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劍(一)
傍晚。
正所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值此中秋佳節,天色也極好,一輪明月高懸於天際,淡泊且舒緩的月光映在每一個出門遊玩的汴京市人身上,固然還沒有到真正熱鬧的時候,但街上已經行人紛紛,車水馬龍。
姬如雪捧著一個大箱子從安樂閣的側門進去,與幾個與她打招呼的舞姬微笑點頭後,便趕往後院去。
穿過重重園門,繞過一片植有花木的小徑,才進入到一個典雅幽靜的小院內。
當然,所謂幽靜,是相較於這安樂閣和大相國寺坐近的,若是與蕭硯置在南廂的蕭宅相比,則是遠遠不如那裡的僻靜的。
此時進了二層小閣樓,正巧撞見妙成天和玄淨天互相談笑著走出來。
「咦,雪兒今日怎未曾……」玄淨天不由訝異。
確實不怪她驚訝,三女對照,她和妙成天都是盛裝,穿的是時興的襦裙,胸脯前的頸口一片白膩,甚是好看,亦格外引人。
對此而言,姬如雪則要簡單的多,藍衫依舊,尤只是一副少女的姿態。
對此,姬如雪當然只是懵然:「有什麼奇怪的麼?」
妙成天則持著團扇發笑,而後要抬手接過被姬如雪捧在懷裡的大箱子:「這是什麼?」
「蕭硯說是天外玄鐵,從漠北運回來的,暫時儲在這裡。」
「天外玄鐵?」玄淨天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想去揭那上面的封條:「這是好東西啊,用來打造神兵利器最是好用。」
「誒。」妙成天用團扇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
「君侯的東西,別亂動。」
玄淨天恍然醒悟,卻是不顧身上的盛裝,就已經接過了那大箱子向里走:「雪兒,君侯為何要把這東西從千里之外運回來?是欲打一柄神兵麼?」
姬如雪自是抿嘴,有些不知該如何作答。
妙成天一眼洞悉,但只是淡笑不語,反而輕輕執起姬如雪的手向里走:「來來來,姐姐給你梳梳妝,馬上就十七了,怎隨時都還是一副小姑娘的樣子。」
後者自是稍稍錯愕,但玄淨天已經在旁邊笑道:「你該不會是因為君侯入宮,不會與你一起逛燈會才懶得梳妝吧?」
說罷,她便眨了眨眼:「這會雖然入了宮,但那宴會總會散的嘛……」
一語而下,姬如雪或是從玄淨天那莫名笑意上察覺到了什麼,便是突然紅臉,但在這之後,卻也並不拒絕妙成天親自給她梳妝打扮了。
「且說,雪兒你隨君侯……」
看著姬如雪在銅鏡前被妙成天按著坐下,玄淨天反倒是八卦不停,竟是半點隔閡都沒有:「你隨蕭郎在那宅子裡共住好幾日了,是不是已經……」
幻音坊九大聖姬里,每個人的性格都各不相同,相較於持重端莊的妙成天,玄淨天固然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因為善使弓的原因,便更側重武力一些,性格也相對而言更直爽一些。
但姬如雪到底還只是個少女,就算平時再怎麼清冷不近人,這會也當然招架不住,連忙止住她:「莫要胡說……」
妙成天自也輕笑,三人在以前的關係當然不會如此親近,但經過曹州一事,這兩年來又幾乎時常待在一起,姬如雪也不再是以前女帝侍女的身份,互相間的情誼自然是日益增進,已然處成姐妹間的關係。
不過她當然也知道姬如雪的臉皮尚薄,遂自然而然的岔開了話題:「聽說君侯想將城外的莊園重新布置,怎沒有讓我們支人手過去?」
這城外的莊園,自然是朱溫賜給蕭硯的一座汴京近郊的莊子,或也可稱為別業,連帶著五六百畝田地,甚至還有一座磨坊、榨油坊,也不知是哪個豪族的產業被充了公。
而這別業雖然不大,但也算是有田有水,樹蔭連綿,又處於僅距汴京不過幾里的近郊,遙望都門,也頗有一番富貴人家的趣味。
蕭硯從河北帶回來的曳落河,約莫兩百餘騎,除卻分了一百餘到曹州,剩下的就盡數放在這別業里,也讓人教他們種田,故算是自給自足。
而在那別業坐近的一片,也就是距離汴京南城門近十里臨蔡河一帶,也多是這種不過幾百畝田地的莊園,都是大梁朝中那些開國元從或者一些達官顯貴已經經營了十餘二十年的產業,綠樹黃土之間,到處都是瓦舍可觀,比起汴京城中的繁華熱鬧,又另是一番味道。
妙成天口中的重新布置,便就是蕭硯已經花重金購置了兩處臨近他蕭氏別業的莊園,打算以之連成一處,重新搞點花樣出來。
至於她為什麼知道,蕭硯買地的錢是經由安樂閣的帳面過的。現如今,她這個幻音坊的聖姬,已經實為蕭硯的私人管家,且後者也信任她,所謂蕭府等大小事宜基本都會交給她處理,故名為聖姬,實為管家。
姬如雪一愣,下意識答道:「沒聽他說過……不過那裡近來都在平整土地,而後在其上植種青草,除此之外,並沒做其他事。」
玄淨天遂在一片詫異道:「蕭郎是欲弄一個馬場?這塊地能養多少馬,不是白白費神嘛……」
妙成天亦是蹙眉。
安樂閣開設在中原各地的馬行幾乎每月都有交易,因為不止是中原和河東有戰事,南面諸侯間戰亂摩擦也是不斷,以往沒有也就罷了,現在能購置戰馬,自是會紛紛採購。
而南面幾個諸侯有了戰馬置於軍中,上至諸侯王,下至各鎮節度使,便都各自有了底氣,互相間的戰事就會愈加劇烈,戰事愈劇烈,損耗的戰馬亦會劇增,甚至在某種方面來講,蕭硯的出現,或是隱隱成為了南方戰事加劇的推手。
因為這馬行交易顯然是一個在短時間內幾乎不會飽和的買賣,所以歧國在隴右又已新置了兩個馬場,蓄養的馬匹都是萬計。而蕭硯在城外置辦的那麼千餘畝田地,能養幾匹馬?這不是平白引人非議嘛……
但姬如雪已然解釋道:「非是開設馬場,好像是說要置辦一個足球場,打算以後請朱溫出城去看。」
「足球,那是何物?」玄淨天愕然。
但話是這麼說,她其實已經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因為這兩個字實在容易理解。
果然,姬如雪想了想,便道:「蹴鞠……和蹴鞠差不多,但蕭硯偏要把那東西叫作足球,說是絕對能夠吸引到朱溫。丁昭浦前兩日偷偷遣人告訴蕭硯,說鬼王日夜進宮幫朱溫修煉佛法,為的就是不讓蕭硯有機會能夠在朱溫面前露面,以漸漸減輕他的聖眷,故才會設出這一足球場來,不過雖像蹴鞠,但那鋪設的場地似乎也要比蹴鞠場大得多。」
說罷,她便搖了搖頭:「我也只去過一次,粗略的看過一眼,也不知其中內情到底會如何。」
妙成天二女恍然,進而不由沉默。
且說她們現下皆知蕭硯的太子身份,也一心想請他去歧國,然則這位太子只想刨大梁的根,一心投於哄騙朱溫的事情上,從安樂閣的一系列舉措就不難看出,單論這種『媚上』的東西,或沒人能比得上蕭硯。
鬼王想要隔絕蕭硯入宮與朱溫接近,若是換作旁人來講,或許也就無法了,誰叫鬼王這廝怎麼講也是朱溫那老貨的義子,又是最得信重的那一個,加之近來呈上了那所謂能延年益壽的佛法,更是能夠藉機隔絕內外。
但偏偏蕭硯就是要反其道而行,甚至乾脆直接要把朱溫請出來,或許還有更大的謀劃也說不定,二女當然不由會胡亂猜測。
不過二女如何想不用多提,妙成天給姬如雪梳妝的速度卻是一刻不緩,於少女的額上貼了花鈿,衣衫是特地挑選過的,好讓少女本就綽約的身材愈加顯得優美。
於是片刻後,便是姬如雪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竟也一時被驚住。
妙成天遂笑道:「如何?」
玄淨天則坐在一旁的矮几上,調笑道:「姐姐是想讓雪兒今夜把蕭郎迷死吧……」
姬如雪臉頰一紅,卻是不敢看銅鏡里的自己了,避頭過去,不知在想些什麼。
妙成天遂沒好氣的瞪了一眼自家這個妹妹,而後牽起姬如雪的手笑道:「雪兒這妝容,又不單只是為了蕭郎,今夜花燈甚美,晚些在汴河上還有煙花看,雪兒要不要一同去逛逛?」
姬如雪自無不可,所以三人也便沒有多猶豫,遂喚上了好些姐妹,又遣人去備了一條船,儼然是要遊河觀景。
不過從西側院中出去時,姬如雪一時心思不定,反倒是沒有過多參與周遭姐妹們的談笑,便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聲音。
「段掌柜又發火了,說好的一起逛燈會,忙完後,竟是尋不到小北哥了……」
「害,段掌柜這個師父當爹又當媽的,一個燈會有啥好計較的,小北哥自個去玩有甚大不了的?還能走丟了不成?」
「你傻啊,汴京城中眼紅咱家的有多少?小北哥跑了多少趟外賣,那張臉在哪都識得,若是一個不好……你當段掌柜為何要管這麼嚴?」
「嘶,小北哥倒也是頑劣了些……」
「……」
姬如雪的聽覺本就敏銳一些,此時便不禁注意到了那廊下的兩個黑衫外賣員的嘀咕聲,便稍稍蹙眉。
駱小北她是有印象的,便是去年把她認成是蕭硯娘子的那個有意思的小少年,從河北回來後也知其因為年紀小、速度快,又是一個惹人喜歡的小孩童,一時風頭無兩,人稱小北哥。
她還記得蕭硯以前給段成天說過,讓駱小北去送外賣,正好磨一磨性子,後面再請一個名師,也就是韓延徽、馮道這列的名士教導一番,不怕不成器。
沒想到今日,就正好聞見其乖張的一面。
想到這,姬如雪便有心留意了下來,但馬上又聽見了玄淨天在前面的喚聲,遂也只是跟了上去。
……
「你就是,駱小北?」
戴著面具的少年郎蹲下去,手中持了一支燭燈,在只比他小上六七歲的駱小北身前晃了晃。
後者卻是一臉警惕,目光朝著巷子外掃了掃,卻只見兩個高壯的武夫環胸靠牆守在那裡,不得讓外面的人注意這裡。
而就在剛才,幾個原本要與他一併闖蕩燈會的同齡少年,恰從巷口過去,並沒有發現他們景仰的小北哥正在這巷子裡。
巷子外燈光璀璨,宛如白晝。
這巷子內,燈火皆無,唯一的亮色,似乎也只有眼前這不知底細的面具少年手中那支燭燈。
他便不吭聲。
「伱不說我也知道。」
那少年郎卻是淡淡一笑,道:「你師父,是不良人天速星段成天。」
「你怎知道?」駱小北一時訝異,語氣中卻是難免的慌亂。
「因為我也是不良人。」
那少年郎復又發笑,掀開自己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俊秀的面容來,眸子深邃:「我姓李,從藏兵谷而來。」
一時間,駱小北大腦宕機,似乎被藏兵谷這三個字震住。
但馬上,他就狐疑道:「藏兵谷……是什麼地方?」
那所謂姓李,但並無名字的俊秀少年,便當然是近十年苦心模仿李星雲行為、語氣、習慣的假李星雲,也就是假李其人,這會當然是愣神皺眉:「你師父沒告訴你藏兵谷?」
駱小北再次不吭聲了。
「魁巳,你過來。」假李便向著巷口喚道。
巷口二人中,左邊的一腕間有護臂的男子折步過來,從懷中取出一物,示於駱小北眼前。
後者定眼一看,卻正見是一銅製巴掌大小的令牌,其上刻有血色的『不良人』三字,而其間的紋路繁雜,竟是和不良旗上的紋路略有相似。
駱小北曾經偶然見過不良旗,印象很深刻。
而假李嘴角勾起,直接從那魁巳手中取過令牌,拿給駱小北看。
後者下意識看了眼這令牌的主人,卻見那魁巳因為身形高大,大半張臉都掩在黑暗中,顯露出來的下巴也僅僅能看出其不苟言笑而已。
他自語的嘀咕了一聲,翻覆一看,正見這令牌後面,是有『天魁』二字。
「如何?」假李問道。
「你們綁我做什麼?」駱小北不答,竟是反問。
假李皺了皺眉,而後起身,攤開手:「哪裡綁你?帶你進這巷子,實在是有秘事相問。」
駱小北撓了撓後腦勺,一副少年憨態,而後也不起身,目光看向那假李的面容。
後者卻是終於不耐,道:「接下來,我問你……」
然而,就在這齣聲之際,未起身的駱小北卻是死死的一把攥住手中那令牌,而後猝然席地向著巷子深處一滾,足端發力,腳尖在左右牆面點了一點,竟是頃刻就躍出了這深巷。
假李先是一愣,進而驟然大怒。
他馬上回頭望去,卻見魁巳仍然操手立在原處,而巷口那一人影卻已不見。
須臾,只聞巷頂傳來了幾道碎瓦聲,而後便有一道人影穩穩落地。
顯然,這一次被抓回來的駱小北略有些錯愕,亦有些狼狽。
「魁酉,你做的不錯。」假李大喜,先是贊了一句那擒著駱小北後衣領的高壯漢子,而後持著那燭燈上前,一把捏住後者的臉,冷笑道:「你跑什麼?」
駱小北則是極力於嘴中蓄了一口唾沫,繼而狠狠啐出:「呸!騙誰呢?」
當然及時躲閃過去的假李一時錯愕,而後臉色陰沉:「什麼意思?」
「真是不良人,不敢進安樂閣?」駱小北昂然不懼:「莫當我好騙!」
「笑話。」
假李冷笑:「你可知你們安樂閣內有不良人叛逆?」
說罷,他不待駱小北錯愕反駁,已是再度冷笑:「天立星陽叔子,攜不良人機密叛逃,因與你師父段成天為舊友,故潛逃入安樂閣內,我們奉帥令緝拿此人,如何騙你?」
駱小北自然不信。
假李卻已再次緊逼發問:「收留叛逆,你師父可是同黨!你可知情?你師父可知情?你又可知不良人如何處置叛逆?」
一時而下,恰才十歲的駱小北就算再怎麼不懼,聞及牽扯到師父,也自然慌亂。
「我攜你於此,正是為了詢問那陽叔子被藏在何處,你若是如實答上,或還可替你師父自證清白。」假李冷聲過後,徑直而走:「現在看來,卻是不必了。」
「我知道、我知道!」
駱小北眼見那天魁二人也冷漠的丟開他離去,心下當然驚慌不及,遂只是猶豫了一息,便馬上出聲。
「呵。」
假李背對著他,自是一聲冷笑。
……
玄冥教。
「孟婆竟未去宮中赴宴?」
且見兩個高大的黑袍人影從衙門進去,卻正見老嫗模樣的孟婆堂而皇之的坐在堂首處理文書。
聞及此言,孟婆自是搖頭不止:「冥帝離京而去,這總舵自要有人坐鎮,陛下既是宴請群臣,老身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倒是二位判官,為何去而又返吶?」
這兩個所謂的黑袍人影,自然就是玄冥教中鼎鼎大名的水火判官了,從冥帝以下,這二人能夠直接分權制衡孟婆,權力也極大,傳聞中武功不俗,還從未有人見過二人合力的樣子。
二人中,火判官自是沙聲答道:「鬼王方才替陛下傳旨,言中秋盛會,萬民同樂,為防去歲汴京之事,特令我二人各自坐鎮東西二城,謹防有宵小鬧事。」
孟婆便略略頷首:「實是幸苦二位了。」
不提二人心下如何作想,面上當然也只是應付幾句,遂自往地宮而去。
水火判官離去後,孟婆卻是稍稍沉吟,招來一鬼卒。
「遣人去知會魁丑一聲,今夜之事,迅速為之即可,讓他不要陪那位把動靜鬧大太了……」
「是。」
那人旋即而去,孟婆卻是緩緩擱筆,猶豫片刻,佝僂著身子走到堂下,仰望著天空的明月,良久後,復才深深一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