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一見如故

  第253章 一見如故

  輕舟頭上,朱瑾手持一桿丈長馬槊昂然而立,槊首寒芒森森,鋒芒畢露。

  而那槊柄之上,則是通體墨黑,殘有擦不盡的暗黑色血垢,遠遠望去,仿佛就能嗅見其上的絲絲鐵腥氣。

  蕭硯垂眸看去,可以辨出此人若按照江湖評判標準來看,應當已然登臨大天位的門檻,甚至說來,也許已經多年浸染於此境。不然按照案牘上的記載,當年中原兗州一戰,除卻朱溫親征外,鬼王和冥帝也參與了那場圍剿的,但依然讓朱瑾領著百騎殺了出來。

  由此管中窺豹,江南第一猛人的名號,不是吹噓。

  若不然,人家也沒有這個底氣領著吳國一幫子只善水戰的蝦兵蟹將連年北上叩境伐梁,成為朱溫在江南的唯一心腹大患,是睡覺都會念著那種。

  如果非要相較,或許晉國的李存孝,與朱瑾差不多。不過朱瑾顯然是純粹的軍中武夫,雖然殺氣很重,但比起江湖人的修行手段來講,顯然是要捉襟見肘一些。

  此時,朱瑾雖然渾身上下的甲冑都略有破損,還有一些血跡滲出,看起來顯然是硬扛了方才蕭硯那幾柄水劍,但氣勢完全不減,一股子氣力十足,這會眼見蕭硯登上船頭出聲,便眯眼上下打量了下。

  「方才這動靜,是你使出來的?」

  蕭硯輕笑以對,並不答話。

  不料,朱瑾竟是不惱,反而在瞥了一眼官船上的旗號後,思索了下,復又眯眼發問:「敢問閣下,是北面蕭硯否?」

  「正是蕭某人。」

  朱瑾先是眼前一亮,而後突然笑聲滾滾,震動江面。

  「早聞中原出了一蕭氏小輩,名震北地,受那朱溫狗賊冠軍侯之稱,某家還當是那狗賊放屁,如今當面一觀,你這小輩果然氣壓山河!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說罷,他鬆開手間槊柄,也不見如何動作,那杆馬槊竟是立在舟頭不倒,而其本人也只是仗腰在蕭硯身後那一眾驚慌的官員上一掃而過,進而嗤笑一聲,顯然是沒有把蕭硯那些隨行官員放在眼裡,更是視那一船金吾衛於無物。

  他目光玩味,雙手仗腰,復又以內力出聲,震盪連綿了整個河道的水霧。

  「蕭硯,非是某家非要擋你的,似你們這兩艘小船,哪裡需要某家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真要截殺,又何需某家親自出馬?」

  蕭硯挑眉向上,在他身後的姬如雪亦是面色冷靜下去,抬眸勉力辨認著那水霧後一艘艘宛如高樓的巨艦,目露思索之色。

  朱瑾再次掃了眼那一眾官員,然後大笑出聲。

  「你可知你們那狗屁梁朝中,有人賣了你?那人不惜以十萬貫錢財相邀,讓某家在此等候。某家閒來無事,只當是來宰一隻梁朝的狗,便就來了。但方才觀那飛劍,說一句氣沖斗牛也不為過,某家心癢難耐,不得不親眼來看。不看還好,一看就有些更心癢了!你這等人物,又何必為朱溫這種貨色效力?」

  他仗腰看著蕭硯,語序不頓,但聲音更大。

  「某家快言快語,就此直說了,你本事高,某想邀你來淮南共事,如若點個頭,便是我這吳國的東面行營副都統,也可交給你來做,如何?」

  此言之下,在船上本就驚慌失措的一眾大梁官員盡皆驚駭惶恐。

  單只是那一句『梁朝有人賣蕭硯』,就足以讓他們冷汗直冒,待聽得朱瑾親自以官位邀蕭硯入吳,更是背上生寒、驚懼欲死,都是下意識把目光投向蕭硯的背影,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唯只是手心生汗,嘴唇發乾而已。

  當此之時,他們在見識了蕭硯那一手御江河為劍的本事後,哪裡不知今日生路唯有看蕭硯一人決斷。

  若不然,難道還要仰仗後面那船上的兩百餘金吾衛去對抗朱瑾帶來的五六艘巨艦不成?

  以卵擊石也不是這麼擊的啊,他們這種乘人的船,連人家那巨艦的甲板都攀不上,如何能戰?

  且若說朱瑾此言皆虛,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其人敢放聲整個河面,哪裡有半點心虛之態?再聯想到朝中對蕭硯的風言風語,又哪裡不知此事或可能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在朱瑾仗腰靜待,眾官員繃緊神經的注視下,蕭硯在沉吟片刻,竟不過只是負手一笑:「朱都統收了那十萬貫,豈能如此背棄僱主?」

  朱瑾稍稍一愣,而後也不知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竟也不惱,反而攤手發笑:「收了就收了,背棄了就背棄了,我收錢,反而是給他面子,賣你那人難道還能來砍了某不成?若真有那個本事,某在壽州洗乾淨脖子等他來便是!」

  在蕭硯身後的一眾官員,面色慘白,皆是不由自主的稍稍向後一退。

  需知道,這個時代的武人,甚至不止是武人,對於忠心一事其實並沒有那麼看重,背主降敵的事情,很常見,甚至於可以來回反覆,主打一個靈活多變。

  便是大梁境內,遠的有潞州昭義軍節度使丁會聞唐昭宗皇帝被朱溫弒君,遂攜潞州降晉。近的來講,還有在今年六月,西路行營招討使,鎮守同州的大彭郡王劉知俊,因為朱溫猜忌,先是割據同州,後又直接降了歧國,雖然這等郡王都降了敵,以至舉世駭然,但在常人的理解中,卻仿佛又是一見司空見慣的事情。

  這個時代,來回反覆的將領,不要太多。

  所以在這些官員眼中,就算是堂堂冠軍侯,蕭硯真降了吳國,也不是沒可能,甚至可能性極大。

  君不見人蕭硯才出中原,背後朝廷中立馬就有人捅刀子,甚至還是這麼重的一刀。且更讓人絕望的是,所有人都猜得到這個捅刀子的人是誰——雖然不能確定,但十有八九都是鬼王。

  鬼王雖然不是朱溫,但也足以代表小半個大梁朝廷的態度,若有這麼一個不惜花重金請敵國大將領著五六艘巨艦在半路截殺的政敵,今後如何能安心回朝?

  所以,蕭硯只是一猶豫,這些官員連埋哪都想好了,甚至於想厚著臉皮向前竄一竄,告訴下面那個被冠以『當世馬槊第一』的朱瑾,其實若想招降,不妨多讓蕭硯加幾個掛件嘛……

  「朱都統這句話說的在理。」

  蕭硯忍俊不禁,道:「不過蕭某人實在是貪財重利之人,在中原置辦了好大一筆家財,若是輕易答應朱都統這番話,恐怕需得家財盡失,落得個人財兩空、背一二主罵名的局面,蕭某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愛惜羽毛的。」

  說罷,他抱拳行禮:「朱都統的慷慨相邀,蕭某隻好謝過了。」

  朱瑾並不覺得意外,畢竟武人自傲是這個時代最人盡皆知的事情,尤其是有本事的武人,他當年若非是遭到朱溫落井下石,也和自家兄長是創一代的梟雄人物,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哪裡可能會南投吳國?

  需知道,當年他在萬人追殺的情況下,尤其是彼時朱溫如日中天,乃中原霸主,親臨大軍在後面窮追不捨,可謂是誰擋誰死,吳王楊行密聽聞他來投,仍是親自領兵來迎,不可謂不給面子,這才讓朱瑾甘願為其低頭稱臣。

  人家蕭硯在如日中天的大梁受封冠軍侯,又何必來小小的吳國屈居人下?

  既然都是低人一頭,大梁也更有前途,便沒必要換個沒有前途的地方。

  於是,朱瑾單手握住槊杆,大聲發笑:「那你就不好奇是誰賣了你?」

  「這有什麼可好奇的。」蕭硯坦然自若,道:「其人既然只敢在暗地裡使刀子,可見手段也就只有如此了,若是他日敢真刀真槍的與我明面上來一場,才不妨讓我高看其一眼。」

  他按著腰帶以對:「這種貨色是誰,我懶得關心,更無意理會。倒是朱都統這等堂堂正正的真豪傑,無愧『賽張飛』之稱。」

  朱瑾握著槊杆哈哈大笑,儼然是頗為自得。

  進而,他提槊而起,笑聲也緩緩止下,只是眯眼看著蕭硯。

  「閣下話說的確實合某家之意,可某既然見過了你的本事,如今談不攏,便更不能放你離去了。就不知方才那一潑飛劍使出百丈,閣下內力還余幾分?還有沒有力氣來與某一戰?」

  說到此處,原本恰才稍稍緩下心來的一眾官員復又繃緊神經,紛紛去看蕭硯。

  便是姬如雪,也悄悄扯了扯蕭硯的衣角,嘴角抿著,心下砰砰直跳。

  實在是朱瑾的名聲太大,其連年伐梁雖沒有太大成果,卻也鮮有吃虧的時候,甚至換個說法來講,若非吳國的步騎實在太拉跨,朱瑾或許成就要更高一些。

  與其對戰勝負不提,那淮河上的幾艘巨艦也不是擺設,怎麼看都不利於蕭硯才對。

  然而,蕭硯回頭洒然一笑。

  「無妨。」

  姬如雪心下微動,只能不言而明的鬆開了那衣角。

  後面,那兩個禮部侍郎剛想要上前出聲,卻見蕭硯突然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長虹炸起於大地,激射而出,同時在探手之際,一柄唐刀便猝然撞出船艙,落於他手。

  船頭下方,朱瑾放聲大笑,進而口中猛吸一口長氣,復又長嘯而出,縱躍凌空,提槊雙腿一屈,人就已離了那輕舟。

  兩人同時掠過河面,蕭硯在前蹬萍渡水,凌波踩浪,提縱借力之間已然躋身淮河水面,所過之處波浪炸起,連同朱瑾所承的那方輕舟,都被波及翻倒,幾個撐舟之人紛紛落水潛底而去。

  朱瑾只當蕭硯要掠去巨艦所在,當然窮追不捨,只是一剎,眾人只聞得那還未散去的水霧之中有金屬交雜聲,不時閃過驚天劍光,伴著朱瑾暢快的笑聲而起。

  官船之上,姬如雪死死攥著木欄,目光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兩道在河面上不斷來回縱躍的人影,緊緊抿唇,手上青筋略起。

  甲板間的一眾官員雖然亦是看的愕然呆滯,但嗡嗡聲不止,那兩個官位最高的禮部侍郎之一強擠出一抹笑意,走近船頭,小心出聲:「姬公……姬姑娘……」

  姬如雪擰眉不止,目光一直追隨著漸遠的人影,頭也不回:「王侍郎請說。」

  那王侍郎乾咳一聲,復又勉強一笑:「方才君侯與你,可有交待?咱們這會……是不是先趁著君侯拖住了那朱瑾,先折頭向北暫避……剛才君侯那一手,不是好像劈斷了不少吳國戰船的桅杆嘛……」

  其人聲音不大,且底氣不足,因為說來說去其實就一個意思,那就是趁著這個機會先拋棄蕭硯自逃,起碼那巨艦距離他們尚有百丈距離,怎麼也比在這裡乾等著更有生路不是?

  但顯而易見的是,他們這一船文官絕對是不敢做出這個舉動的,蕭硯要是有什麼意外回不來還好,若是回來了,一口氣把船上的官員殺盡都犯不著什麼事,誰叫人家是炙手可熱的冠軍侯,他們不過一些禮部的清官呢。

  所以其才會硬著頭皮去請示姬如雪,不管能不能成,起碼也有個可以擔責的不是。

  姬如雪頭也不回,仍然冷冷出聲:「要想逃,自去後面那艘船便是,這艘主船不動。」

  那王侍郎以及其後捏著一把汗來看的眾官員不由心下一松,更是感激姬如雪的豁達,紛紛行禮而拜,生死關頭,也來不及浪費時間,自然是匆匆踩著來時的木板退回後面那艘船。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大半金吾衛竟然登上了這艘官船的甲板,儼然是不恥於臨陣脫逃。

  對這些,姬如雪盡數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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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霧之中,劍氣肆掠不減,朱瑾明顯是漸漸有了壓力,但他不驚反喜,硬是頂著全身上下四處皆是傷口的身軀與蕭硯硬拼,手中馬槊招架不斷,竟有虎嘯之勢。

  蕭硯面色平靜,不過一刀便盪開了朱瑾纏上來的槊首,而後飄然向後,腳尖懸於河面一株水草之上,單手持刀斜下,只是突然出聲。

  「楊行密已逝多年,其子楊渥生性懦弱,身為吳主,卻被兩個徐溫和張顥兩個託孤大臣架空權力,淮南吳國國勢漸衰,朱都統伐梁大業擱淺,回歸故土一事遙遙無期,難道真打算在淮南老死否?」

  被狼狽打回的朱瑾一槊插在河底,進而身形騰躍,踩在槊杆上,聞言虛眸,而後怒急反笑:「小子,你是不是搞錯了形勢,某家雖不敵你,然此次領有六艘戰艦至此,就沒打算放你走出這淮河!如何敢勸某家降朱溫那老狗的?」

  蕭硯淡淡一笑,收刀入鞘,只是出聲:「那麼,朱都統在趙從宜那裡購置戰馬這個買賣,還想做否?」

  趙從宜,為兗州分舵第八代不良人,乃汴京馬行負責人,亦為淮南道的大區負責人,兩年來朱瑾購置戰馬的數宗交易,皆是從其手中過的。

  果不其然,朱瑾聞言之後,面目一驚,而後上下打量著蕭硯。

  「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