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兩路(一)
狂風漫捲,層層烏雲中隱隱有雷聲轟鳴。
暴雨如注,遮人眼帘的雨幕被狂風卷的斜吹而下,使得佇立在草原間的一片樹林都因此搖搖欲墜,似要拔地而起。
在這昏天暗地的天地中,一道人影則是踉蹌奔走在樹林叢中,一抹鮮血從他的下腹部不斷的滲出來,卻是混著雨水汩汩的淌流在泥濘的土地上。
若是細看此人的面容,就能通過他偏西域的容貌辨別出他當是一個回鶻人,加之此人身上還穿著一件料子極為粗糙的褐色法袍,便不難知道他巫師的身份。
然則,此時隨著他慌不擇路的踉蹌而走,他身上那件本就粗糙的法袍卻是終於被歪七扭八的樹枝劃拉的到處都是裂口,連帶著其下乾癟的皮膚亦被劃破,又平白添了不少口子。
但就算如此,他卻好似完全察覺不到痛感,驚恐的眼睛只是不斷四處瞟動,尋找著最容易通行,也最能夠掩住他蹤跡的道路而走。
他腳步慌亂,死死按著下腹的傷口,同時還不停的向後張望,顯然是在逃避著什麼人。
不過天空雷聲轟鳴,四面又是大雨如注,整片樹林都被狂風吹得到處都在作響,他哪裡能在這形同夜間的天色下感查到半點動靜,唯只能借著直覺逃路而已。
好在這種天色下,對方應當也不會追到他的蹤跡……
這巫師終究是跑不動了,他傷勢難耐,能跑到此處已是不易,在神經稍稍鬆懈過後,馬上就再堅持不了,遂支撐靠坐在一棵大樹下,顫顫巍巍的從懷中取出一株草藥,進而放在嘴裡稍稍嚼了嚼後,就忙不迭的吐出來按在下腹部的傷口處。
然而,就在這剛剛舒緩些許的時候,他還未來得及進行下一步動作,臉色就突的呆滯起來。
視線中,一道高挑的兜帽人影緩緩從正前方走過來。
只見這兜帽人影的身上,亦是一件法袍,然而卻顯得甚為古樸厚重,下身的直綴袍裙遮住了腳踝,便只能看見一對赤足徑直踏在泥濘中,不徐不緩的朝他走來。
在這高挑人影手中,則是一柄鎏金的三棱降魔杵,頂端閃爍著流光,能隱隱看見有一道波光正以這杵尖為中心,向四面不斷的掠出。
一個頭顱被扔到了巫師的腳邊,卻也正是一回鶻巫師的首級,乾癟的面龐上瞪著兩隻鼓鼓的眼睛,顯然在死前看見了什麼讓他驚恐至極的東西。
這靠坐在樹下的巫師便慌亂的向後倒縮,而後毫不猶豫,猛地將乾枯的手指用嘴咬出血,然後不斷在臉上塗抹,嘴中用晦澀的漠北語哆哆嗦嗦的念念有詞。
「厥氣盈滿……黑白不化,人鬼和合……垂絕無頃,弟子願獻七成魂魄,拜請本壇恩主與弟子合形……」
他語速又慌又快,加之語言晦澀,旁人或許壓根都來不及分辨,但卻能很明顯的看出,這巫師的身形開始緩緩鼓脹起來,原本乾癟的手臂也慢慢充滿了肌肉,似乎他體內的氣血突然被什麼東西調動了起來,同時,一股繚繞的黑霧亦開始在他臉上縈繞。
但自始至終,那手持降魔杵的人影卻都只是漠然的盯著他,甚至等到後者晃晃悠悠的弓背站起來後,才肅聲道:「耶律迭剌既然將我引到此處來,他在哪。」
可回答她的,卻唯有一片癲狂的沙笑聲:「瞧瞧,多有神氣的女娃娃,想不到這等廢物的對手,居然能是你這等神女。來,讓本仙嘗嘗你的魂魄……」
很明顯,這癲狂的笑聲,並非那巫師原本的聲音。
不過馬上,這笑聲卻突然停住,而後響起一道驚恐的聲音:「恩主、恩主,此女是草原大薩滿,莫與他交手,快帶我逃……」
「住口!」
方才那癲狂的聲音瞬間提高,且在這聲音之下,很明顯能看見這巫師的臉變得猙獰扭曲。似乎他體內還有另一道人格,正不斷與其爭奪控制權。
而這被稱為大薩滿的高挑少女,卻好似並未看見這一幕,仍舊只是漠然開口:「耶律迭剌,在哪。」
那巫師便弓著腰掩在大樹後面,探出半張醜陋的臉來,尖笑道:「桀桀桀,想知道?女娃娃,你獻一份神力,助本仙成神,本仙便告訴你。若不然,本仙吃了這廢物,你可就什麼都得不到了。」
這一語而下,他便看見那大薩滿沉默了下去。
他便弓腰鑽了出來,嬉笑道:「如何?你又拿本仙無法,但本仙卻能吃了他,你若不配合,看你拿本仙怎麼辦!」
下一刻,他嬉笑的臉色卻是再次變得猙獰,那慌亂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已然哀求起來:「恩主,她真是大薩滿,您這等的天神這幾日已被她斬了七八個了……」
「讓伱住口!」這巫師突然原地暴怒起來,進而指著那大薩滿道:「殺本仙?死的是你的肉身,不是本仙!這等神女在眼前,你讓本仙逃?你該死!」
「本仙倒要看看,她如何殺本仙。」巫師獰笑一聲,道:「女娃娃,本仙就是不告訴你,看你能耐本仙如何?」
他叉腰狂笑,儼然沒有方才那狼狽逃命的模樣,若是讓旁人看見,或許會真當這廝是一個什麼野仙。
然而,少女只是稍稍歪了歪頭。
那巫師的笑聲便止住,眯了眯眼,同時手掌呈爪狀,稍稍做出了防禦的姿態。
進而,他便看見少女手中的降魔杵突然對他一指,口中響起一道空靈的聲音。
「敕。」
一字而下,降魔杵上流光涌動,進而猝然盪出,若是從天空俯視,便能看見半邊樹林都因這波光而倏的一亮。
這波光自然也從巫師的身體盪過,但後者卻已異常敏捷的向後倒翻出去,整個人趴在地上,兩眼警惕的看著大薩滿,儼然是防禦性拉滿。
但他馬上自查體內,卻發覺自己什麼異樣都沒有,遂再次眯了眯眼,然後獰笑著起身:「狗屁大薩滿,本仙倒要看看,你能……」
倏然,狂風當中,大雨斜灑,天邊雷鳴滾滾,突有一道霹靂閃動。
下一刻,在巫師慌然的目光中,天際,一道雷電直劈而下,炸開幾棵被狂風吹彎的大樹,精準且暴力的正中他的頭頂,而後便見一道電流貫穿其整個身體,直透地下。
層層雷電在地面無數的積水中爆閃,大薩滿手中的降魔杵一揮,一面罡氣便盪開了無數向她襲來的電光,進而層層折返回巫師的體內。
幾乎沒有什麼慘叫聲、也沒有什麼叫囂聲,甚至是巫師方才那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已全身模糊的倒下去,自始至終,竟是哼都沒有再哼一聲,且其全身宛如乾屍,一滴血都沒有。
天空依然還在下著暴雨,雷鳴聲也已遠去,但這樹林內仍然有雷光閃爍,便能看見大薩滿那兜帽之下,是一古樸的薩滿面具,美輪美奐,精緻無比,然而臉頰側卻是裂紋密布,顯然是被重新修補過的。
她漠然的轉過身,甚至都不需要去檢查那所謂的恩主是不是真的沒有死。
一路走出樹林,便能看見這樹林的四面還有數具屍體,都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縷氣息都沒有。
她定定的看著西面,猶豫的思考了許久,開始邁步朝那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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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橫山腳下,烏灤河岸。
王庭大營。
「廢物!廢物!全都是廢物!」
大帳內,伴隨著東西碎裂聲,暴喝聲不住的響起。
在這怒聲下,無數嬌美的侍女都是膽顫心驚的趴在地面,大氣都不敢喘。
帳門口,則是幾具已然被刀劈死的王庭侍衛,而屍體當中,耶律剌葛赤著上本身,手持著長刀怒眼圓睜,壓不住怒火的來回走動。
「這麼多人,竟看不住一個狗崽子,他怎麼能夠逃?怎麼能夠逃!?」
帳外,幾個將領在大雨中跪在地上,只是不斷的磕頭:「大王息怒,俺們已經派人從各個方向去追了,定能把耶律堯光追回來……」
「追?憑你等廢物,能追到甚!?」
耶律剌葛被氣笑了,倒是沒有砍這些將領,只是把長刀一丟,然後也不管這些人在外頭淋雨,看向旁側:「老三,你看,沒了你,這些廢物真是什麼事都幹不成,本王是實在不得已了,才把你叫回來,並非是存心想耽誤你收拾那位小侄女。」
旁邊,穿著兜帽法袍的耶律迭剌端坐在交椅上,咳嗽了兩聲,平靜道:「無妨,我陣勢已擺下,她只要入陣,就輕易難以脫身,後面再收拾也不遲。」
「那便好。」耶律剌葛豪邁一笑,道:「本王之前還當這位小侄女有多厲害,哼哼,神女轉世,也只有述里朵那賤人敢誇口了,在三弟面前,還不只是一個小娃娃?」
耶律迭剌捂著嘴咳嗽了下,卻是沉默不語。
但前者並未發現這一細節,只是仗著腰來回走動,道:「既然收拾那位小侄女不急,三弟便替本王走一趟,去把那狗崽子擒回來,如何?」
說罷,他又指著帳外的一眾將領,不屑的冷笑道:「指望這些廢物追,還不如當那狗崽子已經去和他爹在渤海相聚了。」
這大帳內的人當然知道他在開玩笑,耶律堯光出逃才兩日,怎麼可能會跨過千里到渤海,更不可能尋到他那位父王。
外面的將領聽出了這句指桑罵槐的話,便紛紛無地自容的埋首下去。
不料,耶律迭剌卻是直接拒絕:「這一次大王急召我回來,我就已預料到必有什麼緊要的事,此次回來,便帶回了兩名巫師,這追人一事,大王讓他們去做便是。」
耶律剌葛豪邁的笑色稍稍僵下去,顯得有些陰沉,但最後只是背過身道:「倒是也行,不過這件事實在緊要,述里朵二子,堯光獨受她看重,是為讓她不敢輕易逃竄的手段,且本王也不想讓阿保機還有子嗣在外……」
說了這麼多,他不過還是想讓耶律迭剌親自去追人,但卻沒有直接提出來,只是道:「那兩個回鶻巫師,靠譜否?」
「不遜述里朵身邊的大賀楓。」
「那便好吧。」耶律剌葛背對著的臉色有些難看,不過也並未多言,只是喝罵外頭的將領:「沒聽見?還不快去追人!?」
外面的人自然一鬨而散,跟隨兩個木著臉、一身褐色法袍的巫師而去。
耶律剌葛稍稍安下心來,然後又豪爽一笑:「老三這是,不放心小侄女那邊?」
「我親自坐鎮,難免要穩妥一些。」
「對付她,應不算什麼難事吧?」耶律剌葛眯上眼睛,有些警惕起來:「本王這次召你回來,可是誤事?需不需要本王派人去祝你?」
「無妨。」
耶律迭剌平靜的一擺手,起身向外走:「就算有些棘手,大王也只管靜候佳音即可。」
因為其戴著寬大的兜帽,耶律剌葛並不能看清其臉色,但畢竟聽其語氣平穩,遂還是放心下來,而後笑道:「是了,有老三出馬,本王有什麼擔心的。
老三你只管專心對付她,待本王擒了述里朵,讓她們母女團聚!」
耶律迭剌欠了欠身,走出大帳。
但他恰一出了大帳,便攤開手掌,盯著掌心的一灘咳出來的污血,看了半晌,冷哼一聲,孤身走入雨幕,匆匆向東而去。
而待他消失在帳外,耶律剌葛也才冷著臉召喚下頭的一眾將領。
「傳本王的令,讓山上繼續猛攻,既然已經破了前寨,這等大雨,箭矢無力,正是破後寨的好時候!」
他赤著身走出大帳,冷冷看著橫山的方向。
「不論如何,也不能走了述里朵。」
幾十個王庭將領便紛紛接令,拍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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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山,山坳隘口。
陣陣喊殺聲在雨霧中不斷作響,似乎沒有斷絕的時候,兵戈相擊聲更是在隘口中隱隱迴蕩。
顯然,對比前幾日,這聲勢又逼近了不少。
好在述里朵之前讓趙思溫立寨的時候,是里外兩層都做了寨牆、箭塔,傍著山頂上還立了一座大寨,這也便是耶律剌葛口中的後寨了。
雨幕中,述里朵穿著軟甲,冷麵立在望樓上,只是死死盯著那雨霧中不斷拼殺的兩派人馬。
但她負在身後的雙手,卻是死死攥緊,顯然是有些緊張。
好在最後,王庭的兵馬終究是被擊退,趙思溫領著兵馬追擊了一兩百步,繼續退守大寨。
「呼……」
述里朵松出一口氣,攥緊的手掌也鬆開。
她這才發覺,自己的背後竟已生了一層冷汗。她猶記得上一次如此緊張,還是在泃水岸側的望樓里被蕭硯逼得退無可退的時候。
可這次緊張,當也該和蕭硯有幾分關係。
他的兵馬遲遲未到,她便就要寨破被擒,下場可想而知……
述里朵獨自立在望樓上,沉思了許久,緊了緊身上的軟甲,恢復了那面威嚴的模樣,才下望樓去巡視各營。
如此危急關頭,寨內的漠北軍再沒有軍心,也早就被她壓上了戰場。畢竟彼時寨破,耶律剌葛對他們所有人,都不會手軟。
她有些心緒不寧,或許是方才看見王庭大軍差點殺進來,又或是她遣出世里奇香已有近八日,卻仍然沒有蕭硯大軍的消息傳來。
總之,她的信心也在等待中,日益被消耗、縮減。
更何況耶律堯光還在山下,她之前因為此事錯失了最後突圍的時機,眼下更是不甘心如此退去。
她膝下二子,長子耶律倍太像他父親阿保機,有自己的主見,已經不如耶律堯光那般好培養,所以述里朵向來都是把堯光視作下一代漠北王,畢竟她無法擔保耶律倍日後繼位後能夠一切都聽她的安排。
不過,眼下說這些,實際上也沒了意義。
述里朵雖然已經極力維持著自己的威嚴,但臉色卻仍然難掩憔悴,最終巡視大營也只完成了一小半,便返回大帳歇息。
即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騷動。
一道大嗓門響起,「你沒說謊,大哥他真沒死?」
「捷捷,俺們可算是有盼望了……!」
述里朵蹙眉起身,向外走出去。
但不待她出帳,帳簾就被人粗暴掀開,繼而就見風塵僕僕的世里奇香一身泥漿,臉上也儘是泥水,分外狼狽的被傾國、傾城簇擁進來。
但她卻只是一臉激色,什麼也不顧,更不見述里朵的臉色,便大拜下去。
「王后,奴見到大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