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九章 那少年將軍

  深夜。

  左武衛的精銳府兵在黑暗中朝著羅將軍營地悄悄靠近,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無數孤魂野鬼。

  這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支軍隊在戰績上能和左武衛相提並論。

  楚國的敵人中沒有,包括黑武,楚軍中也找不出第二支。

  以唐匹敵之自信,也不可能說他現在練出來的隊伍,就強於左武衛。

  近三十年來,從武親王掌管這支軍隊開始,這支軍隊就代表著中原的最高戰力。

  左武衛,每一個士兵的身上都烙印著至高的榮譽。

  一支軍隊所能獲得的所有戰績,所有勝利,他們全都獲得過。

  他們的強大不僅僅在於他們的戰力,還在於他們超乎常人的信念。

  信念是一種表述不清楚的東西,無法具象。

  可是一支有信念的隊伍和一支沒有信念的隊伍,根本不在一個層面。

  左武衛的士兵們,他們的那種驕傲感,目前依然無人可及。

  而為了勝利,他們能夠付出一切。

  黑暗中向前行進的隊伍,每個人都沒有穿鞋,用布把腳包住。

  哪怕是會發出一點聲音的東西,他們都沒有帶,沉默中前行。

  包括鐵甲。

  所有有資格身穿鐵甲的將軍們,都把鐵甲留在了大營里。

  他們與士兵們一樣,身穿單衣,布包雙腳。

  所有人的長刀同樣沒有帶刀鞘,避免碰撞出聲,又為了不反射月光,所有的刀都用布蒙住。

  他們踩著荒原向前,多少人被刺破了腳掌,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尤其是負責突襲任務的這支隊伍,他們幾乎去掉了所有的負重。

  沒有皮甲,沒有戰靴,沒有盾牌,甚至沒有帶連弩和弓箭。

  他們每個人唯一的武器,就是他們的大楚制式橫刀。

  一支大概數十人的羅家軍巡邏隊伍經過,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疲倦。

  這樣的夜晚他們已經熬過了好多個,每一個都似乎一模一樣。

  他們閒聊著往前走,沒有注意到在距離他們只有幾十幾丈之外的地上,趴著無數的左武衛精銳。

  等巡邏的隊伍經過之後,左武衛的士兵們繼續匍匐前行。

  站在營寨的木牆上,哨兵往遠處看了一眼,大營外邊的平原上連個鬼影都沒有。

  哨兵嘆了口氣,想著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左武衛!」

  就在這一刻,距離木牆十幾丈外有人高呼了一聲。

  「殺!」

  「殺!」

  「殺!」

  從地上爬起來的左武衛精銳,發力往前狂奔。

  這個距離,木牆上那些或是睡著了的,或是在發呆愣神的,或是在閒聊著的羅家軍士兵們,連箭都來不及發。

  一群左武衛士兵衝到營門前,用他們的長刀瘋狂的劈砍著,火星四濺。

  綁在營門上的鎖鏈,硬生生被他們砍開,營門被推翻。

  數千人先鋒軍,猶如虎豹一樣衝進關飛成的營地。

  如武親王推測的一樣,關飛成的先鋒軍是受創最重的隊伍,五萬人,如今只剩下不足一萬一千。

  也正是因為這支隊伍損失太重,所以羅境才把他們安排在最北邊戍衛。

  從渡江之戰開始,關飛成的隊伍就一直衝鋒在前,他們的廝殺次數,比任何一支同袍隊伍都要多。

  所以正因為如此,這隊伍最為疲憊,也最為厭戰。

  打夠了,打煩了,沒有幾個人還想上戰場。

  「將軍!」

  親兵們衝進大帳,把熟睡中的關飛成喊醒:「將軍快起來,楚軍已經攻入大營!」

  「什麼!」

  關飛成猛的坐起來,起來的太急,腦袋裡嗡的一聲,一下子昏天暗地。

  又或許這嗡的一聲,是因為楚軍已經攻入大營這句話。

  「這怎麼可能?!」

  關飛成大步往外走,忘記了自己沒穿好衣服,也沒有穿著鞋子。

  「楚軍不知道怎麼就突然到了大營外邊,已經殺進來了,快到中軍。」

  「吹角,快吹角迎戰!」

  關飛成一邊喊著一邊往外跑,等跑到門外才看到,大營遠處已經火起。

  一個看起來才十六七歲的羅家軍士兵哭嚎著奔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著。

  他嚇壞了,真的嚇壞了,那種害怕到了極點的哭嚎是扭曲的,是顫抖的,讓人聽了都會跟著心裡發毛。

  「別殺我啊!」

  他朝著身後追著的楚軍喊,哭腔中的乞求和絕望,沒有讓身後的人有一絲動容。

  「你們別殺我啊!不能殺我,我不想死!」

  這悽厲的嚎叫聲中,一名楚軍士兵從背後大步追上,飛起一腳踹中年輕人的後背。

  年輕人撲倒在地,楚軍士兵撲上去壓著他。

  年輕人拼盡全力的翻身,把人從背後翻了下去。

  可是他還沒爬起來繼續跑就再次被拽倒,楚軍士兵拉著他的衣服。

  年輕人奮力的拉扯,感覺肚子上涼了一下,那楚軍士兵一刀戳進他肚子裡。

  年輕人愣了那一下的時候,楚軍士兵已經再次把他壓在身下。

  這時候年輕人才反應過來,不停的搖頭,不停的求饒,雙手托著楚軍士兵的手臂。

  他是手往上推著楚軍的胳膊,肉與肉摩擦的聲音,就像是泡了水的繩索攪在一起的聲音一樣。

  汗水滴落在年輕人的臉上,和他臉上的汗水混在一起。

  「不行......我求求你了,別殺我......不行,別.......」

  兩個人都拼盡了全力,那種摩擦的聲音,就變得像是繩索攪在一起發力而繩索馬上就要斷了一樣。

  刀鋒壓在了年輕人的脖子上,他還在哀求。

  噗的一聲,刀子切進脖子裡。

  年輕人不再哀求,嘴巴張開著,一下一下的張開,想吸氣,可是脖子的傷口裡,血一下一下的冒泡。

  片刻後,楚軍士兵爬起來繼續往前沖。

  躺在地上的年輕人好像在看著天空,可是眼睛裡只有恐懼,他死了,沒把恐懼帶走。

  「報!」

  有士兵跑到關飛成面前急切的喊道:「楚軍已經到中軍外,將軍快走!」

  「走?!」

  剛剛披上衣服的關飛成眼睛都紅了。

  「我此時若走了,大營被毀,楚軍就能衝擊兩側營地,跟我殺回去。」

  他抓了一把長刀,帶著親兵們往前疾沖。

  在另外一側,才十六歲的少年將軍高真聽到喊聲就醒了,帶著他的親兵已經殺了一個來回。

  可是他再勇猛也無濟於事,擋不住猶如洪流一般的楚軍。

  「高將軍!」

  有人朝著高真喊:「左前方有被圍困的隊伍。」

  「殺過去!」

  高真用長槍一指,催馬向前。

  他帶著一百多名親兵,殺進楚軍隊伍里,見前方有被圍困的數百安陽軍士兵。

  殺穿楚軍之後,高真把這幾百人救出來,又帶著這些人繼續衝殺。

  「高將軍!」

  從前邊逃出來的士兵們大聲喊著:「關將軍被困在前邊了,我們沖不進去!」

  高真一催馬:「我去!」

  於是帶著隊伍再次衝進楚軍人群之中。

  從子時後,殺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高真在戰場上已經殺了幾個來回,救出來有千餘人。

  等一個多時辰後,才找到被圍困的關飛成。

  他帶著隊伍殺進去,關飛成卻已經快不行了,身邊只有幾十個人,被逼到了一處牆角。

  高真殺穿圍困,從馬背上跳下來,扶著奄奄一息的關飛成:「關將軍,我帶你殺出去。」

  「高真!」

  關飛成看到高真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一下。

  他血糊糊的手抓著高真的胳膊:「快去,快去告知少將軍,快去啊。」

  在臨死之前,他似乎已經忘了羅境被封為冀王的事,只記得羅境是他的少將軍。

  「我先帶你殺出去。」

  高真把關飛成扶起來,關飛成身上卻連一絲力氣都沒了。

  他受傷太重,肚子破了一個洞,高真把他扶起來的時候,腸子就掛在那。

  一起身,腸子垂下來,黏糊糊。

  「快走吧,你快走吧......」

  關飛成搖了搖頭:「替我......替我跟少將軍告罪,就說關飛成沒能守住大營,我對不起他,對不起老將軍。」

  說完這句話,關飛成的頭往下一垂,就此斃命。

  「啊!」

  高真嘶吼了一聲。

  關飛成把他從羅境手裡要來,對他極好,猶如兄長一樣,他對關飛成,也看做是自己的兄長一樣。

  此時見關飛成身死,高真的表情滿是悲憤。

  「我會帶你殺出去的,不會讓敵人羞辱你的屍身。」

  他蹲下來,把關飛成的腸子塞回肚子裡,撕開衣服把傷口勒住。

  然後吩咐手下人,把關飛成綁在自己後背上。

  背著一具屍體,高真再次跨上戰馬:「跟我殺出去!」

  這少年將軍帶著手下人,迎著敵人沖了過去。

  又半個時辰之後,夜色中,到處都是廝殺,到處都是火光,高真已經分辨不出來方向。

  他帶著的隊伍,也從一開始的千餘人,殺到只剩下三四百人。

  楚軍從南邊源源不斷的殺過來,他帶著這些人要想去匯合羅境,難如登天。

  幾次嘗試之後,都失敗而歸。

  再回頭看看他背著的屍體,高真一聲咆哮。

  少年將軍下令轉頭往北走,帶著幾百人撤出戰團。

  到了天亮之後,他們在一片不大的林子裡停下來,高真把關飛成的屍體放下來。

  「關大哥,我只能把你葬在這,沒辦法帶你去見冀王了,把你埋在此地,最起碼敵人不能侮辱你的屍體,我還要回去救冀王。」

  他親自動手,在林子裡挖了個土坑,將關飛成掩埋。

  「你們無需跟我,我一個人回去。」

  高真看向手下人,那一張張疲憊至極也狼狽至極的面容。

  「冀王待我有大恩,我要回去報恩,你們武藝不如我,回去也是枉送性命,現在一路向北,回安陽城求援,若有援兵來,這一戰還可挽回,不至於全盤皆輸。」

  手下人勸他,他只是搖頭。

  「聽我的軍令,儘快趕回安陽,千萬不要說冀王被圍困,只可說決戰之際,兵力不足,若你們說冀王被困,那些人未必會來。」

  高真大聲道:「有沒有援軍,我託付給你們了,除此之外還要託付給你們一件事,若你們回來後知我已死,勞煩往我家中告知。」

  說完一抱拳。

  然後撥轉戰馬,朝著南邊沖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下,那少年將軍的身影如此修長偉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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