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風言風語
淮河上那場有驚無險的截殺被蕭硯擺平過後,南下船隻便再也不受阻礙,一路順流向南,浩浩蕩蕩,直往目的地而去,更有東風借力,使得一行的速度自然加快,頗有奇特之處。
至於發送回京的淮河遇截一事,到底會不會引起什麼轟動,能不能對於那個幕後黑手造成什麼影響,這就不是蕭硯關心的事情了。
事實上,若非吳國來人是朱瑾,或許這一行還真不會這麼順利。同樣來講,若無前面鋪設的馬行交易,朱瑾或許也不會給蕭硯這個面子,雖說想在那六艘巨艦的威脅下從容離去不難,棄船改行陸路,所花費的路程何止是增加了一倍還多。
不過,若說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蕭硯更相信的是,他日落子一顆,終能成連綿之勢。
正所謂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所以蕭硯並不介意在江南留下這麼一個小『柳條』,今後若能收穫一片鬱鬱蔥蔥的柳樹最好,如果沒有,也並無多大的損失。
守江必守淮,江南雖然偏安一隅,可想要折騰,如朱瑾這般銳意北進的,還是能夠讓人非常頭疼的。
浩浩蕩蕩的行程中,蕭硯拋下一枚石子,落在波濤之中,不過只濺起一縷小的不能再小的水花,完全不起眼。
但這位逐漸將目光看的更長遠的英挺青年,卻是滿意一笑,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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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大帥南下遇襲,雖說行蹤不是什麼秘密,但恰好正正堵住入淮的時機,恐怕背後的原因不太明了啊……」
汴京崇政院,因為摻和球市子而使得國庫有一點進項的戶部尚書張文蔚已經被提為參知政事,這會捧著茶杯望向老上司敬翔,意有所指。
敬翔聽出了他話里的唏噓之意,便捻須沉吟:「陛下批回的摺子里,只讓禮部遣人追問吳王而已,這裡面的道道,你我看不明白,就不要摻和了。」
張文蔚呵呵發笑,只是搖頭:「下官哪裡敢摻和,不過是因為這件事鬧得太大,據說那日在淮河上的陣仗沿岸數里都看的清清楚楚,傳回來哪裡是堵得住的?下官有一待字閨中的小孫女,不知從哪聽來了一些陰謀論,整日在宅子裡給蕭大帥鳴不平,下官膽子小,只得把她禁足在家裡……」
說著,他攤手無奈的苦笑道:「然管中窺豹,下官那孫女都能聽見一些風言風語,就別提市井言論了。正所謂人言可畏,禁是禁不完的,反而越禁越黑……這件事就這麼輕拿輕放,是不是有些損傷天家體統?畢竟這個蕭大帥,實在是京城的風雲人物,又為一州節度使,這股風言風語流下去,如何好看……」
敬翔蹙眉,擱下手中的毛筆,抬頭髮問:「這般處理如何就是輕拿輕放,追責堂堂吳王,難道也算是輕拿輕放?」
張文蔚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苦笑:「可關鍵的是,市井中流傳的是朝中有奸人通敵,才至使蕭大帥路遇截殺,索性這位蕭大帥雖然年紀輕輕,一身武力卻著實強悍,一人重創那淮南朱瑾,才沒使得局面大壞……敬相,您想一想,若是蕭大帥真死在了淮河上,市井謠傳還會演變成如何?」
敬翔蹙眉越來越深,反覆省視著張文蔚,語氣也變得低沉了幾分:「張右華!市井之論豈能拿到台面來講?老夫知你受了冠軍侯幾分恩情,但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豈能如此胡攪蠻纏?真當老夫不會將你轟出去不成!」
說罷,他臉色愈加深沉,刻意壓低了些許聲音:「你最好不要想著摻和這件事,市井之論不過一時而已,若等些時日這件事還在百姓口中發酵,你這不是幫冠軍侯,反而是架著他在火上烤。你知不知道……」
最後幾個字他沒有說出來,但張文蔚卻懂得那應該是什麼。
朱溫多疑。
若是市井百姓只是閒聊無事把這樁足以引起公憤的事情拿出來講一講,為蕭硯道幾句不平,這是可以理解且可以無視掉的。
但如果有人妄想在其中煽風點火,以市井輿論操縱朝堂決斷,那就是多此一舉,自尋死路,不但達不到想要的結果,反而相當於在捧殺蕭硯,讓蕭硯引起朱溫的忌憚。
有時候,功高蓋主,不僅僅是因為其人真的在功勞、名望上蓋過了皇帝,只要其人在百姓大眾中稍稍有了一點人心,只需這一點,就已經足以讓皇帝對其生出殺心了。
尤其是在這個以下犯上為常態的時代。
不過,若是有人存心想捧殺蕭硯呢?
敬翔虛了虛眸,沉聲發問:「這背後,有沒有你張右華在其中推波助瀾?」
張文蔚並未驚訝,只是繼續苦笑攤手:「敬相實在高看下官了,下官這種膽小鬼,哪裡敢摻和這等殺頭的事情。不過……」
敬翔心中一驚,一對稍顯老態的雙目驟然清明,進而略略泛起一縷寒意。
張文蔚正垂著頭看那茶杯,哪裡能捕捉到這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只是無奈的低聲道:「敬相或許不知道……蕭大帥離京不過半月,鬼王即開始在暗地裡拉攏一眾參與了球市子的將門,無論是敲打也好,各種威逼也罷,明顯是要把球市子的生意攬在他的手上去……」
他揪著鬍子苦笑道:「這球市子和那匯通票行的發行,皆有戶部配合,以往蕭大帥是個講道理的,什麼事都可以坐下來談一談,不過兩月就給戶部帶來了二十萬貫獲利,雖然是杯水車薪,也算是一個進項,解了下官的燃眉之急。
可若是鬼王要摻和進來,還能不能這麼好說話、能不能這麼配合,下官著實是沒底,按照蕭大帥的分派,球市子的利潤,兩成歸他自己,三成歸戶部,三成歸皇家,剩下兩成才由幾個將門分潤,便是這般,就已經是極大的利潤,讓幾個將門吃的滿嘴流油,誰也不想讓鬼王摻和進來……那位本就是個霸道的主,說不得也要取三成去,甚至四成都不止,這多出來的一成兩成,需要從哪裡抽?」
聽到這裡,敬翔已經聽明白了,便沉聲打斷:「所以,是你們在後面推波助瀾?」
張文蔚連連擺手,而後嘆了一口氣:「下官自然是不敢摻和,但牛家那幾個禁軍將門卻是……」
他為難道:「那幾家開始被蕭大帥綁上船還不情不願的,誰知到了現在,各個都有百樣心思,他們這半月在鬼王那裡都是推諉,早就憋了一肚子氣,這回淮河上的消息一經傳回來,不知就有哪家在背地裡下了這個套,而後便紛紛下場助推,實在是……敬相,這著實是怎麼看都和鬼王脫不了干係啊。」
「混帳!」
敬翔猛地一拍桌子,徑直打斷了張文蔚的語序,而後壓著怒氣道:「說來說去,還和你張右華無關?你別以為這番說辭能讓你摘得乾淨!牛家那幾個將門害怕分潤不利,你戶部難道就不害怕!?一派說辭,豈不可笑!」
張文蔚一時錯愕,抬頭蠕動了下嘴唇,竟是沒有反駁。
敬翔冷笑不止:「張右華,你這大半輩子讀的書簡直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以前還有幾分機警,能拎得清大是大非,如今在大利面前,就現了原形?」
張文蔚依然沒有反駁,但也不敢看敬翔那雙眼睛,畢竟他們欺瞞敬翔在先,可謂是先斬後奏。
不過他無奈的一攤手,而後把頭頂的那面烏紗幞頭取了下來,苦笑一聲:「敬相,下官著實是沒有親自摻和,但也確實是知情不報不假,這是下官的錯。可下官不這麼做,又該如何?大梁財政幾頭高,陛下又要施展仁政、減免賦稅,一年收的稅不夠花的,國庫四面漏風,下官這個戶部尚書不揪著這點錢,還能去哪裡淘金?」
「一碼歸一碼!」
敬翔面色肅穆,並未因為張文蔚的叫苦就心慈手軟,反而肅色更重:「國庫艱難,我們如何不能想辦法?難道大梁朝能靠一個球市子支撐不成?或以為這點伎倆就能把這三成利保住?你以為斗的是鬼王,其實斗的是鬼王和冥帝!」
「愚不可及。」敬翔冷聲道:「別在這惺惺作態,沾了禍事就想辭官,還沒到這個時候!你即刻遣人去告知牛存節那幾人,趁著事情還未愈演愈烈,讓他們趕快收手還來得及!別自作聰明把冠軍侯的心血付之東流,不管淮河一事是不是鬼王在背後,都不是我們能管的,要管也是陛下。」
說罷,他徑直戴上一旁的烏紗幞頭大步向外:「抓緊去辦,老夫進宮面見陛下,趁早把這件事一五一十的說清楚,尚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禍端。」
張文蔚訥訥起身,其實他今日來崇政院把這個話題攤開,本也是因為心緒難安,但當局者迷,唯有經敬翔挑明才能看清其中的道道。
且說到底,他未嘗沒有在事發前想拉敬翔分攤麻煩的想法,而敬翔也顯然看出來了,但怒氣之下,卻依舊扛了下來,匆匆進宮去見朱溫。
若說滿朝文武,極力想要維護政局安穩的,也確實唯有敬翔。
張文蔚正是借用了這一點,才敢如實相告,畢竟他和那些將門不一樣,參不參與這其中,他這個戶部尚書都難免會被拖下去,這是局勢逼迫,朱溫交給他的差遣就是把這個朝廷的錢袋子運轉得當,干好了就是當紅寵臣,干不好就必然會在朝夕間被一擼到底。
看起來風光,那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所以蕭硯在以匯通票行為由,把戶部也拉入球市子後,便讓張文蔚天然的站在了蕭硯的一方,只要球市子的利潤穩定流入戶部,莫說是什麼匯通票行了,只要是蕭硯提的要求,張文蔚都是儘可能的一路綠燈。
至於所謂對鬼王設的局,那才真是意料之外了。
…………
汴京,均王府。
在某處密室之內,朱友貞一邊咬著指甲來回走動,一邊不住的朝著門口去看,難掩急躁氣息。
許久,室門被人推開,崔鈺略彎著腰走了進來。
「如何說!」朱友貞匆匆上前,雙目有些赤紅,攥住了崔鈺的衣衫。
崔鈺面色並不好看,有些沉重的點頭:「殿下,淮南那邊確實是背棄了您,咱們的人一個都沒回來,料想都被朱瑾殺了……卑職著實不知具體內情有沒有被朱瑾透露給蕭硯。至於城內針對鬼王的風言風語,尚不知是不是室門障眼法,怕就怕蕭硯掌握了什麼東西,打算在出其不意間給殿下您來一刀。」
「該死!該死!」
朱友貞勃然大怒,一邊來回走,一邊怒氣出聲:「朱瑾那個狗雜種,焉能收錢不辦事?本王的五萬貫定金都給了,不過只是讓這個狗雜種替本王出口氣……」
崔鈺躬身立在旁邊,這會聞言,便忍不住出聲:「殿下,這事您該和卑職商議一二的……」
「商議?」
朱友貞目光陰沉,若是按照以往的習慣,早就把崔鈺踩在地上打罵一番了,但心裡明白這個關頭不好再節外生枝,便只是臉色難看道:「本王不過是想讓蕭硯明白,本王的忍耐度是有限的,讓這廝好好掂量掂量要不要老實辦事,誰知朱瑾這個王八蛋這般不講信用!你不是說此人最重信用義氣?」
崔鈺心下也是惱怒,他是給朱友貞說過,那淮南朱瑾重信用義氣,可朱友貞這個蠢貨也不好好想想,人家那信用能用在朱溫的兒子身上?
他心下想歸想,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只是低聲道:「事到如今,殿下該想的,是如何善後才是……」
「本王要是知道,要你何用!?」朱友貞繼續下意識咬著指甲,顯得格外急躁。
崔鈺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殿下何不渾水摸魚?」
「怎麼說?」見其有了主意,朱友貞立即精神一振,畢竟在他麾下所有人中,腦子好用的不少,但腦子好用又能做髒事的,卻也只有崔鈺。
「城中流言既然都是衝著鬼王去的,殿下何不把這樁事坐實,再丟一個人出去背鍋,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有人把這口鍋接住,改變了流言風向,朝野上下自然會轉移視線。」
「什麼意思?」朱友貞不耐發問。
「就是遣一人去把流言宣揚的更廣,最後在事情最烈的時候,把此人推出去頂替,屆時不管是風口浪尖的鬼王,還是朝堂之上,定然會把這件事盡數壓在這個替罪羊身上,如此一來,就算事後蕭硯再想使什麼手段,也不過了了。」
崔鈺語氣平靜,繼續道:「且此人,最好在身份上能夠引人矚目,在話題上,也有一些吸引性。」
朱友貞咬著指甲追問:「何人為好?」
崔鈺語氣一頓,而後才儘可能的平靜出聲:「殿下,不是懷疑鍾小葵和那蕭硯在暗中有些勾當嘛……」
朱友貞略略一愣,進而蹙眉思索。
崔鈺眸中冷意一閃而過,語序中帶了抹不易察覺的迫不及待:「玄冥教鍾小葵,早年失蹤,知曉其伴在殿下身側的人寥寥無幾,是最好的替罪羊,若是有人揭穿,也可往玄冥教上靠。天下皆知,殿下與玄冥教基本毫無干聯,如此一來,豈不正好摘個乾淨?
不但如此,還能徹底排除鍾小葵和蕭硯勾連的隱患,甚至於殿下後面若是不忍,也方便使手段將她換出來,正是一箭雙鵰之舉……」
朱友貞緩緩思索,來回走動,臉色在密室中晦暗不明,片刻後,才低聲發笑。
「有理、有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