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霍然起身。
近處廠區內,炮彈一路震出S形連環爆炸,所到之處屍潮清空,越野車便頂著黑紅交織的炮火疾馳而至,一個漂移停在了樓下。
緊接著,周戎肩扛單人迫擊炮,從車頂天窗一躍而上,遙遙笑道:「司小南!」
「春小草!」
「戎哥找你們來了——!」
鄭醫生直直瞪著窗外,如同親眼見到摩西分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春草倒一下悲從中來,探出窗外就想吼你回來送死嗎?!所幸臨出口前想起了滿走廊喪屍,硬生生把怒吼憋了回去。
「你回來送死嗎——!」司南在她頭頂喝道。
司小南!世上另一個我!春草熱淚盈眶地想。
周戎笑起來:「看!哥給你見識下118的黑科技!」
周戎掏出一把形狀貌似單手微型衝鋒|槍、槍口卻延伸出三棱箭鏃的發射器,春草一見那玩意,立刻拉起鄭醫生,都顧不得會不會引來喪屍了:「快後退!」
一語未盡,兩人齊齊退後數步,玻璃窗錚然粉碎。
三棱箭鏃拖著繩索,刷地擦過他們頭頂,奪一聲深深釘進了水泥牆!
發射器另一頭被周戎用高壓磁力底座固定在車頂,繩索連通地面和十層樓房頂端,在蒼茫天穹下架起了一座生命的橋樑。司南重新用布條把嬰兒綁在自己背上,問春草:「你先我先?」
春草正滿屋子找繩子準備捆鄭醫生:「你!」
司南吸了口氣,反手拍拍嬰兒的小屁股,低聲道:「你媽保佑,你可千萬別掉下去。」說完他緊緊戰術手套,長空一躍,閃電般抓住了繩索。
風呼嘯著拂起鬢髮,外套不斷凌空鼓盪,三十米高度風馳電掣而下。周戎單膝跪下穩住重心,迎面一把抱住了司南!
周戎:「好!」
下墜力讓兩人同時臥倒在車頂,司南壓在周戎身上,霎時兩人只相距數厘米。
喪屍之海如敗兵潰退,尚未散盡的炮火緩緩上升,硝煙向天穹遠處瀰漫,全數映在周戎帶笑的眼底。那一刻猶如鬼使神差,又像曾經深深烙印在記憶深處,他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睛,司南低頭觸到了因為乾裂而粗糙的嘴唇。
那是個一觸即分的吻。
陰霾廣袤的世界在此刻凝固,化作無數支離碎片,紛紛揚揚隨風而散。
「……」春草顫抖道:「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們,他們是不是把咱倆忘了……」
鄭醫生一個勁催促:「趁周隊沒收繩走人,咱們趕緊撤!」
周戎朗聲大笑,司南翻身而起,臉頰稍有些紅,從越野車頂天窗哧溜滑了下去。
春草反應過來,緊了緊身上的繩索,怕稱重量兜不住一個成年男子,便示意鄭醫生抓緊自己肩背,別到時候床罩布料斷裂,把醫生整個從半空中摔下去就冤了。
鄭醫生有點遲疑:「要不……還是我來吧,你還是個小姑娘……」
「別廢話,抓緊。」春草笑道。
鄭醫生想說我要是有女兒,你年紀跟我女兒也差不多。但危急關頭也顧不了許多了,只得憋了口氣抓住春草雙肩——這一抓就感覺到手掌下的骨骼極其硬實,少女纖薄的肌肉層竟然比石塊還要緊繃,仿佛蘊含著無窮的爆發力。
春草抓住繩索,站在窗台上,「嘿」一聲縱身騰空!
——嘭!
幾秒鐘後,春草正臉朝下,結結實實摔在車頂,差點被鄭醫生壓了個半死。
「喲,閨女!」周戎收了攀越槍,蹲在邊上虛偽道:「給爸爸看看摔著沒,疼嗎?……」
春草一抬頭,兩行鼻血飛流直下:「你好歹裝個樣子接一下吧!偽裝一下不行嗎!」
「你這兒兩個人呢,爸爸老胳膊老腿的怎麼接得住啊。得了,產婦呢?」
春草悶聲道:「跳喪屍群里了,接不住。」
周戎拍拍她的頭:「回去再找你算帳。」說著起身一炮,把幾十米外再度圍攏過來的喪屍清了個乾淨,跳下駕駛座喝道:「走!」
凌晨六點,暗夜漸退,天光微亮。
司南抱著嬰兒,坐在副駕駛上睡著了。春草和鄭醫生天昏地暗歪在后座上,打著鼾張著嘴流著鼻涕泡,連前方不斷響起的迫擊炮聲都無法震醒他們。
越野車馳過公路,一路向南,身後是茫茫屍海,身前是絢麗的禮花。
原野盡頭,第一縷晨光從地平線上乍現時,郭偉祥從車前蓋邊轉頭眺望公路,失聲道:「他們……大丁!他們回來了!」
「戎哥!」
「戎哥——!」
丁實和郭偉祥兩人衝上公路,揮手又叫又跳,身後男女老少紛紛從車上奔出,注視著遠處飛馳而來的越野車,悲喜交集。
顏豪昏昏沉沉,掙扎著要起身,被倖存者們小心扶住了。
「回來了!」
「戎哥回來了!」
「周隊長回來了——!」
……
越野車披著露水停在路邊,車身反射出千萬點霞光。周戎打開車門,剛鑽出來就被丁實和郭偉祥左右擁抱住了,倖存者含著熱淚簇擁上來,女人們爭相從司南懷裡接過孩子,抱在懷裡親著哄著,男人們踮著腳探頭看。
「有吃的麼,真餓死了,我願意用一個麼麼噠來換吃的。」周戎笑道:「還有把司小南私藏的奶粉偷出來給孩子沖點,趁他沒醒,快。」
·
氣溫一夜驟降,嚴寒令東北三省乃至整片華北地區的喪屍集結起來,浩浩蕩蕩向南擴散。
他們必須趕在屍潮前鋒之前抵達南海、進入安全區,否則就會像姓馮的幾個倒霉蛋一樣,被淹沒在十萬甚至百萬喪屍的洪流中,那輛中巴車註定將成為埋葬他們的鐵棺材。
幸運的是,除了王雯之外倖存者們毫髮無傷,也沒有任何一名特種兵在這場生死追逐中犧牲,他們保留了將資料和抗體送達目的地的完整實力。
不幸之處也很明顯——物資不夠了。
司南醒了,滿臉麻木地就著涼水吃了兩包壓縮餅乾,從咀嚼速度上能感受到他很不快活。周戎蹲在他對面一邊啃餅乾一邊教訓:「嬌生慣養!溫室里的花朵,被毀掉的一代!想想當年兩萬五千里長征,人民紅軍過草地,十年文|革三年災害,各種抗洪地震救災……有壓縮餅乾吃不錯了,你那還是帶葡萄乾的,再不滿意跟我換!」
「文|革是什麼?不知道。」司南冷冷回答,「你說華盛頓將軍冬夜橫渡德拉瓦河我比較有認同感。」
周戎看著他嘴邊的餅乾渣,心裡有些癢,很想親一親。但空地周邊都是人,周戎來回思量半晌,只得低調地伸出手,揉了揉他額角的頭髮。
司南梗著脖子把最後一口餅乾咽進食道,打了個哈欠,裹緊外套回裝甲車上補眠去了。
女人們正抱著孩子張羅著餵奶,撿來木頭打著火,小心翼翼熱了半瓶水來沖奶粉。司南合衣斜倚在兵員艙側座上,遠遠望著那半瓶濃郁溫熱的牛奶,咽了口唾沫,突然感覺到自己懷裡有塊硬硬的東西。
他掏出來一看,德芙巧克力。
「哎,巧克力!」吳馨妍幫忙撿木頭收拾早飯,正巧經過車邊,順口說:「給我吃唄!」
司南瞪著她。
吳馨妍無辜回視。
幾秒鐘後,司南把巧克力收回衣袋,緩緩道:「你是女孩子,不能吃那麼多甜食,會發胖的。」
吳馨妍:「………………」
春草和鄭醫生也醒了,春草餓得不行,爬下越野車去找吃的,正好看見一位熱心大媽正給半昏半醒的顏豪準備病號餐,立刻流著口水湊了上去。誰料她還沒來得及伸手去偷個罐頭吃,突然身後平地炸起一聲爆喝:「陽春草中尉!你給我滾過來!」
春草全身一悚。
周戎休整完畢,要算帳了。
「為什麼沒救出產婦王雯?」周戎一字一頓問。
春草在他面前筆挺立正,垂頭喪氣,猶如霜打了的小白菜。鄭醫生搓著手想上前解釋,但還沒開口,就被周戎狂風暴雨般的呵斥逼了回去:
「為什麼不自己背著她!為什麼不把她捆在背上!為什麼撤退那麼慢!」
「你和司南一共兩千五百發彈藥,司南打空到最後一發!你為什麼沒有?!」
「你的九百發還剩一百六十四!為什麼還剩一百六十四——!」
周戎幾乎貼在春草耳邊咆哮,空地周圍人人震悚,不敢言語。
司南被吼聲震醒了,突然開口冷淡地插了一句:「我也在場,當時沒抓住她,要罵連我一起罵。」
「罵不起!」周戎毫不留情地懟了回來:「你不是我的隊員,沒宣過誓,國家又沒給你發餉!」
「那點餉夠幹什麼?這裡哪個人為你賣命是為了那點軍餉?現在118還發不發的出來工資?」
眾目睽睽之下,司南竟然爭鋒相對起來,誰也沒想到一貫沉默寡言的他口舌竟然如此鋒利:「你們工資多少,折算油糧幾斤?那誰給我把槍,我去前面市里照著數搶回來,陽春草中尉一個月工資多少我給你搶多少,從此她為我賣命了,干不干?」
周戎:「……」
春草:「……」
被點到名的「那誰」郭偉祥:「……」
鄭醫生簡直目瞪口呆,半晌才鼓起勇氣,虛弱道:「那、那個……」
人們紛紛回頭望去,鄭醫生硬著頭皮辯解:「他倆都盡力了,真的特別多喪屍,左右包圍……都怪我沒把她背緊,她偷偷跳下去的,想讓我們快跑……」
很多人面露不忍之色,嬰兒被吵醒了,哇地大哭起來。
「要是怕累贅的話,為什麼還千辛萬苦把孩子帶回來?不是他倆……不是他倆我們都沒命了,」鄭醫生縮了縮脖子,感慨道:「真的都沒命了。」
倖存者們向周戎投來隱晦而譴責的目光,大有你怎能這樣你無理取鬧的意思,周戎沒辦法了。
「你認錯嗎?!」
春草蔫蔫道:「認。」
周戎只能偃旗息鼓,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滾那邊去不准吃飯!」
春草很慫地走到車邊蹲下,臊眉耷眼的,手指揉搓著深綠色軍裝裙髒兮兮的下擺。
司南下了車想去奪槍,郭偉祥想起這位是單槍匹馬殺出喪屍潮的主兒,怕他一言不合真去搶糧食,忙不迭抱著他的槍躲了十多米:「冷靜點,你冷靜點!」
司南別無他法,不滿道:「我也不吃飯了。」說著走回春草身邊,也往地上一坐。
「……」周戎無奈道:「我祖宗,你剛剛才吃過好嗎?」
顏豪恍恍惚惚被人餵了幾口熱湯,終於清醒了過來。之前他聽見周戎罵春草和司南,一直想開口阻止,無奈卻實在發不出聲音,眼下終於能捂著肋骨痛苦地咳了幾聲,沙啞道:「戎哥,戎哥……」
周戎氣哼哼地,轉身走向另一邊生化車:「醒了?你沒事吧?」
趁他這一轉身,空地邊上準備早飯的女人們互相對視,然後之前那位準備病號餐的大媽點點頭,往懷裡藏了點什麼,偷偷摸摸挪過來,往春草手裡一塞。
那是倆滷雞蛋。
春草沒來得及說什麼,周戎猶如背後長眼般回過頭:「幹啥呢?」
大媽搶著回答:「沒幹啥!」
「咳咳咳!!」顏豪立馬放聲大咳——也真是拼了,本來肋骨就斷了幾根,這一震的滋味堪稱酸爽,差點沒把他自己疼暈過去。
周戎只得又回去履行他作為隊長的職責:「快快快,拿溫水來,把這個夾板在他胸前綁緊……」
大媽萬分憐愛:「我可憐的小閨女……」示意春草趕緊吃,然後踮腳溜走了。
春草餓極了,扒開一個雞蛋皮就開始狼吞虎咽。司南坐在草地上幫她剝另一個,抬頭瞥見不遠處生化車邊,周戎背對著他,半跪在地上,摟著顏豪的頭,正招呼旁人幫傷員煮沸水消毒紗布。
那姿態在外人看來,確實是有點親密的。
不知為何司南情緒略微低落,一聲不吭地別開了目光。
「還難受吶?」郭偉祥帶著兩瓶水從草地另一頭踱過來,遞給他倆一人一瓶,笑道:「沒事,當著這麼多人面,沒把產婦救出來,戎哥肯定得罵啊。罵完了就好了,別往心裡去,他知道你倆都盡力了。」
司南懶洋洋地不作聲。
「戎哥剛才那麼說,其實是因為心裡對你有愧疚。」郭偉祥壓低聲音勸他:「你不是特種部隊的人,應該算受保護的平民,但迫於形勢又得把你當敢死隊員來使。萬一你光榮了,連個升銜撫恤的待遇都沒有,他心裡對你其實很歉疚……」
——如果鄭醫生在邊上的話,肯定能察覺到不對,進而解釋點什麼;但春草是個懵懵懂懂的姑娘,嘴裡塞滿雞蛋,在旁邊嗯嗯地點頭。
「……快閉了吧,」司南一手撐著額角,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祥子的叨逼叨:「你懂什麼?你就是個大公雞。」
他站起身,隨手從兜里摸出巧克力塞給郭偉祥,說:「給你倆了。」
然後司南頭也不回上了車,屈起膝蓋縮在后座角里,裹緊外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