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章 生活需要我們低著頭愛它

  「彭將軍!」

  布勒格狄快步走到彭博面前,然後單膝跪倒:「我代表我的族人,向將軍致謝,向將軍致敬!」

  彭博抬起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卻沒有接話,也沒有把布勒格狄扶起來。

  這一刻,布勒格狄忽然就明白了彭將軍的意思,所以他慌了。

  不久之後,寧軍撤走,走的乾脆利落,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只是這次走,沒有帶走糧草和裝備。

  「我犯了個錯誤。」

  布勒格狄坐在山坡上,看著遠處的黑武人大軍再一次集結起來。

  他看向兒子撒桑:「當時心急之下,我沒有想那麼多,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老弱病殘。」

  撒桑是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性子很直,他看到父親那般懊悔,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勸說些什麼。

  「哪怕我留下幾千人也好。」

  布勒格狄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想起來上次在北山關彭博說的那句話。

  有些錯可以被原諒,但不是每一次都會被原諒。

  寧軍完成了他們的承諾,然後走了。

  帶著他們戰死兄弟的屍體走的,昂首挺胸。

  「父親,現在怎麼辦?」

  撒桑問。

  布勒格狄搖頭:「我不知道。」

  就在這時候,被人攙扶著的沭陽川趕了過來:「大汗,寧軍走了?」

  布勒格狄看向沭陽川,點了點頭:「走了,是我又一次犯了錯。」

  沭陽川急切道:「大汗,接下來要仔細看著北山關那邊,如果黑武人的攻勢太猛,我們就必須出兵去協助寧軍,不然的話,我們再無機會入關。」

  布勒格狄道:「如果當時你和我換一個位置,是你在這的話,就不會犯我犯的錯。」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兒子撒桑哼了一聲,顯然頗為不滿。

  沭陽川道:「寧軍有寧軍的傲氣,所以大汗你帶走所有人的時候,那位彭將軍什麼都沒有說,現在他們走了,但是在天黑之前他們不能進北山關,所以我們還有機會。」

  他語氣很急的說道:「立刻安排騎兵隊伍,不計代價,如果彭將軍的隊伍被黑武人發現的話,立刻去把人救回來,或是不計代價的把他們護送回北山關。」

  布勒格狄這才反應過來,起身道:「我親自去。」

  撒桑連忙道:「父親,我去吧。」

  沭陽川搖頭:「你不行,必須大汗親自去。」

  撒桑回頭看向沭陽川:「你是不是盼著我父親出事?你就能名正言順的做大汗了?」

  啪!

  布勒格狄在撒桑的臉上狠狠扇了一下:「向大汗認錯!」

  撒桑執拗的看向他的父親,布勒格狄吩咐道:「把他吊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把他放下來。」

  他手下的人為難的看向撒桑,撒桑哼了一聲,伸手:「吊就吊,難道我還怕了?」

  布勒格狄道:「什麼時候你學會了,把這種所謂的骨氣和傲氣,用在面對敵人的時候而不是面對自己人,你才算長大。」

  說完之後,知道沒有時間再理會這些,他親自去挑選隊伍,準備去護送彭博的寧軍。

  北疆這邊的戰事,不會在短時間內結束,黑武人如此興師動眾,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退兵。

  可是中原江山之內,絕大部分人都沒有去想北疆這邊的事到底會怎麼樣。

  因為北疆離他們太遠了,他們看不到黑武人,只能看到自己面前的敵人。

  大人物們的敵人是彼此,芸芸眾生的敵人,是生活,可卻還要努力的去愛它。

  五月初,大賊李兄虎率軍攻入京州,與武親王楊跡句的大軍在京州交手。

  大興城,世元宮。

  皇帝楊競坐在台階上,看著遠處的一塊瓦礫發呆。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想起來自己年少的時候,權閹劉崇信陪著他一起玩踢瓦片的遊戲。

  那個萬人恨的大太監,其實對他一直都很好。

  他眼神恍惚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不遠處,他的父親躺在搖椅上,看著幾個宮女在嬉戲。

  楊競嚇了一跳,再看時,那裡什麼都沒有。

  視線收回來的時候,又看到了劉崇信的身影,那個滿頭汗水的太監,把衣服別在腰帶上,單腿跳著往前:「殿下?你看老奴這一腳踢得如何?」

  楊競嚇得臉上變色,猛的站起來,可是眼前又什麼都沒有了,那裡只是一片空地,那裡只有一片瓦礫。

  「陛下。」

  內侍總管甄小刀彎著腰走過來:「陛下,武王妃為陛下挑選的人,已經進宮了。」

  楊競一怔。

  前幾天他派人請武王妃進宮,一是想看看武王妃是否還在京城,二,確實是想到了一些事,只能請武王妃幫忙。

  皇帝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跟著甄小刀回到東書房那邊。

  這屋子裡,有個少女怯生生的站在那,看起來有些局促不安。

  見到身穿龍袍的皇帝,那少女連忙跪下去:「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看了看這少女,大概十六七歲年紀,模樣清秀,她說不上有多美,可就是那麼順眼。

  皇帝知道,她是前禮部尚書的孫女,那位老大人因為得罪了劉崇信而被治罪,就是他的父親,老皇帝一道旨意,賜那位老大人白綾一條,老大人就吊死在自家的書房裡,那一年,他的孫女也才三四歲。

  劉崇信被殺之後,皇帝為了挽回民心,給許多冤死的朝廷官員平反,面前這個少女的父親,被皇帝啟用,任命為禮部侍郎。

  前陣子,大賊李兄虎和天命王楊玄機的大軍殺進京州,大興城裡很多人都悄悄跑了。

  包括六部九卿的不少官員,禮部尚書跑的時候,連家裡的東西都沒帶。

  這個少女的父親被提拔為禮部尚書,做到了和他的父親一樣的高官,可他卻並不開心。

  武王妃選中了這個少女,作為父親,禮部尚書於文禮更加的不開心。

  於若妍對他父親說,如果我不進宮的話,父親會被皇帝責罰,大楚還在,皇帝還在,我們就沒有辦法抗拒。

  所以她來了,她不是對做皇后有什麼想法,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保護一直都在保護她的父親。

  「起來吧。」

  皇帝楊競坐下來,仔仔細細的看了看面前的少女。

  她身上那種淡淡的書卷氣讓皇帝很喜歡,莫名其妙的很喜歡。

  「你叫若妍?」

  皇帝問。

  「回陛下,是。」

  「多大?」

  「回陛下,快十六了。」

  「你不用那麼緊張。」

  「回陛下,是......」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他看到那少女的局促不安,在這一刻,居然有些恨自己的身份。

  如今這大楚的皇帝身份,不能讓那些叛賊害怕,只能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害怕。

  他甚至覺得有些可笑,然後就是一陣悲涼。

  「陛下......」

  於若妍看到了皇帝緊鎖的眉頭,俯身道:「如果陛下心裡有些煩躁,我可為陛下撫琴。」

  皇帝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好。」

  甄小刀連忙吩咐人把琴取來,於若妍坐下來後,沉思片刻,為皇帝奏了一曲晴川靜流。

  這首曲子是當年第一大文豪嵩明先生所作,一經問世,便被無數人追捧。

  這曲子皇帝熟悉的很,他聽到的時候還略微有些不滿,因為這曲子太歡快。

  又想著,她大概只是看出來我心情不好,所以選了這樣一個歡快的曲子吧。

  可是片刻後,皇帝的心竟然安靜下來。

  別人奏這首曲子,總是會讓人想像出來一群孩子在原野上吵著鬧著,追著風箏,也驚擾了河裡的魚。

  可是她奏的這曲子,卻仿佛讓人看到了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坐在河邊,一雙漂亮的小腳丫放在河水裡,魚兒在她腳邊游來游去。

  那應該是個日落吧,黃昏的光最是溫柔。

  她坐在那,遠處有一座不大的房子,炊煙從煙囪里升起,有幾隻雀兒圍著煙氣在飛。

  「夠了。」

  皇帝忽然說了一句,琴聲戛然而止。

  於若妍連忙起身,後退幾步後俯身道:「陛下恕罪。」

  皇帝看了她一眼,轉身出了東書房,沒有對於若妍說些什麼。

  皇帝一直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做什麼,他只是不敢再多聽一陣子。

  「陛下,若是不喜歡,奴婢這就讓人把於姑娘送回她家裡。」

  「送回去吧。」

  皇帝回了一句。

  甄小刀連忙道:「奴婢這就去安排人。」

  「你親自送她回去。」

  皇帝腳步停了一下,伸手把腰帶上掛著的玉佩摘下來遞給甄小刀:「這個送給她做見面禮,告訴於大人......可以準備婚事了。」

  甄小刀一怔:「陛下,武王妃還為陛下甄選了幾位,陛下要不要見過之後再說。」

  「不必,朕就要她。」

  皇帝心裡有些愧疚,所以才不敢多聽她的琴聲。

  他求武王妃為自己的皇后選人,只是那一天忽然怕了,他父親不算是一個好皇帝,沒能阻止大楚的崩塌,可是他父親最起碼還有他,把皇位傳了下去。

  可他現在沒有後,如果......

  最起碼,楊家的皇族血脈,得有所延續才行,哪怕......哪怕大楚不在了,皇族的血脈也必須在。

  只要這世上還有人的身體裡流著皇族的血,那麼將來復興大楚的火種就不會滅。

  當別人寄希望於未來,叫做未來可期。

  當一位皇帝寄希望於未來,叫做束手無策。

  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已經說服自己,就隨便選一個有才有貌的女子就好,不管是誰,能為他延續皇族血脈就可以。

  可是今天在看到於若妍的時候,他心裡的愧疚就抑制不住的冒出來。

  她不該被這樣對待,因為她是對的人。

  可她出現在錯誤的時間。

  皇帝重重的嘆了口氣,然後看向已經走出去的甄小刀:「請......請武王妃入宮,朕......朕的大婚,要辦的隆重些。」

  甄小刀心裡一疼,因為他知道皇帝要請武王妃進宮,是因為朝廷已經沒錢了,辦不了大婚。

  只能借。

  皇帝抬起頭看向天空,閉上眼睛,於是,他又看到了那個坐在河邊的姑娘,她也在抬頭看著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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