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幽州

  第95章 幽州

  驛道邊上,上官雲闕將坐騎拴好,而後坐進茶攤討要了幾碗茶水,一邊等著吃食上桌,一邊大口飲著。他妝容奇特,又只著一件袒露頸胸的低領紅衫,舉止頗顯風騷,引得周圍的行客紛紛顧目。

  他嫌棄的揮了揮手,「看什麼看,沒見過美男子麼!?」

  一眾行客瞬間鄙夷,不再理睬他。

  上官雲闕自然樂得清靜,他從終南山一路行來,自然是要低調的好,且眼見就要到洛陽了,他也不想過多的節外生枝。

  但馬上,一條不得了的消息從旁邊客人的交談中傳了過來,令他才飲入口中的茶水被一口噴了出去,而後,他顧不得求證消息來源的真實,火急火燎的起身,取下拴在木樁上的韁繩,趨馬便走。

  後邊,店家端著幾盤正要上桌的小菜,望著驛道上已遠去的塵埃,一臉愕然。

  …………

  時不過申時,安樂閣中已是人滿為患。

  老鴇的笑臉似要開到耳根,她揮著團扇,不住指揮著雜役小廝,將嘈雜的人流分引入座。大堂已是坐不下,二樓的雅間小房亦是早就訂出去了的,舞台甚而都已鋪到了街面上。

  花燈已開始懸掛,整條街今日都是屬於安樂閣的。

  夜裡的「花魁春日宴」,不但有均王朱友貞親自捧場,更有河南尹張全義作陪,聲勢浩大,消息已放出了許久,已成洛陽城中人人皆知的盛事。且最為關鍵的是,整個洛陽大大小小的的酒肆、青樓,都得配合,誰敢反對,刀就能馬上駕到脖子上。

  起初所有人都還不情不願,但直到安樂閣放出消息,若花魁名落誰家,明年的「春日宴」即在那一家舉辦,年年如此,以公證為信。

  便是因此,這兩日洛陽城中的所有青樓都是卯足了勁兒,紛紛挑選出了各自樓中最亮眼、最有絕活的姑娘,想要赴宴爭一爭這花魁之名。縱使是不入流的瓦肆勾欄,亦想要從中分到一杯羹。明眼人都能想像得出,若能爭得這一「花魁」之名,今後整整一年的生意必然都會爆火。且這還是小利,這番盛況下,該樓的名氣甚至會流傳於整個關中,那才是真正的名利雙收!

  ……

  此時,不同於前樓的喧囂鬧騰,後樓小院裡,甚是靜謐。

  蕭硯獨站在閣樓窗前,負手於身後,觀賞著院中小池邊春風拂柳的美景。

  後面,梁知不住的搖頭,面上隱有怒色。

  「荒唐!我不良人怎麼可能為朱溫效力?先帝、諸多大臣皆喪命於朱逆手中,我們未曾替先帝報仇已是不忠,何論改門換庭,還是為朱梁!?天暗星,你到底存的什麼心思!」

  另一邊,段成天愣愣坐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卻只是一言不發。

  對面,有屬於兗州分舵的不良人環胸冷聲道:「我家校尉自有打算,又未叫你一起入梁,你若無意,不加入便是。」

  梁知終於壓不住怒氣,道:「啖狗腸,老子真是看錯了伱等兗州的!早知如此,早該將汝等趕出洛陽,若無我們,你們能在洛陽安穩待到現在?」

  「笑話,我家校尉已被那朱友貞捧為座上賓,就算沒有你們,偌大個洛陽,難道就無我們的容身之地了?」

  「你!」梁知將手指捏的不住作響,轉頭望向段成天,「老段,你也贊成此事!?」

  片刻後,段成天愁著臉,嘆氣道:「事已至此,還是且聽聽天暗星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吧……畢竟,帥令即在他的手中。」

  梁知本欲起身的動作頓住,而後冷聲一哼,板著臉不再講話了。

  窗邊,蕭硯終於折身過來,面上卻並無多大波動,反而還有些笑意。

  「梁兄壓壓火氣,此事僅為蕭某人一人之決意,並不打算拉著諸位一起跳入火坑。為朱溫效力,確是有悖不良人創建的初衷,但如今大唐已歿,天下紛亂,不良人若不作為,與坐以待斃何異?」

  「大帥定會重新帶領我們復興大唐!」

  「蕭某所為,亦是為了復興大唐。」蕭硯平靜笑道。

  梁知板著臉,冷聲道:「胡說八道!入梁為官,豈不是視國讎於無物?朱溫逆賊,篡唐而自立,你又何談復興大唐之說!」

  蕭硯卻並不答,而是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不良人伸手。

  後者立即會意,而後從懷中取出一張輿圖來,恭敬遞過。

  蕭硯將輿圖展落鋪開,而後掛在了壁上,示意梁知與段成天二人觀看。

  這輿圖稍顯潦草,卻攬括了天下四十餘藩鎮,共十一道全境。從形制來看,各地諸侯亦被標註出來,分成幾個顏色不一的區域。

  「你這是何意?」

  「二位且看,如今天下,諸鎮林立。可較於僖宗、昭宗之際,卻已不是一鎮一州即可割據一方的時代。而今,南北幾路諸侯分別坐擁數鎮、手握重兵,互相提防,看似誰都奈何不了誰,但事實卻是,朱溫已獨霸中原十餘年,直至當前,幾無人可撼動他的地位。」

  蕭硯的手指在輿圖上緩慢滑動,而後出聲道:「可若想要復興大唐,朱溫便是不可忽視的直面威脅,反之,亦會被其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而當今天下,已沒有哪一方勢力能夠獨自擋得住朱梁的兵威,且他們各有利益,絕不會為了一個已完全歿去的大唐盡心盡力的聯合起來……」

  「你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梁知沉聲打斷道:「你操這些心作甚?屆時,大帥現身,哪路諸侯敢不畢恭畢敬?」

  「大帥……」蕭硯聞聲發笑。

  大帥在意的,並非大唐的存亡與生死。在他的眼中,唯只有盛唐與殘唐而已,而對於殘唐,他向來又是不屑一顧的。

  但他不會將這番話說給他們聽,而是淡笑著詢問:「二位,可聽說過『借雞生蛋』?」

  「借雞……生蛋?」梁知不由一愣。

  段成天卻是撓著腦袋,似是有幾分思路了。

  「朱溫能夠從一黃巢亂賊坐大,最為重要的原因便是背靠著大唐朝廷,藉以詔令兼併藩鎮,故謂之『全忠』矣,而其後更是趴在唐廷身上敲骨吸髓,逐漸壯大,乃至篡唐自立。」蕭硯背對著那面輿圖,負手面對幾人,緩緩出聲道:「而我想做的,便是效仿他之故事……」

  梁知愕然的張大了嘴巴,半晌未曾閉上。

  段成天摸著自己圓圓的腦袋,嘿的一笑,「老梁,認清現實吧,咱們都老了……」

  而後,他又感慨道:「人家年輕人的魄力,不比你那點心思強?」

  一旁,那兗州不良人傲然環胸,一對眼神里頗顯自傲。

  梁知愣愣的嚅囁了下嘴唇,詢問道:「就憑咱們這些人,足夠嗎?」

  「自然是不夠的……」

  蕭硯緩聲道:「不過,人也不少了。」

  ——————

  河北,幽州。

  規格早已超過建制、更形似王府的節度使府邸中,一中年男人大笑著迎接而出。

  他年逾四旬,身材頗顯富態,身著繡蟒的闌衫,繫著鎏金的犀牛腰帶,頗有種一朝得勢的暴發戶氣質。

  這府邸還在擴建,運送的木材、石料源源不斷的從街前運送而過,力夫或赤膊、或喊著號子,正將幾株百年的古樹整根移栽進新建的園林當中。

  府外的盧龍衙兵持戟半跪,「參見節帥……」

  劉守光全然無視,只是不斷發著哈哈大笑,攤開手,「石老弟,何來之遲也?」

  長階之下,一道身影正彎腰從馬車中下來,而後聽聞喚聲,便在馬車邊一臉謙遜的揣袖行禮:「河東石敬瑭,恭賀節帥新晉。」

  他年近三旬,身著米白色闌衫,長發後挽,只以一根簡樸的木釵束住,全身上下好似連半縷值錢的物件也無,與劉守光簡直是兩面氣質,極顯得謙遜有禮。

  劉守光聞言不由得意,卻又故作謙虛的迎下長階:「石老弟乃某多年好友,說這些客氣話作甚,來來來,入內詳談。」

  他謙虛的神色極其拙劣,但石敬瑭全不在意,只是溫文爾雅的再次行禮,道:「節帥乃大唐鎮河北之擎天柱石也,敬瑭微末,萬不能與節帥相提並論,此次前來幽州,還望節帥能多多提攜。」

  劉守光果然愈加高興,拉著石敬瑭的手就要入內,卻又忽地一愣,指著同在馬車旁的一頭戴幞頭、身著墨黑窄袖交領武袍,面有刀疤的肅色男子。

  「這位是……」

  石敬瑭尤才記起似的拍著腦門,笑道:「久不見節帥,方才過於高興,卻是忘記給節帥介紹了。此為太原折衝都尉、通文館禮字門下,巴爾巴都尉,奉聖主派遣,來盧龍助節帥一臂之力。」

  劉守光恍然大悟,而後面有驚奇,「你就是巴爾?」

  已扮作巴爾半月有餘的三千院雙手環胸,不苟言笑的板著臉:「節帥聽說過在下?」

  「聽聞你在洛陽害了那廢帝……」

  「天子乃朱溫所害,嫁禍於在下而已,節帥莫要受人所誤。」三千院不客氣的打斷道。

  見他全不如石敬瑭那般給面子,劉守光的臉色微有些下沉。

  石敬瑭察言觀色,瞬間笑著打著圓場,與他同入節度使府中,而後低聲提醒道:「節帥莫怪,巴都尉素受聖主信重,又為晉王族人,性格向來便是直來直去,莫要放在心上。」

  劉守光這才擺出好臉色,冷哼一聲,卻不由得對石敬瑭愈加親近了幾分。

  入了大廳,他便令人上茶,而後笑聲詢問:「你我雖年差十餘歲,但素有兄弟之誼,聖主遣你領兵來相助,確是甚合某心。」

  石敬瑭與三千院相對而坐,但他卻只坐了半邊屁股,此時更是聞言起身,笑道:「泰山早觀節帥有英雄之氣,聞節帥有需,即刻便請示了晉王,令在下領兵而來。但在下觀幽州戰局,節帥似是已不需在下了?」

  「哈哈哈。」劉守光不由面露得色,道:「某那兄長,麾下兵馬兩倍於某,實則不過一草包爾,而今其已在盧台(今天津)敗了一場,卻是已向遼東逃竄了,確實不需要石老弟相助了。」

  石敬瑭早已得知這一消息,卻還是做出驚詫的模樣,而後極為佩服的再次吹噓了一番馬屁。

  三千院坐在他對面,只是緩緩的飲著茶,並不插聲。

  他這些時日已完全將那「巴爾」研究了一遍,他代表的是李嗣源,故不需要對劉守光怎麼低聲下氣,且他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對面這石敬瑭身上的。

  蕭硯給他的信上,說過要仔細觀察一番此人,言其有一些常人不易察覺的特質。

  現下看來,其除了極會察言觀色外,對待所有人好似都是謙恭有禮,更是能屈能伸,明明是李嗣源的女婿,卻對他這一折衝都尉極為客氣,好似那女婿的身份對他而言,反倒是一層枷鎖。

  這個人,若真如蕭硯所說的那般,相較於劉守光這種喜形於色的人來講,城府深的可怕。

  有意思。

  三千院嘴角上揚,以茶杯掩飾著,依還是一臉冷漠。

  劉守光與石敬瑭的對話終於扯上正軌。

  「某那兄長雖領著不少兵馬遁入了遼東,但某實則並不懼怕,某唯一的憂慮,還是漠北人……」

  石敬瑭恭聲詢問:「依節帥之威,漠北豈敢南下?」

  「唉,敬瑭老弟居於代州雁門關,豈不聞漠北如今已是不同於以往?」

  劉守光嘆了一聲,道:「天佑三年,漠北八部推舉了一年輕人任夷離堇(大王),此人名為耶律阿保機,素有才幹,短短兩年,便使漠北的實力猛增,某麾下兒郎幾次出關,都沒討得好啊。某那兄長遁於遼東,恐怕就會與漠北勾結上。其還掌控著不少地盤,若是放任漠北南下,某恐怕吃不消啊……」

  石敬瑭不動聲色的閃了閃眸光,而後叉手行禮:「節帥勿慮,敬瑭而今已至幽州,節帥如有所需,只管驅使便是。」

  「哈哈哈。」劉守光聞言大笑,而後起身,滿臉懇切,道:「某不需敬瑭老弟上陣殺敵,卻久聞老弟口才極好,可願替為兄出關一趟?」

  「節帥請講。」

  「那耶律阿保機有一妻,名曰述里朵。某聽聞其二人多為恩愛,念之那述里朵一介女人,恐沒甚見識,老弟若能代某攜眾寶物出關,說服她讓漠北南下的時間推遲一兩月,某即可事成矣!」

  「這有何難?在下定然幸不辱命!」石敬瑭眸中閃著亮光,拍胸擔保。

  兩人皆大歡喜,相約飲酒。

  一旁,在角落裡不引人注意的三千院亦是眸光微閃,輕聲低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