南一本正經道:「這叫性騷擾。」
顏豪只得待在原地消化他那無處安放的青春和隨風而逝的初戀去了,司南走進食堂,刷臉在小賣部要了杯啤酒,等待的時間去洗手間換了件T恤。
黑背心上沾滿了髒污和塵土,司南把它搭在水池邊,仔細沖洗滿手黑乎乎的機油,突然瞥見不遠處閃過一道眼熟的身影。
——是鄭醫生。
鄭醫生站在食堂洗手間外的樹下,看看周圍,似乎欲言又止,隨即向司南招了招手。
有話要說?
這個點食堂後門沒什麼人,附近安安靜靜的,不遠處傳來廚房大媽洗菜和嘮嗑的聲音。
繞過食堂前院,裝甲車停在空地上,顏豪正滿懷他失戀的酸楚,用力拆卸下變形的保險槓。
司南關上嘩嘩作響的水龍頭,順手在褲子上擦了一把,走向鄭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