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信

  第309章 信

  毒公死了。

  甚至在蕭硯的記憶當中,見到毒公的屍體居然就算是兩者間的第二次交際,不過這位謀劃近十年、貪圖兵神怪壇十餘載,不惜對胞弟痛下殺手而獨掌嬈疆大權的巫王,已然沒有了再與蕭硯交手的機會。

  甚至於,他給人一種死的太草率、太無奈的感覺。

  蕭硯此行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因為所有準備的時間本就過於緊促,如讓尤川在十日內聚兵三十二寨等等,都是迫在眉睫才做好的事。

  而在蕭硯最初的設想中,嬈疆聯軍與兵神屍潮交鋒的概率很大,當然這個範圍僅僅局限於萬毒窟內,毒公就算煉成兵神,也已然到了最後一刻,能操縱的兵神很有限,蕭硯不會給他多餘的準備時間。

  但不管如何,毒公也不是沒有勝算,因為他直到最後一刻,實則都還沒有到眾叛親離的地步,甚至於整個萬毒窟留守的人馬都算得上毒公的死忠,駐守大寨的上百位蠱師阻攔了聯軍許久,才使得蕭硯晚了一步。

  不過毒公偏偏就死了,沒有死在蕭硯手中,甚至沒給蚩夢出口惡氣的機會,就這般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蠱王走上高台,沉默的看著毒公靠在碎裂石柱上的屍體,許久無言。

  聯軍事先獲取了萬毒窟的兵力駐守情況,起初進展很順利,但出乎意料的是,萬毒窟的留守人馬居然事先還劃分了多道防線,以大寨為最後一道陣線,節節抵抗,士氣亦是不錯,仿佛知道能夠死而復生一般,拖延了聯軍大半日的時間。

  所以這讓蕭硯略有些好奇這背後之人到底是誰,袁天罡本人,可能性很小,算來算去,也僅有哪位素未謀面的不良人了。

  袁天罡除掉毒公這件事,其實亦可以算是意料之內,通過毒公胸前插得那柄唐刀短刃就可以判斷出來,毒公死前勢必與一批不良人死戰了一番,不過在場並未尋到有關不良人的痕跡。

  袁天罡不會容下一個盤踞嬈疆十餘年,又得到兵神秘術的巫王蚩笠,蕭硯事先想過袁天罡可能會過河拆橋,但更多是猜想袁天罡會調毒公離開嬈疆,而不是痛下殺手,更沒有料到毒公會死的這般乾脆。

  不過復盤一想,這可能亦與蕭硯有關。

  從蕭硯放縱尤川替毒公盜取到兵神秘術開始,袁天罡或許便已察覺到了一絲蹊蹺,唯有毒公還在沾沾自喜,卻不知自己敗勢已初顯端倪。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袁天罡在察覺到這一局自己並沒有勝過蕭硯,反而讓蕭硯將幾條線串聯到一起,奪得了嬈疆大勢,遂徑直棄了毒公,亦將「過河拆橋」這個過程直接提前,連給毒公成為喪家之犬的機會都沒有。

  但這位大帥留的後手又極為狠辣,恰恰奪走了這其中最重要的東西,也便就是那隻花費毒公無數心血,更是耗費成千上百條性命才煉製而成的兵神之「蠱」。

  一個熟練巫蠱之術的毒公掌握這道「蠱」,與袁天罡親自掌控這道「蠱」,是兩碼事。

  袁天罡再天下無敵,也不可能放心將這等利器放在毒公這等野心勃勃的人手中,且毒公已經利用完畢,其人的威望不僅對於掌控嬈疆沒有作用,反而只會適得其反,毒公煉製禁術、挑起內戰的罪名已經坐實,名聲已經稀爛。

  袁天罡留著他,用處不是沒有,但已然不多,且袁天罡剝奪兵神掌於己手,毒公不可能沒有怨氣,若是一個不慎,更可能成為李星雲潛在的掣肘之一。

  至於將嬈疆贈送給蕭硯這件事……

  按照蕭硯對那位大帥的了解,兵神之「蠱」已在他手中,一座嬈疆,已然成為雞肋,且還是已經自去了一成元氣的嬈疆,八十一寨名不副實,毒公身死過後,同仇敵愾的聯軍也會很快成為一盤散沙,萬毒窟實力大減,未必能比昔日毒公掌控萬毒窟時更有威懾力。

  總之,還是一副爛攤子,起碼兩三年之內,蠱王都沒辦法離開萬毒窟了。

  旁邊,蠱王收起對毒公複雜的情緒,嘆了口氣:「九寨寨主當中,親近毒公的六位寨主,以及潼、妊、卜三族族長以及各自親信,俱已身亡……」

  蕭硯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這不是一件好事,看似是替蠱王解決了後患,但這些人終究是萬毒窟的中流砥柱,之前聯軍起兵之時打的名號為「僅誅蚩笠一人」,未嘗沒有從這些寨主們挑選半數出來在今後戴罪立功的意思。

  此舉一是極大的削弱了萬毒窟的實力,使得蠱王不得不從北疆、嬈中、南疆三地中重新吸納幾個大寨進入萬毒窟,不管如何,過程中都難免會有各種妥協以及對原有秩序的更迭。

  且還有一點格外棘手的是,這些年來一直始終親近蠱王的嬈寨,實力其實並不強勁,如北疆的一些寨子,都只能算是小寨,他們遷入萬毒窟後,短時間也難以服眾,但蠱王卻不可能不這般做,所以在不短的時間內,勢必還需要蠱王在重建萬毒窟一事上多多親力親為。

  當然還有一個作用,隨著這些人的身死,蕭硯便無法知道那位代替毒公坐鎮又親手布下層層防線的神秘人到底是誰。

  蠱王沒有過多在這裡緬懷毒公,實際上也談不上緬懷,蠱王來到此,亦只是感念二人間多年的兄弟情誼而已。

  事實上,在袁天罡遣他們二人去十二峒盜取兵神怪壇之前,蠱王與毒公之間的兄弟情誼做不得假,毒公彼時還並無對親兄弟下手的心思。

  一切原因,不過物是人非四字。

  不過馬上,蕭硯就得到了好消息。

  姬如雪與蚩夢一同到了御蠱場,如今萬毒窟亂糟糟的一片,戰亂中死的人不少,雙方都有,且那背後之人格外奸詐,居然在搶奪「兵神之蠱」逃離之前,煽動留守人馬放火焚燒萬毒窟的大倉與建築。

  好在聯軍很快就撲滅了火勢,才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姬如雪蹙眉看著四周的數百具死屍,走上高台,看了眼毒公的屍體,用眼神詢問了下蕭硯。

  蕭硯很平靜,只是輕輕搖頭,示意晚了一步。

  蚩夢卻是很高興,但也只是叉著腰站在毒公的身前,並沒有說什麼,看了半晌,才皺了皺鼻子,拉扯著二人走了下去,道:「小鍋鍋,你好奇的那個人,有個人曉得是哪個!」

  蕭硯訝異了下,偏頭看了眼姬如雪。

  姬如雪點了點頭,輕聲道:「是那潼月,她知道一些事情,不過她只說要見你,並不告訴給我們。」

  蕭硯恍然,摩挲著下巴上的短短胡茬,倒是有些意外之喜。

  方才思索的事情太多,反而忘記了這個人。

  潼月昨晚被靡格舒俘虜後,一直在嬈岳潛藏到今日,居然陰差陽錯下倖存了下來,要知道,連同她父親在內,潼、妊、卜的族長以及各自子女、親信都鮮少有人活下來,那位袁天罡委派的人不知為何格外警惕,仿佛生怕蕭硯知道了他的身份一般,做的很乾淨,明顯事先早有準備。

  潼月比起上一次蕭硯見到她時,看起來潦草了許多,亦落魄了不少,神情萎靡,半點大小姐的氣勢都沒了,她許是已經知道她父親身死一事,眼睛還有些紅腫,事先顯然哭過一場。

  看的蚩夢有些不好受,那個潼氏家主雖然不是個什麼好東西,與毒王八狼狽為姦殺人放火的事情沒少干,但說白了也著實是這潼月的父親,失去父親的滋味,蚩夢感同身受,且之前早就教訓了一番這小妮子,蚩夢倒也對她沒多大的惡意。

  姬如雪並未表態,悄悄看了看蕭硯的神色,只見他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冷漠,隨便挑了個地方,就直接詢問道:「你知道些什麼,直說便是,如果有用,我可以准許你提一些適當的條件。」

  潼月縮著身子,與第一次見眾人時趾高氣昂的姿態可謂判若兩人,她許是有些害怕蕭硯,畢竟她兄長彼時就死在蕭硯手中,對她當時的衝擊應當不小。

  但不知何種原因,她仍是攥著拳,低聲道:「你如果答應我,幫我報殺父之仇,我就告訴你……」

  蚩夢小臉一驚,回頭去看蕭硯,姬如雪也有些欲言又止,但表情並無太多變化。

  蕭硯仍只是面無表情,甚至沒有說話。

  潼月苦等了一會,似乎是知道哀求或者威脅對蕭硯都沒有作用,遂聲音更低,有些沒有生氣。

  「我只知道那是個中原人,我爹對他的怨氣很大,每次回家都要罵上一陣,我偷聽過兩次,旁人似乎都說那人是個『大耳賊』、『笑面虎』,據說是什麼聖主,很得巫王重視,巫王信不過自己人都要委任他代替巫王行事……我爹對他沒什麼好感,所以我方才聽說我爹他們被自己人殺害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姬如雪柳眉上揚,低聲對蕭硯道:「該不會……」

  「十之八九。」蕭硯笑了笑,亦有些意外,但很篤定:「應當就是那位通文館聖主,李嗣源。」

  蚩夢和那潼月都聽的一臉茫然,姬如雪卻有些凝重。

  通文館李嗣源,晉國十三太保之首,看似聲望遠不及那位世子李存勖,但在江湖上可謂是鼎鼎大名,名氣很大,有那「河東小孟嘗」的別稱,據說是一個禮賢下士的人,不少江湖客都很願意受其驅使,是與自家女帝都能並列的存在,甚而在某些方面,還要遠遠勝之。

  這麼一個人,居然會現身萬毒窟,成為那不良帥解決毒公的操刀人!

  蕭硯倒是沒想那麼多,但思路很是清晰了不少,來回踱步了片刻,突然道:「雪兒,之前那封信件你還保留著沒有?」

  姬如雪略一思索,便點了點頭。

  蕭硯說的信是一封幾日前經汴京轉自番禺而後再由公羊左用海東青送來書信,但信紙上的內容很奇怪,居然是那首蕭硯曾在汴京之畔寫給女帝的「伊呂兩衰翁」,此外別無他意。

  附送的還有汴京一封信,是妙成天寫的。

  妙成天與玄淨天起初因為李茂貞突然收押鳳翔不良人的事被李莽與段成天囚禁了起來,後來若非蕭硯發去信件,可能得一直等到蕭硯回京過後才會被放出來。

  如今歧國局勢驚變,妙成天與玄淨天可謂是徹徹底底成了李茂貞的棄子,且安樂閣與歧國原有的貿易盡數中斷,不得已只有收縮原有的馬行生意,最後一批馬匹是送到了淮南朱瑾的手中。

  而這封信是因為妙成天拿不準那封書有「伊呂兩衰翁」的信件是何意,才發送了過來,甚而奇怪的是這封信上連署名都沒有,只能判斷出是歧國那邊發來的,甚至應當不是從鳳翔發出的。

  發信的人很謹慎,僅有一首詞,就算被李茂貞截獲也猜不出其中是什麼意思。

  幾日前蕭硯收到這封信時因為太忙,也只是暫時將此事擱置下來,此時因為李嗣源的事突然想起來,倒不是空穴來風。

  歧國與晉國很可能會有大動作,這封信不會無緣無故送過來。

  蕭硯從姬如雪手中接過那封信,竟是不顧蚩夢與潼月尚在場,眯著眼仔細打量著這張信紙,但信紙很普通,沒有什麼奇特之處。

  蕭硯皺著眉,翻來覆去的檢查了一遍,甚至想在紙上摩梭出刻跡,卻並無所獲。

  「這個『呂』字,少了一筆。」姬如雪突然指著信道:「『武』字,亦少了一處。」

  蕭硯虛了虛眸。

  「渭水,釣魚台……」

  姬如雪一怔,隨即亦馬上想到了是哪一座釣魚台。

  據傳昔年姜太公垂釣於渭水之濱,借釣魚的機會求見西伯侯姬昌,留下了一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典故,而後世根據典故選址了數座釣魚台所在,但爭議最小的一處,位於鳳翔伐魚河谷,據傳姜太公當年垂釣跪坐的痕跡猶存,至於是不是後人偽造的,這不重要。

  關鍵的是,那發信人是不是這個意思,藉以這兩筆指代釣魚台所在。

  「岐王……女帝應當失去了自由。」姬如雪低聲道。

  蕭硯卻反問:「女帝可信否?」

  姬如雪怔了怔,而後毫不猶豫道:「女帝為人,我可以命擔保!」

  「那麼看來……」

  蕭硯自語失笑:「這個鉤,不上不行了。」

  說著,他便不再對怔怔的姬如雪多言,只是對那潼月承諾,只要她安安分分的待在萬毒窟為蚩夢做事,或可能看到報仇那一日。

  且他坦言告訴潼月,若她何時有了本事,大可來尋自己報殺兄之仇,但在這之前,起碼要為蚩夢為奴五年,這期間他會親自讓蠱王以蠱術封住她的內力,五年後便可恢復自由身,以換她今日之功。

  潼月不敢有異議,或者說她對蕭硯壓根就不敢生出反抗的心思,且潼氏近乎死盡,昔年潼家得罪的人不少,眼下還真只有跟著蚩夢才可以保她,至於蚩夢願不願意帶著她是另一回事,起碼有了這個名義,旁人便再難將對潼氏家主的怨恨施加在她身上。

  說完蕭硯便不再理會此事,立刻與姬如雪、蚩夢二女趕著去見蠱王商議要事,不過期間卻正好撞見千烏等落花洞女到來,一群紅裳美女極為養眼,倒是削減了幾分萬毒窟內的肅殺氣氛。

  「洞神大人……」

  千烏換了一身窄袖紅衣,看起來有些風塵僕僕,不顧旁人的注意,剛進一座竹樓,便要對蕭硯施禮。

  蕭硯笑了笑,只是道:「千烏洞主如何稱呼我,我都沒有異議,千烏洞主方便就好。不過人前的時候,洞神這兩個字實在是……如若千烏洞主不介意,在人前的時候,稱呼我名字即可。」

  千烏很體貼的換了稱呼,但並未稱名字,只是口喚蕭郎。

  姬如雪杏眼微眯,蚩夢氣的牙痒痒。

  千烏居然亦是臉色如常的對二女打招呼,然後才對著蕭硯歉意道:「我之前帶領大家離開落花洞時,因擔心招引那巫王蚩笠跟來,便未曾給蕭郎留下記號,後面聽聞萬毒窟的事後,雖馬上啟程趕來想要助蕭郎一臂之力,卻不想還是晚了蕭郎一步……」

  她說完過後,跟在她身旁的些許落花洞女馬上嘰嘰喳喳起來,皆是稱讚洞神大人了不起,只花了短短數日就把巫王蚩笠打敗了,言語中眾女仿佛還甚有些可惜,沒有機會參戰幫上洞神大人。

  蕭硯哭笑不得,與千烏等人寒暄了一陣,將她們委託給姬如雪和蚩夢二人安排,又獨自去尋蠱王。

  不過臨了,他卻是突然想起。

  歧國驚變,幻音坊無法避免的會分裂成女帝一派、岐王一派,甚而如果女帝這個「姜太公」很可能連基本盤都被李茂貞這廝搶了去。

  那麼這批不願離開的落花洞女,如若願意去中原的話……

  有機會可以與千烏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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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歧國,鳳翔。

  女帝放下畫筆,走到窗前,從閣樓上靜靜遠眺著半座鳳翔城。

  門外輕輕響起敲門聲。

  「主子,您想要的東西,奴婢已經備好,過幾日奴婢會挑選一個時間支走南邊的人,一日之內,應當都不會有人發現您不在……」

  門外的人猶豫了下,又道:「那人,真的會來嗎?保險起見,奴婢先替您走一趟應更為妥當……」

  「來不及了。」

  女帝自語道:「王兄要征關中,晉國雖然不知動向,但朱溫只可能先拿歧國開刀,分明是有人想藉此驅虎吞狼……」

  歧國若是此役一敗,女帝積攢多年的積蓄定會一敗而空,不管是誰給李茂貞出的計策,女帝都相信,那人絕不可能好心讓歧國白白吃下關中這塊地盤。

  如若猜的不錯,歧國取下關中是假,吸引朱溫注意才是真。

  但李茂貞仿佛已被迷了心智,一心想要吞下關中,將歧國的版圖擴張至朱溫的側臥之處,俯視中原,如當年大秦並六國故事。

  門外之人不再言語。

  李茂貞一段時間前與女帝大吵了一架,拂袖而去,已多日未曾拜訪此處了。

  女帝看著稍顯繁華的鳳翔,鳳眸怔怔。

  末了,只是輕喃。

  「會來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