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岐王
女帝一行人從閣樓中退避出去後,自不會只是在外間乾等,當即便由早早被蕭硯喚出去的魚幼姝引到另一間雅室內,且由於方才飲了酒,還給女帝上了醒酒茶。
但女帝這時候自然無心飲茶,也不需要用這醒酒茶。
作為執掌歧國十四年的藩王,平時雖然不會有人膽敢向她勸酒,但軍中上下、文武當面,這種場合必然難免,所以自然而然也就練出來了酒量,更別提她已然登頂大天位,乃當世一流的高手之一,一手幻音訣趨近小圓滿,莫說是醉意了,酒水都能夠煉化成白開水喝。
不過當下而言,面對不知情的魚幼姝,她便只是一副平常色那般的坦然而飲,同時還不忘和這個同樣在榜的美人調笑幾句,似乎真就像一個『流連於幻音坊九大聖姬』的風流藩王一般。
畢竟女帝很明白,似乎較於蕭硯來說,他好像不太想讓身邊這些不良人知道他那一太子的身份,所以她自然也不會自作聰明的去做蠢事。
這間雅室的布局自沒有閣樓那麼完美,也無法登高而遠眺大半個汴京城,但能傍著閣樓所建,面臨的外景自也不錯。
待魚幼姝離去,她便負手立在窗邊,正好能看見僅隔了幾條小巷的汴河上,有船夫緩緩撐著小船而行,其間載有一些花月場所的娘子正舉傘隨著小船飄動唱著一些詞曲,其中卻不乏有那已流傳許久的『明月幾時有』。
很顯然,許又是哪一家勾欄推出了什麼花魁,這已是汴京時下的風俗,若有新式花魁被推出台,總要來人流最密集的安樂閣周遭逛一圈,一則是為吸引觀客,二則是存了賣弄美貌、萬一被冠軍侯看上大筆一揮就上了胭脂評的心思。
雖說胭脂評沒那麼好上,冠軍侯也沒那麼好見,但萬一呢?
且城中又隱有消息傳出,安樂閣許會推出一則胭脂評副榜,亦謂之人氣榜,只為推選汴京城中幾十家勾欄中的花魁,按人氣列十人上榜,為期半月,半月後便再次換榜。
安樂閣已成為整個汴京城連同教坊司在內所有風月場所的風向標,大大小小的消息都會被極力推崇,固然這所謂人氣榜還只是傳聞,但各個勾欄就已然開始上心,為此不惜讓自家寶貴的花魁頂著日頭舉傘出來遊河。
所謂遊河,便就是安樂閣正好臨著汴河,加之幾條大街外就是大相國寺,是為汴京人流最多、商戶最密集、亦是最繁華所在,每日的消息傳聞也是最迅速,稍有些什麼新鮮花樣都容易在短時間內傳播至全城,而後引得城中議論半天。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這一『遊河』的事情,竟然就莫名其妙成了各個勾欄里一件心照不宣的習慣,甚至漸漸衍生出了一條規矩,在不同的時間內,便只能允許特定的幾家遊河,以免造成惡性競爭,落了自家姑娘的名氣,且誰要是壞了規矩,就全城聲討之……
故這一遊河之事,在不知不覺間也算成了一件盛事,哪一家在哪一日會請出什麼什麼花魁遊河,提前都會想法設法宣傳一波,甚至安樂閣也迅速推出了相關業務,只要錢給夠,便會讓名下的外賣員在送外賣途中為其宣傳,不可謂不貼心,亦也是一樁一本萬利的買賣。
這等事情自然讓其他食肆眼紅,這一年多來,他們不是沒想過也推出這一時興的外賣業務,但他們卻有一個極大的問題。
那便是他們送外賣的速度很難達到安樂閣的標準,且不提能有安樂閣那般多專門負責某一區域的龐大人手,更不用說這麼龐大的人手還各個都能把腳力發揮到極致,常人需要在路程上花費的時間,他們卻僅僅只要一半的用時,加之安樂閣還有一位能把速度縮短到常人三分之一的『小北哥』,幾已成了一件趣聞。
所以在這等標準下,往往真有食肆勉強推出了送外賣的業務,也多會被客戶嫌棄,無法大規模開展不說,甚至連自家的夥計都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不但要死命的跑,還要費時間去尋客戶的家,且工錢還不會大幅度的上漲,自是怨氣衝天。
故在無法企及的成本下,汴京全城的外賣業務,依然老老實實的被安樂閣一家壟斷,其他的酒樓食肆,頂多也就給一些常客送送餐而已,便當然無法吃這一口接宣傳GG的蛋糕。
尤其是安樂閣家大業大,不提其背後的東家是冠軍侯蕭硯,單就是朱溫那時提筆的「天下第一菜」五個字,就壓得所有人都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畢竟就算再嫉妒、再不甘、再有手段,只要蕭硯不倒台,也唯只能幹看著。
然而近些時日,這一遊河盛景,吸引到的目光卻是很稀少。
無他,從幾日前的獻捷儀式後,在汴京城內三街六市的好些男兒們,讀書人也好,武夫也罷,竟都不約而同的學起了昔日蕭硯一頂幞頭、一身深沉憂鬱的模樣,腰帶也系的格外的緊,似乎亦要學一學蕭硯那一肩寬窄腰的英挺形象,不止於此,若有舊友拉著要去逛窯子,也要淡淡的一拂袖:「天下未定,冠軍侯攜萬千歸京的英魂未安息,我輩男兒,豈能自圖快活爾?」
而更甚的,則是在那等花月場所里的好漢子們,從見過蕭硯的風采後,也不擺闊了、也不貪圖奢華了,與一些小娘子們談吐間,儘是些建功立業、憂國憂民的言語,或不時憑欄臨風兀自低低嘆息一聲,倒也確實招惹了不少小娘子的目光。
女帝此時臨於窗邊,眼見這些景象,只是暗暗沉吟。
一個人帶來的影響力,居也能有如此模樣,而這個人甚至只是用了一場獻捷儀式而已,便能吸引得全城大半的男兒為之改變,雖然這個改變可能僅僅只有這麼幾日、這么半月、這麼一場談笑之中,但在這個人吃人的戰亂時代,每天都有數不盡的人在生死中掙扎的時代,是何等不易?
在這個世道,但凡是戍戎的武夫,起碼有九成的人都視人命如草芥,他們不在意生死,甚至都已經到了冷血、殘忍、變態的地步,要讓他們改變,讓這個天下改變,又是何等不易?
在這個世道,似乎唯有殺戮一途、唯有武力為尊、唯有一將功成萬骨枯……
在這個世道,似乎以蒼生為念、以什麼戰死英魂為念,就是逆流而上之舉,就是背馳時代的繆想……
可若,真有這麼一個君王,偏偏要不可為而為之,偏偏要強行改變天下,偏偏要重振那隻存在世代相傳之中的盛唐……那麼,還會不易否?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女帝便怎麼也消不掉。
她實則並不清楚蕭硯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卻隱隱覺得,這個年齡比她還小的青年,似乎有一個便是普通君王都永遠無法企及的野心與宏願。
因為她始終覺得,這個青年好像對所有的事物,都有一個超脫時代的淡然,或者說,這個時代本就不容於他的眼中……
然而,就算心神敏銳如女帝,身處於這個世道,也實在難以看得清楚。
因為有些東西,往往是以百年、千年為尺度的。
中原紛爭持續了幾近半個多世紀,至使異族坐大,而後王朝只能偏安一隅不得大一統之局,這場因武人而起,又以武人而終的血腥時代,終將連累兆億庶民困苦千百年,淪於異族鐵蹄之下、累受於士大夫之冠、二龍被擒、恥辱之甚、崖山之後、黑暗再次籠罩近一個世紀……
甚至於,從盛唐崩塌之後,似乎再能期盼的時代,僅僅只有千年之後的那一抹紅……
而這其中的沉重,卻不是身在時代之中的人可以真正領悟的。
畢竟,在這個時代,跨越千年而往復的,也只有蕭硯一人而已,也唯有他一人而已,便就是那位三百年大帥,也僅能憑藉卦象預知後世,可又豈能真的看見後世?
所謂天下大同,古往今來有識之輩盡皆嚮往,可未見大同,這天下又豈能真正大同?
所以,女帝才會在數面之間,就能夠敏銳的察覺出蕭硯那股超脫於時代的淡然之氣,她的眼界不同,又為這世間第一流的巾幗,尤其是在得知蕭硯為太子之身的這一刻,便忽然因之而動搖起來。
這個蕭硯,似乎真想挽救天下萬民於水火?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汴河上,明媚的唱詞聲愈來愈遠,漸至不可聞,女帝便鳳眸稍凝,回頭看向一直在沉思未回神的姬如雪。
「雪兒,你過來。」
姬如雪恍惚回神,看了看已然在出聲提醒她的妙成天,點了點頭,近前了些:「岐王。」
「這裡沒有旁人,稱女帝便是。」
「是。」
「你認為,這太子之身,屬實否?」
「奴婢以為……」
女帝蹙了蹙眉,打斷道:「我不是說了幾次,從今以後,你不得再如此自稱,本宮既要與你結為義兄妹,便不是戲言。」
姬如雪張了張嘴,卻是默然。
女帝復又蹙眉,但馬上就察覺出了這個少女的心思,遂不動聲色的詢問道:「你可是因今日之事而氣餒?」
在她們二人身後,妙成天三個聖姬聞及此話,亦也一時曬然,顯然是聽出了弦外之音。
可女帝不及姬如雪應聲,便已經自顧自的負手眺望著河景自答:「是啊,若是屬實,就可是太子了。天潢貴胄,鳳子龍孫,又真是一代人傑,到底來說,都是我歧國高攀了,你不氣餒,本宮都要氣餒。」
姬如雪沉吟片刻,略略搖頭道:「非是如此,奴……我只是認為,對他來說,不論是不是太子,或許都不會同意女帝你的提議……」
這一次,便就是女帝驚詫了:「為何?」
說罷,她回頭看了眼妙成天,風眸里似有疑惑之感。
後者自知女帝是問責她的情報有誤,但妙成天亦也疑惑,她分明看出蕭硯和姬如雪的關係不一般才對,依她的毒辣眼光,分明不可能出錯……
好在,姬如雪已經默然的解釋出聲:「他應不會讓自己有明確的牽掛的。」
女帝虛眸而下,妙成天等人亦也愣然。
但馬上,她們就明白了過來。
蕭硯這種人,固然是那等成就極高之輩,但愈是想要做一番成就,便不需要有那麼多牽掛,這個牽掛二字,若是換成『弱點』和『軟肋』,就通俗易懂的多。
因為牽掛越多,弱點就越明顯,這對一個想成大事的男兒來說,是極為不利的事情,反之來講,女帝想借姬如雪和蕭硯聯姻的事情,或許反倒是好心辦壞事。
想到這裡,女帝反而有些蹙眉失語了。
她一向擔心的,無非是蕭硯看不上歧國,但現下其既然有了太子之名,便需要歧國為其助力,兩者緊密聯合理當是大勢所趨才是,可卻沒想到這一層。
但她轉頭一看,正見姬如雪那清冷氣質外外加因稍稍抿嘴而生一絲倔強模樣,實在是一個清麗美人,便突然生出一個心思,而後輕笑道:「雪兒,你可想要自由身?」
姬如雪不由一怔。
女帝卻回頭看向廣目天。
「雪兒的奴契,本宮記得此次一併帶來了。」
後者點了點頭:「是,奴婢已經交由妙成天。」
「妙成天,待會把此物送給太子。」女帝拍了拍仍舊怔然的姬如雪,道:「歧國,隨時歡迎伱回來做客。」
妙成天猛地反應過來。
本來按照安排,這所謂的奴契是打算交給姬如雪自己處置的,無所謂她如何處置,反正女帝打算收姬如雪為義妹,再經此和蕭硯聯姻,故也只當其是一張廢紙便是。
但此事或可能行不通,反而容易引得蕭硯反感,倒不如直接把姬如雪『送』給他。
一念想通關鍵,姬如雪已然有些失措。
女帝則執起她的手,稍稍一嘆,道:「此番,就委屈你了,本宮知你素來將幻音坊當成自己的家,然而時至今日,幻音坊只會成為你的束縛。從此以後,你便離開歧國……」
「奴婢……」姬如雪竟不由慌亂。
「權當是為了歧國將來。」女帝鬆開她的手,硬著心腸折身。
「岐國恰逢機會,當不能就此於本宮這裡脫手。」
「今後,和蕭硯維繫,就看你了。」
…………
蜀中,與饒疆交界處,一隻信鴿撲翅落於木欄。
便有一手背刺有詭異且古樸紋身的手持起其足端信筒。
「呵呵呵……」
「回去,讓虺王想辦法去十二峒告訴李茂貞,就說是中原那人的命令。」
「歧國,要變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