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8AM
第三天清晨。
周戎癱在房檐上,在東方天際泛起魚背青的那一刻,精疲力盡地呼了口白氣。
子彈還剩最後二十一發,手榴彈四枚,戰術刀、匕首各一把,突擊步一挺,手槍一支。
食水全部耗盡。
雖然已至強弩之末,但他竟然在喪屍之城中度過了整整兩個漫漫長夜,連周戎都覺得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在庇佑著自己。
但司南還活著嗎?
放眼望去茫茫屍海,他到底躲在城市的哪個縫隙角落?
周戎看了眼表,距離司南失蹤已經過去了三十六個小時。
——他是否已經心灰意冷,放棄希望,甚至已經……死了?
不,不會的——雖然沒有任何依據,但周戎莫名就是覺得司南不會這麼輕易被殺死。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手無寸鐵,無法突圍,又對118小隊折返回來接他逐漸喪失了信心,正不知道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里抹眼淚;要不就是正收拾收拾,準備強行出發步行去城郊的直升機場。
再堅持一下,周戎咬緊後槽牙,強迫自己坐起身。
搜索滿48個小時還沒結果的話,就賭一把出發去機場,根據實際情況決定是守株待兔,還是開裝甲車回城繼續搜索。
「堅持住。」他喃喃著道,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虛空中那個對他微笑著招手的司南。
「只要堅持住,總能再見的。」
周戎緊緊左大腿上的繃帶,被喪屍潮圍追堵截到無路可逃只能跳樹,結果被樹枝刺出的那個比巴掌還大的傷口現在已經不流血了。又髒又黃的繃帶上只留下深色凝固的血跡,乍看上去有點嚇人,幸好不太影響行動。
周戎拎著擴音器跳下屋瓦,無視了咫尺之外正聚攏過來的喪屍,縱身從樹梢躍向大街,正準備繼續放聲大吼,突然腳步一頓。
——遠處街角,有個人背對著他,正走進一家五金器材店,將店鋪里覓聲而出的喪屍一一擊斃。
那人穿著兜帽衫,背影極其雄壯,周戎打量了下,覺得可能比自己還要高半個頭。而且那人姚明般的身高竟然還配了泰森般的肌肉,隔著那麼遠的距離,都讓人油然產生一種望著岩山在平地上移動的感覺。
竟然還有活人?
周戎沉吟片刻,沒有暴露自己,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
「……啊……!」
羅繆爾翻身壓住司南:「——簡!」
女Alpha快步衝進房裡,把司南一條腿壓住,整個人按在地上,左手銬在床沿,整系列動作熟練無比,仿佛在過去的一天一夜裡已經重複過了很多次。
司南眉心緊鎖,竭力蜷縮身體,發出痛苦的咆哮。羅繆爾示意那個叫簡的女Apha出去,然後跨坐在司南身上,壓制住他所有掙扎,捏著他下巴吼道:「Noah!看著我!」
司南充耳不聞。
「Noah!」
羅繆爾貼著他耳朵,不斷反覆喝令,那音量簡直連死人都能被震醒。足足好幾分鐘後,司南渾不似人的嘶聲喘息才漸漸停止,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睛。
「看著我!」羅繆爾吼道。
「……」
「你想起了什麼?」羅繆爾強行注視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字一頓問:「你在白鷹基地的時候是怎麼跟C國軍方接上頭的?終極抗體在哪裡?告訴我!」
司南動了動嘴唇。但連續十多個小時食水未進,連續不斷的高強度審問讓他極度疲憊,連聲音都很難發出來了。
羅繆爾用楓糖沖了杯糖水,回來半跪在他身側,居高臨下道:「喝了。」
司南別過頭。
「喝了!」
沒有回答。
「跟巧克力一樣,是麼?」羅繆爾終於放棄了努力,冷冷地問。
司南完全沒有搭理的意思,閉上了眼睛。
這銅牆鐵壁般的無聲的拒絕讓羅繆爾無計可施,他狠狠摔碎楓糖水杯,玻璃渣濺了滿地。
陋室中一時十分安靜,寒風呼呼漏過窗縫,除此之外只聽見羅繆爾強行壓抑憤怒的喘息聲。
令人窒息的僵持延續了足足好幾分鐘。
「……好吧,我承認。」羅繆爾再次開口道,出乎意料的是並沒有大為光火,尾音甚至稱得上是冷靜自製。他說:「OK,我承認,巧克力的事情是我做錯了。」
——在羅繆爾一生中,說出「我錯了」三個字的時候屈指可數,甚至連他親爹都未必聽過兩次。
但司南無動於衷。
「我不該在你極度虛弱的時候,為了懲罰你,讓你自己開電擊器,並把巧克力作為誘導手段。」
「——但你知道,」羅繆爾頓了頓,緊接著又冷硬地道:「在試驗場景中被喪屍咬傷本來就是會被懲罰的,作為受到特訓的戰士,你我都經歷過。雖然你接受的模擬強度確實大於白鷹部隊內的任何人,而且你認為用食物作為誘導手段是一種侮辱……」
司南毫無反應。
「你到底在聽我說麼?」
「……」
羅繆爾深深吸了口氣,藉此控制住情緒:「你這種幼稚的堅持毫無意義,Noah。假設一下如果你現在餓得快死了,面前只有一塊巧克力,不吃就會死,你還會不會對我堅持這種蒼白可笑的個性?」
他沒有想到的是司南竟然睜開眼睛,偏回頭來,微笑道:「不會啊。」
——短短三個字沙啞變調得幾乎聽不出來,但那個嘴角略微彎起的弧度是真的,羅繆爾都看呆了。
「我早就開始吃巧克力了。」司南說,笑容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前兩天有人給我的,吃了一大塊呢。」
羅繆爾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愣在了那裡。
司南坐在地面上,再次把頭頸枕在床沿邊,似乎那兩句話已經耗光了全身的力氣。
Noah的真實性格中,有著極度偏激和令人費解的一面,羅繆爾一直都知道。如果硬要和正常人做個對比的話,他某些方面其實很像孩子,還是特別幼稚和記仇的那種。
他仇恨別人,也仇恨自己。
他會在飢餓難忍時,因為對誘導物——巧克力產生極其強烈的需求,而願意接受羅繆爾的條件,自己按下電擊器,承受生理痛苦和精神侮辱這雙重的折磨。
但他也會在之後產生應激障礙,從此徹底拒絕巧克力,甚至每當吃到這種食物就會條件反射性嘔吐。
羅繆爾觀察過,他的嘔吐和某些厭食症一樣,在最初階段是他出於自我懲罰和厭棄而強迫自己進行的。但隨後不久就演變成了真正的應激反應,一度甚至完全不能碰任何巧克力味的東西。
——偏執,自控,鑽牛角尖。一旦認定什麼東西,就會不斷進行自我意識強化,從而深深烙進腦海里,催化為行事本能的一部分。
這種個性通常是不會改的。
羅繆爾完全沒想到,自己這位所謂的弟弟還有能推翻自我意識的一天——如果他沒有說謊的話。
羅繆爾內心深處某個地方動了動,似乎想做某種嘗試,欲言又止。
半晌他含義複雜地咳了一聲,拉下衝鋒衣拉鏈,露出內側圍巾的一角:「……Noah。」
「看這個,Noah。」他捏著司南的下巴令他望向自己,只是這次手勁特意柔和了很多:「你還記得麼?」
那是一條很普通的深灰色羊絨圍巾,沒有花紋,質地很薄,因為陳舊的關係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其實跟羅繆爾通身的上等社會精英氣質並不太配。
司南瞥了眼。
「我母親去世那一年,我從紐約飛赴洛杉磯參加她的葬禮,當時你也在。」羅繆爾緩緩道:「葬禮後我一個人走進樹林,天下著雨,突然你走過來,給了我這條圍巾……」
「『這麼待著不冷麼?』當時你這樣問我。而我的回應是揮手把圍巾甩了,怒斥著讓你滾。你沒有再說話,看了我一會,轉身走出了樹林。」
很多年後羅繆爾還能清晰回憶起那一幕的所有細節,包括黑色大衣包裹中他弟弟蒼白的臉,因為沾了細密雨水而格外濕潤的眼睫,還有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時,衣角在空氣中拂起的弧度。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是Noah平生第一次,以如此柔軟的態度主動對他開口。
不過那也是最後一次,所以羅繆爾再也沒機會驗證他後來重複了無數次的猜想——如果他當時以完全不同的態度來表示回應,是不是很多事情,都會從此變得不同?
「第二天我離開洛杉磯時,回到那座樹林中,撿起了你的圍巾,並一直保存至今。」
羅繆爾從脖頸上摘下圍巾,近距離盯著司南平靜無波的眼睛:
「這次赴華前我特意帶上了它,因為我知道前所未有的災難已經開始,人類很有可能會從此滅絕於地球。那麼在你我重逢於末世的今天,很多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的事情,是不是還有機會倒退到發生之前,重新再來一次?」
「——如果你同意的話,告訴我終極抗體在哪裡。」羅繆爾低聲道,聲音輕得近乎耳語:「研製出疫苗後,人類將建立起最終的安全堡壘,你我都可以成為進入安全堡壘的第一批人……我保證一切痛苦的往事都將永遠成為回憶,我會讓你過上很好的生活,你以前連想都想像不到的,好的生活。」
「真的,」他鄭重道,「只要你相信我。」
長久的安靜過後,司南輕輕道:「我從沒相信過你。」
「我知道。」羅繆爾頓了頓,反問:「但就像巧克力一樣,那些你以為會堅持到底的東西,最終也改變了,不是麼?」
司南抬起沒被銬住的右手,用兩根手指摸了摸圍巾因為長年佩戴而磨損的毛邊。
羅繆爾看著他,眼神充滿鼓勵,隱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焦渴的期盼。
「……」司南突然微微一笑。
那笑容雖然虛弱,卻帶著不可錯認的古怪意味,旋即他鬆手搖了搖頭。
「怎麼?」羅繆爾忍不住問。
「我不記得了,」司南笑著說,「但我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尤其對你。所以要麼你在撒謊……」
「我沒有!」
「是嗎?」司南懶洋洋道,「那應該是我想趁你落單時用圍巾勒死你,結果被誤會了吧。」
羅繆爾霍然起身,面色青紅交雜;然而還沒等他說什麼,司南最後一句話順利成為了點燃他憤怒的引線:
「你太自作多情了,『哥哥』。」司南同情道,「就像你父親對我母親一樣……她至死都沒給他一個正眼。」
房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變調的咆哮:「簡!」
女Alpha迅速推門,只見她上司站在床榻邊,回過頭,瞳孔已徹底變成了陰霾可怖的深灰。
「自白劑。」他咬牙道,怒火讓每一個字都令人不寒而慄:
「……把所有自白劑都拿進來!」
·
阿巴斯隨手點射掉小巷中幾隻半腐的喪屍,抱著紙箱踏進小院,只見他的女隊友抱臂站在槐樹下,緊閉的房門中傳來地板被撞擊的重響,以及雜物翻倒時稀里嘩啦的聲音。
「回來了?」簡抽出嘴裡的煙:「有收穫沒?」
阿巴斯沉默著放下紙箱,一一取出裡面的東西。
電池,刀具,五金零件,半壺機油,小半瓶白酒。
簡拿起白酒瓶,仰頭喝了一口,嘖嘖道:「這個地方不行,南方沿海一帶物資豐富多了。見到活人沒?」
阿巴斯搖了搖頭。
突然簡一瞥他身後,厲聲喝道:「什麼人?」
阿巴斯猛地回頭,兩人同時望向被樹冠覆蓋的院牆。
幾秒鐘毫無動靜,緊接著樹叢動了動,一隻黑影發出悽厲的尖叫,颳風般掠過牆頭——是只瘦骨嶙峋的灰貓。
「小玩意,」簡嘲道,不知是說貓還是說屋裡的人。
阿巴斯悶聲悶氣地接了一句:「當年你剛進白鷹時,在部隊裡被他操練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簡笑了起來:「所以你不覺得見到這樣的人被虐會很爽麼?」
「……」
「尤其是像他這種心狠手辣又高高在上的教官,那種從來不用正眼看人的做派……折磨這種人確實會很有感覺吧。」
阿巴斯想了想,還沒說什麼,房門打開了。
羅繆爾裹挾著一身暴戾大步而出,並沒有看自己兩個啪地立正的手下:「北邊。」
簡沒反應過來:「什麼?」
「飛機墜毀在北邊。」羅繆爾冷冷道,「他一定把東西丟在那裡了。阿巴斯,把他弄到車上,準備出發。」
那鋼鐵澆鑄般的手下應了聲是,低頭鑽進屋裡,片刻後再出來時,肩上扛著一個昏迷不醒毫無動靜的人影。
院牆角落,樹叢掩映後,周戎瞳孔無聲無息地縮緊。
——儘管一路上已隱隱約約有所預料,但親眼所見時,那根鋼針還是霎時刺穿了心肺,刺得他五臟六腑血淋淋痙攣起來。
那是司南。
司南不會接近陌生Alpha,更遑論被人輕易抓住。周戎幾乎能想像到當時的場景:又渴又餓的司南聽見遠處傳來車聲,以為是118小隊回來救自己,便開心至極地從藏身處跑出去,對著汽車大聲呼喊;然而當他發現來者不善時已經來不及了,對方不僅是三個訓練有素的Alpha,而且還荷槍實彈……
周戎強行壓抑住滾燙的鼻息,緊緊抓住牆頭。
他的指甲深深摳進牆面,在老舊的磚石上留下了四道清晰的白印,一絲鮮血溢出了指甲縫。
現在怎麼辦?
周戎無聲落地,快速轉移到院門拐角,整個身體隱藏在牆後,從瞄準鏡後來回打量那三個Alpha。
兩男一女,那個發號施令的男子不知為何隱隱讓他覺得眼熟,但此刻來不及細想。
在目前的射擊條件下,周戎確定憑自己的槍法可以一槍斃掉這人,或起碼令目標喪失行動能力;但對方還剩兩名機動力量,萬一拿司南做掩體怎麼辦?
他們有車,一旦開車逃逸就很難再追上了,到時候他們會對司南做什麼?!
槍口略微偏移角度,瞄準鏡中換成那名挾持司南的壯漢,周戎眯起了眼睛。
如果狙擊此人,司南就有機會掙脫束縛,迅速逃跑;但從這個角度來看司南一動不動,可能已經失去了意識……
冷靜,周戎告誡自己,冷靜。
他在全國政審最嚴格、安保級別最高的地方幹過,曾經貼身保護最高領導人,也負責過十多位國家元首級別外賓的安全問題。
他經歷過很多險況,也立下過很多功勳;在專業問題上,周戎的官方記載失誤率一直是零。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一絲難以自控的焦躁和憤怒,順著脊椎爬滿全身神經。
周戎槍口左移,準星對上羅繆爾的腿,食指扣上扳機。
——但就在這個時候,女Alpha失聲吼道:「怎麼回事!」
周戎一偏頭。
司南昏迷中猝然痙攣,發出野獸般可怕的嗚咽,狠狠翻下了地!
他已經絕食接近四十八個小時,各方面機能都虛弱到了極點,但這一掙扎的力度卻令阿巴斯都擋不住,措手不及就讓他摔下了地,連忙吼道:「快來幫忙!」
羅繆爾和簡飛身而上,阿巴斯抓住司南手臂一撇,手肘脫臼聲清晰傳來。
然而司南就像突然失去了痛覺,連這種撕心裂肺的劇痛都沒讓他的動作減慢半分;電光石火之間,他竟然就著反擰手肘的姿勢,飛身蹂上阿巴斯後背,另一手肘發狠搗進了對手的頸椎!
阿巴斯痛得大吼,閃身把司南飛拋了出去——
就在這一瞬間,周戎扣了三下扳機。
第一顆子彈正中阿巴斯小腿,壯漢轟然跪倒在地;
第二顆子彈打中女Alpha肩膀,她手裡的槍還未扣動便遠遠飛出;
第三顆子彈飛至半空,羅繆爾閃電般轉身,對周戎的藏身之處發出了一連梭子彈!
周戎迅速躲避,磚牆被打得牆灰四濺!
「在那!」羅繆爾吼道,邊以高火力壓製得周戎無法反擊,邊大步走向磚牆!
「長官!」簡震耳欲聾的尖叫平地炸起:「回來!他失控了!」
只見司南搖搖晃晃站起身,瞳孔極度放大,眼底血絲密布,襯著慘白的臉色,活生生就像一頭髮狂的喪屍;他動了動那以奇異姿勢歪曲的手肘,「咔擦!」一聲將其復位,直勾勾盯著阿巴斯。
他胸腔中緩緩發出咆哮——那聲音就像某種困獸瀕死前,意識錯亂又癲狂的哀鳴。
殺了他們,有個聲音在他腦海中不斷重複。
所有人都化作了面目模糊的喪屍,過量自白劑造成的幻覺在眼前不斷閃現,他根本看不清眼前都是怎樣的面孔。
殺了他們。
所有移動的東西都是喪屍,殺了他們。
剎那間阿巴斯竟然心生寒意,拖著腳退了兩步,緊接著只見司南發力衝來,根本連躲閃的時間都沒有,一拳把他打得向後仰倒!
女Alpha破口大罵,捂著受傷的肩膀沖向司南。
周戎飛身上牆,頂著槍林彈雨當空而下,當頭按倒羅繆爾。那一瞬間所有子彈都貼著他的頸動脈擦了過去,兩人同時打掉了對方的槍,AK47傾瀉著子彈飛上半空,眨眼之間,在土地和磚牆上砰砰砰輪了大半圈彈坑!
周戎一肘抵住羅繆爾咽喉,吼道:「司南!」
司南抬起頭。
千鈞一髮之際周戎看到了他的眼神,心臟狠狠下沉。
司南視線渙散,血管暴起,人瘦得脫形,模樣比那天在建築工地上還恐怖,甚至有些活死人般嗜血的感覺。
——司南認不出他了。
他看周戎的目光,和看其他三個Alpha,甚至和看喪屍都沒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