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病危在溫景安的預料之外,他以為還要很久,留給他的時間能更多一點。至少,一個月吧。
站在空曠寂靜的院子,風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高大的樹木把天地遮的嚴嚴實實,風聲裹挾著枝葉蕭瑟,似乎要變天了。
車燈一閃,黑色大門緩緩打開,奔馳開了進來。
溫景安冷峻的臉沒有任何情緒,他抬腿走下台階,這種事在他身上發生過無數次。一開始他是怕的,他恨周欣和溫震先,但漸漸的就麻木了。
他坐在閣樓的窗台上,腳下是風,入眼是這世上最骯髒的東西。
溫景安拿出濕紙巾擦手,機械的擦著手指,拉開車門坐進去。另一邊車門一響,溫景安轉頭,目光停住。
楚瑤坐上車,車門重新關上,車廂內恢復寂靜。
「我忙完送你回去,現在你先不要著急走。」溫景安嗓子有些干,他開口,聲音啞然緩慢,「你上車幹什麼?」
楚瑤幹什麼?他的大腦轟鳴,冰涼的紙巾貼著手指。
酒精鑽進皮膚,涼到最後變成了一種灼燒。從指尖一直燒到心口,小區冷淡的燈光從車玻璃照射進來,落到溫景安肅白清冷的喉結上。喉結微一滑動,帶動了鎖骨的冷冽線條。
「開車。」楚瑤對司機說,「去醫院。」
溫景安還盯著楚瑤的側臉,桃花眼深處浪濤翻湧,「楚瑤?」
「我可以幫你,事成之後,換成錢給我。」楚瑤說,「溫景安,比起談感情,我更喜歡談錢。」
溫景安身子後仰,情緒鬆懈下來,楚瑤在身邊,他心裡那顆種子頃刻間長成了蒼天大樹,「好啊,要多少錢?」
「你的命值多少錢?」
溫景安濃密睫毛垂下,在臉上拓出陰翳,光潔白皙的脖頸微微一動,他抬起睫毛,「楚瑤,那我把命給你。餘生,我由你支配,怎麼樣?」
「說話算話?」
溫景安舔了下唇角,頓時唇色瀲灩,「需要我寫賣身契嗎?」
楚瑤從包里取出筆和便簽紙遞給溫景安:「寫吧。」
楚瑤太狠了,誰會在包里準備紙筆?
司機在前面目瞪口呆。
堂堂溫總,在外面雷厲風行,高高在上,跟楚瑤在一起幼稚的要死。
溫景安靠在座位上,修長手指握著鋼筆。筆尖碰觸到便簽紙,下滑,力透紙背,字跡剛硬。
「溫景安以命抵債,賣身於楚瑤。兩邊情願,各無悔,命絕約止。恐後無憑,立此存照。」
契約人:溫景安。
便簽紙過於小,於是溫景安寫了三張。
最後一張落款簽字寫日期,三張撕下來遞給楚瑤。
楚瑤包里的便簽紙是寫劇本的習慣,隨口一句,沒想到溫景安會真的寫。他的字很漂亮,剛硬崢嶸。
溫景安是小學雞嗎?
「筆給我。」楚瑤伸手,纖細手指皙白柔嫩。
溫景安看著她的手,拿起筆在便簽紙上寫: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還要往下寫,楚瑤抽走筆,奪走便簽撕掉這一張揉成團扔進垃圾桶。
耳朵滾燙,她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我只希望,你不要是下一個楚雲海。」
「你放心,這種可能永遠不會發生。」
楚瑤把便簽紙裝進背包,拿出手機把電話號碼撿起來,一一存好。手機放回去,車內空調有些冷,楚瑤拉起外套,她往後靠在座位上。
抬手蓋在額頭上,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但還是義無反顧的踏進這深水裡,她不知道還能游多久。
「你不該跟我去。」
楚瑤放下手,轉頭秀眉緊蹙,道,「你閉嘴。」
溫景安的桃花眼深沉,他往後靠,直直看了楚瑤許久,道,「謝謝。」
楚瑤沒有再接話。
車到醫院,溫景安先下車,他本來已經邁開長腿走上了台階,意識到身邊的楚瑤就放慢了腳步,跟楚瑤並排。
「老二在江城,應該會晚,老大已經到了。」
「有遺囑嗎?」楚瑤問。
「有。」溫景安伸手到楚瑤面前,試圖拉楚瑤,楚瑤越過他的手按下電梯。溫景安的手很尷尬的落回去,垂在身側。
「是你?」
「嗯。」溫震先確診後,溫景安就把他身邊的人都換了下來,換成了溫景安的人。溫震先不相信老大和老二,自然就給了溫景安。
溫景安長腿跨進電梯,跟她站在一起,抬手按了下眉心,有著明顯的疲倦。這疲倦,他也只敢才楚瑤身邊露出來。
走出電梯,溫景安就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冷靜凌厲。
沈毅乍然看到楚瑤,愣了下。難怪溫景安能那麼騷氣的炫女朋友,敢情真的追上了,他上前道,「大溫總的人已經到了。」
溫景安極討厭來醫院,他在這裡見過骯髒,見過黑暗,見過死亡。他擰了下眉,說道,「現在什麼情況?」
「剛剛出現了休克,正在搶救。」
走廊里都是人,有溫景安的,也有溫書玉的。溫書琪還在江城,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溫書琪從一開始就被老爺子踢出了局,溫書玉的人和溫景安的人涇渭分明。
楚瑤看向溫書玉,他穿著菸灰色襯衣,靠在牆邊。抬頭看過來,滿眼厭惡,到這一步了,他們斂起了偽裝。
老爺子凌晨三點停止呼吸,所有搶救手段無效,宣布死亡。
溫景安曾厭惡過溫震先,可宣布死亡那一刻,他忽覺茫然。周欣慘哭聲震耳欲聾,溫景安往後抓了下,抓了個空,他心裡咣的一聲如墜懸崖,猛地回頭。一米外,楚瑤垂著頭在打電話。
溫景安的心才落了回去,他偏頭叮囑沈毅,「看著楚老師。」
溫景安和溫書玉一起進病房,他攥緊的手鬆開,又回頭看了眼。楚瑤還在不遠處站著,她也不靠近,但並沒有走。
溫書玉的老婆已經慘哭起來,哭的十分假。
她跟老爺子有什麼感情呢?沒有,巴不得老爺子趕緊死。溫書玉的手落到白色床單邊緣,他遲疑片刻,掀開。
溫景安看到了灰白的一張臉,死亡就是停止呼吸停止心跳,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
溫書玉手一抖,床單落下,他回身徑直走向溫景安,一把拎住溫景安的衣領,「爸爸為什麼會走的這麼早?你把爸爸身邊的人都換成你的,你是什麼居心?他走之前不允許我見面,你怕什麼?還是你偽裝了什麼?爸爸到底是怎麼死的?」
溫景安攥住溫書玉的手腕,乾脆利落的把溫書玉按到了旁邊的醫療推車上,一聲巨響,撞翻了大量醫療器材。溫景安修長尾指撈了一把鋒利的剪刀抵著溫書玉的靜脈血管,嗓音涼薄,「我最討厭別人拎我的衣領。」
「溫景安你想幹什麼?」舒雅站了起來,指著溫景安,「無法無天了,你敢碰他一下,我讓你橫著出去。」
搶救室的大門被徹底撞開,兩邊的人魚貫而入。溫震先可能怎麼都想不到,他剛閉上眼,屍體還沒涼。沒有一個孩子跪他,也沒有一個孩子送他走。屍骨未寒,他們就鬥了起來。
這就是溫家,無情無義的溫家。
溫震先不做人,上行下效,可真是太徹底了。
周欣本來跪在地上哭,看情況不對,立刻挪到了溫景安這邊。
「我倒要看看,誰能讓溫景安橫著出去。」楚瑤放下電話,淡淡開口。她的嗓音乾淨清雅,甚至還有幾分淡然。
溫雅乍然看到楚瑤,冷笑一聲,沒想到楚瑤這個時候也會過來,這裡面還有楚瑤的事嗎?不是離婚了嗎?
「爸爸身邊的人,是他挑選。爸爸信任我,讓我掌管公司。大哥,你若是不信,我也沒有辦法。」溫景安收回剪刀,剪刀落回褲子口袋,他說道,「陳律師在這裡,他是爸爸最信任的人,遺囑的事由陳律師一手經辦。你問問陳律師,我有沒有碰老爺子的東西。」
溫書玉怒目而視,他失卻了儒雅。
剛剛溫景安幾乎是要折斷他的手腕,溫景安看起來纖瘦,小白臉樣子。力氣卻很大,他根本沒有反抗能力。
不能在這上面置氣,他根本弄不過溫景安。
這個狼崽子成長速度飛快,他們都知道老爺子有一份遺囑,是溫景安的尚方寶劍。這份遺囑決不能出現,一旦出現,他們一點機會都沒有。
溫景安的狼子野心,現在吃掉公司大半,就等最後遺囑落實。老爺子擁有的股份如果給溫景安,那溫景安就是溫氏集團最大的股東。
遺囑不出,他們平分,到溫景安手裡的部分就極少。
溫書玉往後退了兩步,偏頭示意助理,讓安排的人上來。保鏢上前擋住他,溫書玉一整衣領,道,「你跟陳律師穿一條褲子,自然是你說什麼陳律師就是什麼。溫景安,我不信你也不信陳律師。」
溫書玉也沒有想到老爺子會這麼快,他剛打算接手老爺子。老爺子就病危,而老爺子身邊全是溫景安的人。溫書玉趕來的同時,通知他的人趕往醫院。
私立醫院,這一層全是溫家的人。
溫景安單手插兜,手指划過鋒利的手術剪刀,片刻後,他反應過來,這剪刀很有可能碰過屍體。頓時手背上仿佛爬滿了蜈蚣,他面無表情抽出手,看向溫書玉,「你就是想推翻遺囑,對嗎?」
「爸爸根本就沒有留遺囑。」溫書琪腳下生風,從門口大步而來,身後帶著人,說道,「溫景安,遺囑是你偽造的。」
「說話得講證據,這是法治社會。你們既然知道遺囑的存在,就應該知道爸爸在什麼情況下立這份遺囑,合法合規。」溫景安抬了下眼,因為倉促,遺囑沒來得及公證。目前只是書面遺囑,爭議很大,「溫書琪,你說這個話,是要負法律責任。」
「我負責,看你有沒有命出去讓我負責。」溫書琪厲聲道,「今天這份假遺囑的事解決不了,誰也不能從這裡出去。」
老爺子走了,沒人能壓制住溫書琪。
溫書玉悠然開口,「溫景安,這很不合理。」
周欣不哭了,站起來往溫景安這邊湊。溫景安不動聲色的移開,拿出濕紙巾緩慢的擦著手指。
窗外警笛聲響,溫書琪唇角上揚,她以為是她的人,溫景安想跟她斗,還是年輕了。
溫景安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拿起來看到楚瑤的簡訊,「讓你的人撤,不要動手。合法合規,走程序。」
溫景安攥著手機,長腿敞開,轉身走向病床先跪了下去,「送爸爸走。」
周欣惶恐的四下觀望,跟在溫景安身邊跪下,她想叫溫景安,這事兒不太對。他們都要被弄死了,溫景安怎麼會有心思跪溫震先?
舒雅娘家勢力龐大,隨時能吞沒他們。
警察進入走廊,迅速清散人群,溫書琪以為是溫書玉的人,剛想回頭跟人打招呼,直接被推開。
為首的姜墨一身便裝,闊步走到楚瑤面前,「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