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莫要丟臉
陽光灑下,整個草原上的可見度極高,一眼眺望掃去,似乎能看見天際線外的景象。
從喜峰口向北出,有一邊塞要道名為盧龍塞,塞道綿延,處於盧龍山之間,甚是險惡。
東漢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烏丸「引軍出盧龍塞,塞外道絕不通,乃塹山堙谷五百餘里」,故此後千百年,此道一併和古北口要地成為燕地通塞外的咽喉所在。
當此之時,耶律阿保機登上山頂眺望,能看見塞外的草原,以及在谷口傍著灤河立下的營盤,從此面看過去,還能看見整座營盤扎得井然有序,很是嚴整。
他的心情很高興。
從喜峰口一路出來,邁過了上百里的險道,剔除了上千老弱,終於算是將這批擄來的燕地兵馬規整出了模樣,不說是令行禁止,起碼都還算是規矩,各個頭頭也終於聽得調令,沒有了那幫草包模樣。
除此之外,他還從各營里分別選調出了上百精銳,簡單訓練了一下,以劉仁恭的名義設立了一支千餘的親衛軍,也勉強算是有了模樣。
若說那些燕地塢堡主有沒有意見,當然是有的,且還不少,但誰叫耶律阿保機有女真人支持,又是一個兵強馬壯的『田道成』呢?所以在真正的刀把子下,什麼意見都是沒有意見,從檀州一路過來,也算是順順利利。
當下他們這支上萬的兵馬,除了輜重緊缺,無糧草供應,無軍械外,總體而言已算是有了規模,在這草原上完全足夠收服些許小部落了。
只要出草原,拉攏一些小部落解決輜重問題,阿保機有信心在半年內把這支燕地兵馬收服的七七八八。
其實所謂收服,也不過是把那些原本的燕地塢堡主剔除,都安上自己的部將即可,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些塢堡主都把各自的兵馬當成命根子看,短時間內阿保機還無法做到,不然難免會造成內亂火併,這是他現在不想看見的。
不過當下來看,阿保機自認為已經做到了最好,各營起碼願意聽調令,也願意隨他去草原上避禍,也便是逃避蕭硯,有了這個必要條件,他在草原上重新立足簡直是穩穩的。
特別是現在看見這嚴整的營盤後,更讓耶律阿保機一掃大半年來的陰鬱,心情愉悅不已。
想他去年領兩萬精騎南下,便也是如眼前這樣,立寨嚴整,各營令行禁止,麾下將領勇將無數,那燕地內亂,劉守文更是親自前來迎接他。
彼時他第一次領堂堂之師南下,開始真正的插手中原之事,就似乎已經見到了漠北崛起之時。
想到這裡,他便長嘆一聲,指著遠處的長城可惜的一嘆。
「去年,本王領兵南下,麾下精兵強將,燕地又內亂不止,本王在這南人的長城間來去自如,無人可阻,那個時候,真可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真是猶在眼前。
本王離成功,也只在那一步之遙而已……」
在他旁邊,完顏阿谷乃無所謂的發笑,用日益嫻熟的漠北話道:「大汗何必喪氣?俺們現在的兵馬,未必就不是那……呃……萬物金髮的樣子了?」
「怎麼不是?」
耶律阿保機亦也發笑,意氣風發的一指山下的營盤,很是豪爽的攬過完顏阿谷乃矮壯的身子,道:「有女真勇士相助,就已是比本王去年的景象更甚!這南人蕭硯,不也是阿谷乃你和本王一起戲耍了一道?」
完顏阿谷乃咧嘴狠狠一笑,進而摩挲著下巴上雜亂的短須,眯著眼緩緩出聲:「聽大汗數次講那南人,俺都對此人感興趣起來,真是恨不得要讓麾下兒郎和他比試比試。」
「不急。」
阿保機隨意的一擺手,從腰間取下酒袋,咕嚕嚕灌下一口,擦著嘴道:「他如今勢大,我們南下難免吃虧。」
進而,他將酒袋扔給完顏阿谷乃,叉著腰哈哈大笑:「可本王激他北上,他未必就敢來,這草原上,南人到底是玩不轉。阿谷乃,你可知我們草原人和南人的區別在哪裡?」
「還請大汗賜教。」
「南人打仗,太依賴輜重軍需了。」阿保機搖了搖頭,道:「草原作戰,動輒就是千百里追逐,數不盡的馬,數不盡的羊,我們在哪打仗,羊就能跟到哪。可他們南人,焉能奔襲上千里?」
「不成的。」他自問自答道:「南人要想深入草原,就得像那漢代的冠軍侯霍去病一樣,『取食於敵,卓行殊遠而糧不絕』,可現下燕地窮困,恰經大戰,莫說是取食於敵了,本王看那蕭硯,或許連配備一批出征時所需的輜重都困難……」
完顏阿谷乃若有所思,緩緩點頭表示贊同。
耶律阿保機則是繼續叉著腰來回走動,沉吟了下,搖了搖頭:「本王倒不是不相信這蕭硯沒有魄力出兵,然而這河北禍事因他而起,又怎麼可能會上下一心隨便他差使?中原的人,向來上下人心不一,莫說是他勉強募齊了軍需,但出兵又要顧忌大漠曠遠,還要顧忌後方起火……」
說到此處,他便笑道:「須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是那霍去病的,這蕭硯若真是存了以戰養戰的心思,屠戮我草原部民以獲取軍需,本王不信諸部不會聯起來抗衡他。他在草原上沒有呼應,豈敢隨意北上?本王相信他是個聰明人。」
「大汗所言有理有據,俺實在佩服。」完顏阿谷乃傾佩道:「俺明白了,就算這蕭硯真敢北上草原,最終也會因為糧道太長,輜重不足而自行退去?」
「是這個理。」
耶律阿保機笑道:「所以,阿谷乃你想和他過過招,恐怕還得等上幾年才行。待我們平了草原諸事,征了渤海,再圖謀南下也不遲。」
聽見『征了渤海』這四個字,完顏阿谷乃的眼睛一眯,並不言語。
阿保機盯了他一眼,笑了笑,亦是不出聲。
須臾,山頂下有一個高壯大漢登了上來,他先是對著阿保機用手臂置於胸口行了一禮,再看向完顏阿谷乃:「大汗、兄長,我前幾日譴去檀州的人回來了,確實如大汗所言的那般,檀州上下依然如舊,應該並無大軍行動的樣子。不過他們的探馬放的很遠,似乎是在尋我們……」
阿保機率先一笑,卻只是仗腰不語。
完顏阿谷乃卻是再次對著他敬佩道:「大汗果然所料不差,那蕭硯當真不敢北上。」
「此乃本王在王后那裡學到的。」阿保機哈哈一笑:「這便是通過局勢推測動向,蕭硯受困於燕地,草原又無強援,焉能北進?」
此言一出,完顏二兄弟便再次對那個素未蒙面的地王后愈加好奇起來了,紛紛看向對方。
耶律阿保機則只是發笑,眸中下意識生出嚮往之色:「等著吧,待王后來與本王匯合,你們就知道她是怎樣一位女子了……」
完顏阿谷乃便點頭道:「若如大汗所言,王后麾下還有數千精兵,俺們豈不是就能與大汗那位兄弟決戰?彼時分出勝負,大汗自能歸王位。」
「不急、不急……」
阿保機沉吟了下,緩緩出聲:「本王那位兄弟,還是有些能力的,魯莽行事,反而對我們不利。待王后來此讓本王了解了情況,我們再進一步打算也不遲。」
完顏二人自無不可,兩人帶著族人一路向東過來,為的就是圖謀大事,當然不急於這一時,現下商量妥當,阿谷乃便被他弟弟拖著下山回營。
……
「兄長,那日在檀州傷了的兒郎,今日又死了兩個。」
完顏函普,也就是完顏阿谷乃的弟弟,恰一離開了山頂,便壓低聲音道。
完顏阿谷乃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擺手道:「生死有命,俺們從按出虎水來此搏富貴,焉能不死人?局勢馬上就要好轉了,撐不住的還有多少人?」
「尚有四十人上下。」
完顏阿谷乃搖了搖頭:「回去,肯定是回不了了,你問問他們還有什麼遺願,俺盡力辦了就是。」
完顏函普卻是在欲言又止後,終於出聲道:「兄長,我們為了這耶律阿保機,真得做到如此地步?我完顏部善戰的兒郎就這麼點人,此次出來就帶了大半,單單是在檀州就死傷了三四百,後面還不知道要死多少,真的值得麼?」
「俺又哪裡不心痛?」
完顏阿谷乃一皺眉,回頭看了眼遠處的幾個漠北人,臉一板,繼續向山下走,同時道:「可若是不如此,俺們女真何時才能有出頭之日?
俺以前遊歷草原聽過一句話,叫作『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漠北動盪,這漠北大汗雖跌下王位,卻也是比俺們女真強大數倍的草原大汗,若非他現下正是需要援助的時候,往常時日,他哪裡看得上我完顏部?」
完顏函普恰要反駁,阿谷乃卻是一揮手,徑直道:「死人就死人!俺女真勇士何懼一死?都到此處了,你難道還想回去替渤海王室下海掏珍珠?」
「自、自是不想……」
完顏阿谷乃冷哼一聲:「你不想,可俺們還有多少女真人在為此送命?按出虎水什麼天氣你是清楚的,下一趟海就得凍死多少人?俺們祖先以漁獵求生,難不成到了俺們這代,還要待在哪裡?」
說罷,他一指遠處的草原,眯著眼道:「這等地方,可是渤海王室都搶不來的所在!堂堂漠北大汗求援俺們,這百年難遇的事情,俺們怎能不抓住?」
此話一出,完顏函普終究是相信自己兄長的判斷,遂不再多言。
「不過,伱說的也有道理。」完顏阿谷乃卻是一摩挲下巴,沉吟道:「俺們是該留個心眼,你派人深入草原是看看,到底是個甚情況。大汗日日說什麼王后,這大半個月了,怎的還連個消息都沒有?」
……
山頂上,一漠北大漢登了上來。
當此之時,耶律阿保機的臉色卻並沒有方才面對完顏兩兄弟時的意氣之色,神情稍稍凝重了些:「你姐姐那邊,還沒有消息?」
「確實還沒有,我遣了兩波人向西過去,也沒有傳消息回來。」
阿保機揪著生出來的大鬍子,有些疑惑的沉吟下去。
簫敵魯,也便是述里朵的弟弟,這會便出聲安慰道:「大王勿憂,阿姊的手段,你最是清楚,憑耶律剌葛那個狗東西,哼!拿她沒辦法!」
「本王倒不是憂心這個。」阿保機搖了搖頭,道:「本王擔心的是,倍兒和堯光都在本王那二弟的手上,恐王后會因此不肯突圍,若是那樣,本王實在是愧對王后……」
簫敵魯亦是沉思了下,繼而否決道:「應不至如此,世里奇香既然見過了大王,當會勸得阿姊儘快突圍,堯光他們雖然在耶律剌葛手中,這廝聽聞大王回來了,應不至於冒大不韙……」
「不能如此說。」
阿保機擺了擺手,卻是下定了決心:「阿魯,你還是親自帶人走一趟,聽世里奇香所言,王庭南下的大軍甚眾,恐怕王后應是難纏……這樣,本王讓完顏函普隨你一起,各帶一千人去接應王后。」
簫敵魯一驚,急忙道:「大王,那你身邊就已是無人可用了!」
說罷,他便指著山下的營盤皺眉道:「這些南人看起來聽話,實則心思不定,怎知有沒有禍心?若是我帶著人馬離去,恐大王壓不住……」
「怕什麼?」阿保機卻是隨意一擺手,笑道:「尚有曷魯和阿谷乃在,固然去了半數兵馬,本王也壓得住他們。怎麼,你不信?」
簫敵魯自然擺手:「我當然是信的。」
「行了。」阿保機拍著他的肩膀,道:「你是本王最信得過的兄弟,又是王后的親弟弟,這件事本王交給你,最是放心。你莫要憂心本王,迎回王后,勝過千軍萬馬。」
無奈,簫敵魯只能領命。
事不可待,阿保機既然下了決定,便馬上令完顏函普領著一千女真騎兵配合簫敵魯的一千漠北騎卒向西去,這一去,基本就是抽走了大半可戰之兵了。
不過耶律阿保機並不在乎,他如今對那些擄來的燕地兵馬,實則已經略有掌控了。
……
營中馬蹄聲大作,自然引得其他營寨的人紛紛觀望,但又在些許漠北騎兵的喝令下,退回了各自的營房。
在這容納上萬人的連綿大營右軍內,一處不大不小的營寨中。
一個雙鬢斑白的老頭子眯眼看著向西而去的大隊騎兵,舔了舔牙齒,桀桀的低聲一笑。
他返回營帳中,能看見亦有幾個老頭子冷漠的坐在兩邊。
這些老人臉上皆有大大小小的傷疤,規模不一,但卻都顯得甚是可怖。
而這處營寨原本的主人,也就是一個坐擁了幾百條燕地兵馬的塢堡主,此刻卻顫顫巍巍的跪在中間,聞聲回頭過來,看見這進來的老頭後,更是嚇得全身一顫。
「時機,到了。」
公羊左豎起被自己斬掉一指的左手,對著那塢堡主拍了一拍:「今夜,你若能帶著人衝進阿保機的大營,老子賞你一場潑天富貴。」
「謝公羊爺爺、謝公羊爺爺,俺不求富貴,饒俺一命,俺必當效死從之。」那塢堡主死命的磕頭。
「出息。」
公羊左咧嘴一笑,進而抬頭看了眼幾個老頭,眼中閃過狠色。
「老東西們,這一次,莫要丟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