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不算大城,可按照大楚規制來說,府治也是正五品的官員。
原本寧軍南下的時候,金州官員大多數聞風而逃,不敢留下,唯恐被殺。
只有周啟喜一人,身上掛著所有官員的印信,站在城門外迎接大軍。
那孤身一人的身影,曾經很多人都看到過,也曾為之唏噓。
有人就因此而說他,是投機之人,善於鑽營。
可無論如何,正因為如此,此人得以被留用,升為金州府治。
金州下轄九個縣,從前兩年的政績來看,周啟喜在金州應該做的很好。
李叱這次北巡不是他第一次查地方上的官員,暗中已經分派過三批人。
關於周啟喜的回報,是此人能力很強,行事穩妥,燕先生給此人的年評也是優。
按照李叱定下的規矩,一個地方官員,如果連續三年的評結都是優,就要著手安排晉升的事。
周啟喜已經連續兩年評優,再有一年評優,就可報李叱斟酌調任升遷。
可是就在幾個月之前,李叱派往各地暗查的人說,問詢金州本地百姓,有數人說周啟喜有問題,需謹慎使用。
燕先生在幾個月前和李叱提到過此人,當時燕先生的原話是......
此人連續兩年評優而無事,今年第三年,突然有事,當慎重處置。
燕先生還說,有些人,是會眼紅的。
隊伍到了金州城門外,這八百黑甲紅披的隊伍一到,在城門的百姓們和廂兵就全都嚇了一跳。
黑甲廷尉軍,一下子出現這麼多。
「寧王到了。」
廷尉軍的人將令牌取出來,遞給守門的廂兵隊正:「請去告知府治周大人,就在府治衙門等候。」
隊正不敢耽擱,連忙放行,然後一口氣跑向府治衙門。
等廷尉軍隊伍到了府治衙門外邊,周啟喜帶著衙門各級官員,已經緊張的在門外等候了。
馬車一停,所有官員立刻上前。
在李叱從馬車上下來的那一刻,所有人整齊的俯身一拜。
「拜見寧王。」
李叱笑道:「都起身吧,突然來了,是不是把你們嚇了一跳。」
府治周啟喜俯身道:「確實是把臣下等人都嚇了一跳,未能遠迎......」
他後邊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李叱笑道:「又不是你們的錯,是我故意沒有讓人知會你們,本是要去燕山營看看,只是路過。」
他邁步向前,所有官員紛紛把路讓開。
圍觀的百姓們也都有些害怕,更多的則是好奇。
百姓們習慣了對高位者懼怕,這是根骨里的東西。
更何況還有人皇的傳說,所以他們對於寧王李叱,更是又害怕又尊敬,也好奇。
「寧王怎麼突然來了?」
人群中有人壓低聲音說話。
他身邊的一個老者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是咱們做的事,有了作用,寧王是來查辦高大人的?」
之前說話的中年人沉思片刻,然後說道:「不管是不是起了作用,寧王此來,都是咱們的機會。」
老者點頭道:「只要想辦法讓寧王知道,周啟喜就別想調任冀州。」
中年男人拉了他一下:「郭老,咱們現在回去,召集大伙兒商議一下。」
被稱為郭老的人隨即轉身,他們擠出了人群。
走到人群後,兩個人同時回望,大街兩側都是人,密密麻麻人頭攢動。
「希望這次,寧王不要讓我們失望。」
老者輕嘆一聲:「希望把,咱們回去。」
金州府治衙門。
李叱往四周看了看,若是坐在這大堂上,所有官員都站在下邊聽著,這場面李叱就有些不喜。
「周大人,後院大不大?」
李叱問。
周啟喜連忙俯身道:「後院不小,只是......只是沒什麼地方落腳。」
李叱笑了笑道:「既然不小,又是為什麼不能落腳?咱們就去後院吧。」
他邁步走出去,所有人就都彎著腰緊隨其後。
李叱回身看了一眼,搖頭:「不用彎腰,下級官員見到上級官員,習慣了彎著腰的姿態,那是大楚的遺風,不好。」
他一邊走一邊說道:「規制禮數上的事到了,那就不必再彎著腰駝著背,不心虛,就不用害怕,站直了走,哪怕是在我的面前,亦或我的身後。」
「是是是......」
一群人點頭哈腰。
周啟喜挺直了身子後說道:「遵王命。」
等到了後院,李叱才明白過來周啟喜說的後院沒什麼落腳的地方是什麼意思。
這後院雖然不小,可是種滿了東西,這邊種著韭菜,那邊就是豆角,還有其他莊稼。
按照左右劃分,左邊種的都是蔬菜,右邊種的都是糧食。
李叱一下子就想到了在書院的時候,燕先生那個菜園。
他回頭看向周啟喜笑著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周啟喜俯身道:「回寧王,是臣下的主意。」
李叱問道:「怎麼想到種這些?」
周啟喜道:「當初這後院破敗,本想收拾出來,可是請了工匠詳細看過,又做了預算,大概要花費上千兩銀子才能修好,臣下有些心疼銀子,所以想著乾脆就種菜,又不用花費銀子把地面平整重鋪,還能解決衙門裡的人吃菜。」
李叱嗯了一聲,指了指其中一種菜:「這是什麼?」
他自然認得。
可是李叱對於這些官員的手段,也早有知曉。
跟著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師父就給他講過一些這方面的事。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大楚早期時候的補丁官衣。
說的是大楚皇帝暗查地方,走到一處,發現此地官員身上的衣服居然還有補丁,心中有些懊惱。
以為是故意如此,來羞辱朝廷體面。
於是派人探查,才知此人是一等一的好官,俸祿多用來修繕學堂,救濟老人。
因為沒錢,又不捨得,所以這一身官服縫縫補補的穿。
大楚皇帝回去之後,在朝堂上對此人大加讚賞,並且破格將此人從地方調入京城,直接升為戶部侍郎。
戶部這個地方,要多重要有多重要。
戶部就是一個國家的大管家,錢糧物資進出,都在戶部掌握。
一下子從地方官提拔為戶部侍郎,二把手,這一下官員們全都驚了。
心說原來這樣可行啊,於是紛紛效仿。
結果從那開始,從朝廷到地方,每個為官的人,身上都穿著一件補丁官衣。
以至於到了後來,連那些富戶豪紳,雖然沒有功名,但只要出門也都要穿補丁套補丁的衣服。
甚至以誰身上的補丁多為榮。
李叱的愛好之一就是種地,這是冀州上下官員很多人都知道的。
李叱為寧王后,大力恢復農產,在冀州不止一次親自下田,與百姓們一起種田種菜。
再往前說,李叱在燕山營的時候,山下屯田也是親力親為。
在冀州,有官員知道李叱喜歡這樣,於是在李叱來的時候,就說這片地里的蔬菜,都是他和手下官員親手種的。
李叱先是一喜,表揚了幾句,然後問那官員這些蔬菜分別叫什麼名字。
那官員懵了,一問三不知。
這事,就在出冀州之前不久,所以金州這邊的官員,應該還不知情。
李叱問周啟喜這些菜的名字,周啟喜以為是寧王要考量他,連忙解釋。
每一種蔬菜叫什麼,最好是在什麼時節播種,什麼時節收穫,一一道來。
李叱笑著點了點頭,指了指那些蔬菜道:「今天中午就吃這些了。」
他看向周啟喜道:「周大人可分派些人手,搬一些桌椅板凳來,就在這菜園中吃午飯,就吃涮鍋吧。」
他看向餘九齡道:「菜,周大人出了,肉就不用周大人再破費,出去採買一些來。」
餘九齡立刻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李叱就走到一邊看著,周啟喜安排人搬來桌椅板凳放在菜園裡。
這些人,每一步都走的小心,並沒有因為這是李叱的命令,就不顧那些蔬菜。
他們盡力挑著可以放下桌椅的地方擺放,出入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踐踏。
李叱在心裡鬆了口氣,他知道燕先生說的沒錯,周啟喜連續兩年評優,第三年卻出了事,顯然沒那麼簡單。
從細微處看,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
如果是為了阿諛逢迎,李叱說要在這菜園子裡吃飯,那些手下人一定不會這麼在乎菜。
更何況,為了菜園不被踐踏,用的都不是大桌高凳,而是用的小桌板凳。
李叱把周啟喜叫過來,周啟喜連忙到了近前。
李叱道:「我出冀州之前,燕先生特意來找我說過一件事,就與你有關。」
周啟喜心裡一緊,連忙俯身道:「請寧王示下。」
李叱道:「從幾個月前開始,陸陸續續,有大概六七份送到冀州的匿名書信,都是關於你的。」
周啟喜的臉色立刻就有些發白,抬頭看了李叱一眼,很快又把頭低了下去。
李叱問道:「周大人,你對此事,可有耳聞。」
周啟喜臉色有些變化,頭低的更低了些。
「回寧王,臣下不知。」
李叱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看不出周啟喜在說謊。
長眉道人對李叱說過,若是要懂人心,就先要學會察言觀色。
作為行走江湖大半生的江湖道人,長眉道人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
對於人心的解讀,長眉道人有著過人之處,而這些過人之處,全都傳授給了李叱。
但李叱並沒有點破,哪怕他看得出來周啟喜一定是在說謊,他也一定知道有人檢舉他的事。
李叱笑道:「不用緊張,燕先生說,他對你了解,雖未曾謀面,但也知你的能力和品行。」
李叱看了看那些菜,稍稍停頓一下後說道:「這世上沒有完人,就像是這世上沒有真正的無暇美玉。」
「如果一個人身上毫無缺點,一點毛病都沒有,那一定是拼盡全力在人前裝出來的。」
李叱的話還沒有說完,周啟喜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寧王殿下,臣下有罪。」
李叱微微皺眉:「你有何罪?」
周啟喜抬起頭看向李叱,思考了兩三息後回答:「不管是什麼罪,不管是檢舉臣下犯了什麼錯,臣下都認,請寧王責罰。」
李叱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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