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只能南下,如此而已
橫山大營當中,一批又一批堆積在一起的死屍已被大雨沖泡的發白,成流的污血經由雨水沖刷,一起淌進了溝壑當中。
述里朵站在望樓上,身上還是那件軟甲,裹了一領黑色的披風,只是虛眸看著這景象,看著被組織起來的人手冒雨從寨牆上拖下來一具又一具屍體,推入溝壑當中掩埋。
其間一隊隊兵馬穿梭往來,持盾向著寨牆上集結而去。
而山嶺間卻只是靜謐,昏暗的天色下唯有一片雨霧,其中什麼動靜都沒有,卻又好像馬上就會有連綿的號角聲響起,從雨霧中再穿出一隊隊攻寨的王庭步卒來。
「你說的不錯,這兩日,耶律剌葛的攻勢確實急了很多。」
述里朵定定的看了許久,才終於出聲道:「不過,本後仍然不明白,你是如何說服堯光相信你的?本後教了他很多東西,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輕易相信他人……」
在她身後,三千院打了個哈哈,無所謂道:「不管王后是相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的任務不過只是帶消息給你而已。至於其他的,王后應當自己能判斷。」
述里朵折身過去,稍稍斂了斂美目,「這也是他早已定下的計劃?」
三千院做出思索狀,摩挲著下巴,然後道:「王后只需要知道,蕭硯從來沒有忘記與你的約定便是。」
王后蹙了蹙眉。
她並不知道三千院這句話當中,蕭硯從未忘記與她的約定,到底是哪一件事。是會出兵助她?亦或是會讓耶律堯光順利成為漠北王……
一時間,她便陷入了沉默,似乎在計較權衡著什麼東西。
三千院則是眼睛微微眯起,意有所指的問道:「所以,王后到底做好選擇沒有?」
說罷,他又眯著眼提醒道:「誠然,蕭硯確實是因為幽州李振之事多耽誤了月余,以致未能及時出兵。然而,他卻也一直是知曉此方的情況,他知道你們受圍,也知道王后你堅持到了今日。
不過,他更知道,王后一直拖著耶律剌葛不肯輕易退兵,到底是為了什麼。」
述里朵冷著臉,平靜道:「這也是他讓你轉述的?」
「一半一半。」三千院隨口發笑,進而雙手環胸,道:「因為有我時時給他通信,所以蕭硯雖然遠在幽州,卻也一直知道這漠北的情況……」
話畢,他又摩挲著下巴,突然後知後覺道:「或許,這也是他有底氣拖到現在才出兵的原因?畢竟吧,我給他的信上,說的是王后還能夠在耶律剌葛的攻勢下堅持月余的。」
「是伱?」
述里朵先是錯愕,顯然是被這句話給驚得失語。
進而,她的臉色愈冷,美目也帶了些寒意,直盯著三千院的眼睛,「閣下若真在耶律剌葛營中,當知道王庭此番南下,足有五萬之巨。」
「可王后這大寨,不也是傍山而守?」三千院乾咳了一下,然後指了指這營寨,道:「依我來看,倒真是固若金湯,易守難攻。可見王后確也是早就做好了苦守的準備。」
「無稽之談。」
「不過王后也莫惱。」三千院聳了聳肩,無所謂道:「在下坑了你一回,不也是替你救出了二王子?且王后你現在,不也無恙?」
述里朵盯著三千院,半晌後,突然冷笑一聲,眯眼道:「閣下就不怕,本後用你去和耶律剌葛換個條件?」
「這是王后的權利。」
三千院笑道:「我說了,我就是一個傳話的,來此給王后多加一個選擇而已。不過……」
他稍稍沉吟了下,攤手道:「王后將我擒了送到山下,給耶律剌葛說我是巴爾,恐怕耶律剌葛先要斬了王后的信使,只會認為王后在戲弄他而已。」
「何意?」
「王后當知道,這世間的東西,眼見不一定為實。」三千院折過臉,用手臂掩住幾息,進而突然轉過來。
述里朵心下猛地一突。
卻見眼前之人,那原本平平無奇的面容倏的就變成了蕭硯的模樣。
一股讓她莫名緊張的壓力,突然就從心下升起,似乎是有一種在人背後說壞話卻被人當面撞破的逼壓感,讓她的大腦不由自主的宕機了一下。
然而,待她再仔細省視,卻見此人的眼神沒有那般凌厲,氣勢也沒有那般銳利向上,身形也大有區別。
她便復又冷臉下去。
三千院玩味一笑,然後也自知此舉無趣,便揭開自己臉上的假人皮,而後又道:「王后現下當知道,我為何能夠在耶律剌葛身側,也應該知道,我為何能夠救出二王子了?」
說罷,他便無所謂道:「王后要擒我去山下,自便就是。至於王后認為此舉會不會擾亂耶律剌葛和晉國的聯盟……王后或許能猜的出來,那位真正的巴爾,早已在耶律剌葛篡位後回返了晉國,所以才能有機會偽裝他在耶律剌葛身邊而已。」
述里朵蹙起眉,自顧自的沉思下去。
她方才第一時間就是懷疑這個巴爾到底是不是真的,蓋因她早在幽州時就已知道耶律剌葛之所以能夠及時政變奪位,就是因為其中有這個『巴爾』在其中策劃,但彼時蕭硯也給她說過,王庭動亂與他無關,是晉國通文館李嗣源在其中謀劃的……
現下來看,倒是串聯起來了。
就是不知蕭硯又從何處尋來了眼前這一能人,居然能無縫銜接那位已經回返晉國的『巴爾』……
三千院見她沉思,也不著急,然後指著山下道:「耶律剌葛的聯營中,傍著烏灤河南側的,是耶律滑哥的營寨。他這段時日被耶律剌葛日夜催促猛攻此面,折損了不少人馬,又因為進展緩慢經常遭到耶律剌葛的大罵。王后應知道此人吧?」
述里朵聽罷,淡淡道:「此人性格暴虐,本也是一介庸才,常常因為飲酒誤事,故本後一直沒有讓大王重用他,他也便對本後怨恨至極。」
「正是這個道理。」三千院道:「此人極想破寨,然而部下損兵折將,又日日被耶律剌葛責罵,早已是惱羞成怒,一回營便喝酒,一喝酒便打罵部下……」
「閣下的意思是……」述里朵眯起了眼睛。
「突圍的方向已告訴給王后了,至於王后突不突圍,或是突圍怎麼選擇,還望王后自處。」
三千院開始下望樓,末了,最後補充道:「對了,蕭硯還有一句話忘記轉達給王后了。他說,這漠北,總歸只能剩下一家才對。」
「……」
述里朵把住望樓的木欄,定定的望著山下雨霧,許久不語。
「王后,那人奴已重新命遙輦看管起來了。」
片刻後,世里奇香登了上來。
但見述里朵許久都沒有回應她,世里奇香便也只是無言的立在原處。
「世里奇香。」
「奴在。」
「大王的意思,便只能與耶律剌葛和談,當真不能與其重爭王位爾?」
世里奇香猶豫了下,小聲道:「王后,你也知道,大王麾下現今不過兩三千銳士,與耶律剌葛和談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短時間內,恐怕……」
述里朵緩緩頷首,然後再問道:「你說,蕭硯若真救出了堯光,他會不會……
本後是說,如果、如果本後當真反悔不與他合作,他會不會仍然北進,和耶律剌葛聯手,誅滅本後與大王……
畢竟,他手中,有堯光啊……」
「……」世里奇香喉結聳動了一下,垂頭不語。
這句話說起來是問她,不如說是述里朵在問她自己。
捫心自問,蕭硯一定要和述里朵合作不可麼?
這草原上,可不止她述里朵甚至是耶律阿保機,還有一個下限幾乎沒有、對權力更加狂熱的耶律剌葛,此人可不在乎什麼漠北榮譽和能不能崛起,更不在乎會不會背上弒兄的名頭,誰能幫他坐穩王位,他就認誰,例如那位『巴爾』。
且不提,蕭硯手中現在還有了耶律堯光,再怎麼說,耶律堯光都是阿保機的嫡子,若蕭硯真有野心插手漠北,完全可以不在意過程如何,他只需要結果是自己想要的就行。
固然,從以前既定的計劃來看,和述里朵聯手是最好的辦法,但蕭硯眼下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
他若真是不顧惜什麼承諾,完全可以直接踢了述里朵這個中間人,配合耶律剌葛誅滅了耶律阿保機,再等幾年,或許就敢北上做了耶律剌葛,扶持耶律堯光這個先王嫡子上位……
這便是三千院方才所言的那一句『這漠北,總歸只能剩下一家』後,述里朵所聯想出來的東西。
時至今日,她已無法擔保,那個膽大包天的李九郎是不是也有這個想法,不然他為何會早早的安排這什麼三千院去帶出耶律堯光?
「本後不能賭……」
許久,述里朵喃喃自語。
世里奇香拱著手,咽了一下唾沫,小心翼翼詢問:「王后,那我們該……」
述里朵閉上了眼睛,悵然的苦笑一聲。
「只能突圍,南下。只能南下……
他讓這三千院來傳話,哪裡是給本後多一條選擇,分明只是告訴本後,本後只能南下而已……
本後錯了,他不是不懂本後。他,是太懂本後了……」
世里奇香亦是默然,心下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
但她明白,這一語既下,那位遠在喜峰口的大王,已被拋棄了……
但能有什麼辦法呢?
她一向認為自己聰明,卻從來什麼想法都被自家王后一眼看出,種種緊要也需要王后提點才能夠終於明白過來。
這博弈的棋子,已經在蕭硯手中越壘越高。
他手中有不可一世的百戰之師,他手中有整個河北的資源,他手中有耶律堯光,除此之外,他甚至和耶律剌葛都沒有直接的衝突……
而漠北,只有四分五裂的局勢,只有各懷鬼胎的三路人馬,只有恰葬送了兩萬精騎的大敗……
甚至,王后還有一千漠北騎兵在蕭硯的麾下,或許此時正在他的軍中,準備北上替他掃蕩漠北……
但想到這些種種,世里奇香仍還是咬牙道:「王后,他兩月不出兵,或許就是故意為之,就是故意想讓耶律剌葛消耗我們的實力,就是故意想等到大王出現,我們不可與他妥協……」
「然後呢?」
「然後……」世里奇香聲音一滯。
「一步退,步步退。」述里朵臉色冷冷,道:「昔日在泃水退了一步,本後就該知道,本後已經退無可退。漠北崛起之基一朝崩塌,局勢糜爛至此,王庭分崩離析,耶律家陷入內鬥而忽略外敵,已是不可挽回之態。」
「耶律家宗室龐大,大王的兄弟、叔侄,甚至是遠親,有一個算一個,都在暗地裡覬覦王位,抓起一個耶律剌葛,底下能扯出無數個耶律剌葛!本後問你,我們若此番聽信大王之言與王庭和談,就算順利奪得幾年的時間慢慢壯大,然幾年後,大王真會對他耶律家痛下殺手爾?」
「奴……」
「不會。」
述里朵面無表情,道:「大王不是本後,他也成不了本後。」
「本後這些年一直在暗地裡想要拔出那些釘子,都被大王阻攔,本後已然預料到,就算此番耶律剌葛禍起,大王也不可能誅殺所有人。他是耶律家的兒子,他做不到……彼時就算我們重新積攢實力東山再起,但也不過是滅了一個耶律剌葛而已,今後如此反覆,難道還要來個諸弟依次生亂爾?」
世里奇香臉色發白,她有些不敢聽下去,這等想法,之前王后從來沒對她說過,也不可能對她說,她就算是陪伴王后長大的貼身近侍,也不敢聽此等誅心之論。
但述里朵本就不是說給她聽的。
她是說給自己聽的。
「借蕭硯之手,本後便能,肅清所有。」
「……」世里奇香低下頭,不敢出聲。
她並不知道這一句『肅清所有』當中,包含了誰,其中又有誰。她只知道,王后已然被局勢逼迫的下定了決心。
「世里奇香。」
「奴、奴在。」
「你信不信,本後,能讓漠北重新崛起,超過回鶻汗國、超過突厥汗國,成為真正的,草原雄主。」
聽見這一問,世里奇香卻是毫不猶豫的點頭:「奴信!」
「去召集趙思溫他們,本後要突圍南下。」
述里朵面色冷冷,一拂披風,邁步走下望樓。
她知道。
從此刻,才真正開始與蕭硯進行博弈。
這個過程會很長,她必須要保證王庭和那個王位,在她手中。如此,她才能夠和蕭硯進行討價還價,進行斡旋。
末了,她卻突然猛地回頭,望向南面。
目光中,她似乎透過千里,看見了那個不可一世的青年,那個讓她折戟沉沙的男子。
只能南下麼……
李九郎,本後,這是最後一次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