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此人

  第180章 此人

  高梁河大營。

  數面儀仗立於轅門外,儀仗下還有上百道人影,卻是百餘衣著光鮮的騎士正正在馬下活動,然則,這些衣甲鮮亮的騎士卻頗有一股子人困馬乏的模樣,很明顯是匆匆趕了許久的路了。

  若看衣甲形制,很明顯就能辨出這些人俱是汴梁來的金吾衛,儀仗很足,滿布驍勇之氣。

  不過,這些人高馬大的金吾衛雖說亦是驍勇,與營中虎背熊腰的士卒相較也不遑多讓,但總感覺是差了一分彪悍之氣,或者說,這些從禁中來宣旨的天使扈從們,竟然不如這高梁河大營中的士卒跋扈。

  再往裡,便見有好些金吾衛拱衛著幾名或緋或綠的官員,當中一人面白無須的,卻是緊緊傍著一緋袍美髯的三旬男子身側。

  這男子相貌堂堂,頗有倜儻之氣,且生的很高大,一身緋袍闌衫更襯得儀表不凡,更有左右的金吾衛、綠袍供奉官拱衛,更顯得他身份尊貴起來。

  但此時,這人只是沉著臉坐在一馬扎,面露不滿之色,手中拎著一面繡有祥雲瑞鶴的明黃色玉軸,只是不時瞟一眼灰沉沉的天色,緊了緊闌衫,不冷不熱的哼笑一聲。

  「倒是稀奇,某家頭一回傳旨,竟還需坐這冷板凳等上大半日。」

  旁側,面白無須的丁昭浦急忙賠笑了一聲,進而對著不遠處攏袖而立的韓延徽使了個眼色。

  韓延徽面有笑意,只是稍有些恭敬的趨步上前,好言道:「天使稍待,蕭帥聽聞燕賊撲城奪取幽州。按照信報來看,這幽州外城已失,而今內城恐沒有多少守軍,蕭帥才不得不親往北面探查,在這之前,他確實不知天使將至……」

  不料那三旬男子並不領情,反而不陰不陽的笑了一聲,道:「既然幽州危急,我們這位蕭大帥何不領兵援之?莫說他單槍匹馬過去就能解幽州之危了。再者說,某家分明見這大營內有數千悍卒,這高梁河又僅距幽州數十里,難道說趕不過去?」

  韓延徽苦笑一聲,解釋道:「天使不知,這營中兒郎,俱是定霸都敗卒。彼時因陷於十餘萬燕賊圍困,一朝大敗南逃,若非蕭帥領我等及時搜攏,恐早已成為潰兵聚集山野了,而今雖修整了些許時日,然則屬實是不是出兵的好時機。」

  這一回,卻不是那三旬男子出聲了,而是丁昭浦搶著對韓延徽叱聲道:「休說這些,還不快快遣人跑上一趟,抓緊請蕭帥回營?陛下聖意跨千里至此,豈能多待?」

  說罷,他又向那三旬男子賠笑道:「駙馬勿惱,咱家以為吶,蕭帥畢竟不知咱們今日要到,才正正好錯開了時候,這也不能怨他。再說吶……」

  他抬頭四顧了下,彎腰低聲道:「這蕭帥畢竟乃陛下現今平定河北的肱骨之臣,駙馬還是稍稍注意一些措辭才好……」

  「某家需你提醒?」

  不料,那三旬男子只是冷笑一聲,而後剜了一眼丁昭浦,哼笑道:「等一等亦無妨,但某家初來乍到,本該是為了彰顯陛下殊榮,但這位蕭大帥卻不在營中?某家聽聞,昔日李公與康太保於幽州宣旨,蕭大帥亦是不在,怎麼,這是他蕭大帥對這聖意的下馬威不成?」

  說這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卻是掃著韓延徽與余仲等幾個定霸都的將領,面有冷笑之意。

  在他身後,丁昭浦則是無可奈何的皺了皺眉,終於不再多嘴,向著韓延徽等人隱晦的遞了個眼色,充作起了木頭人。

  實則,旁邊幾個從汴梁來的綠袍供奉官亦覺得這三旬男子的措辭有些不妥,但見丁昭浦被喝斥,也不敢去觸霉頭。

  無他,蓋因這三旬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當朝長樂公主的夫婿,朱溫的女婿,衛尉卿、駙馬都尉、右羽林統軍,趙岩。

  若說這位駙馬,家裡世代為將,不論是父輩還是兄弟,俱為牙將,更是在黃巢之亂時、朱溫早年還未起家時就與其交好,他本人則是早早的就成了朱溫的女婿,素來頗受器重,在皇城掌握著部分禁軍。

  而他本人,早年實則為人謙和,頗有名聲,不然朱溫也不會將此女下嫁給他。然則這些年朱溫從宣武軍節度使、梁王一路過渡到皇帝,趙岩的地位也自然水漲船高,不但素有權柄,也時常被人巴結,便漸漸傲慢了起來,供養了數百名食客,更因喜好蓄養了不少畫師,常有奢靡之風。

  這些供奉官都來自汴梁,自是清楚這位駙馬的秉性,哪敢多言,便紛紛不吭聲,任由趙岩在這抒發自己的不滿。

  而韓延徽聽過這一『下馬威』的言論,自是面露惶恐,彎腰下去,迫切道:「蕭帥絕無此意,確實是因為戰事實在過急,非親臨戰陣而不足以悉知,天使還請再稍待一二,仆即刻再命人去催一催。」

  趙岩冷哼一聲,從馬紮上起身,也不顧韓延徽去安排人趨馬出營,只是在原地來回走動,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這營中的一應將卒。

  諸如余仲等將領他早已看見過,照實了說,這些曾傳回汴梁說是因為李振未及時發賞而不聽宣調的定霸都將領,他屬實是沒多大的好感。不過那些定霸都士卒,倒真是一等一的精銳好兒郎,比起禁軍來也不遑多讓。

  按理來說,有這麼一支軍隊在手中,怎麼也該讓燕軍投鼠忌器了,蕭硯在等什麼?莫非真如朱友文私下對他說的那般,真是在等他手中這面聖旨?

  可蕭硯遠在河北,他怎知道會有聖旨傳來?

  趙岩暗暗思忖,只是頗為不解。

  他當然曉得遠在汴梁的朱家皇帝倚重蕭硯,不該對蕭硯這些慕屬如此苛責,然而他此次北來,可不止是單單傳一道聖旨這般簡單。

  朱溫雖然宣旨讓蕭硯統攝河北,然則還有讓趙岩充作監軍的意思,不然也不會讓趙岩堂堂一大內禁軍將領跑到河北來。若非是河東晉國那邊也要大軍堵在潞州,汴梁禁軍籌措起來也殊為消耗時間、錢糧,他恐怕直接就帶著大軍北上了。

  不管怎麼說,他必定要牢牢盯緊蕭硯,這無關乎黨派的問題。他向來都有一個女婿該有的自覺,絕不會去和冥帝、鬼王、朱友貞之流牽扯在一起,不過只是偶爾聚會在一起的時候閒聊片刻罷了。

  然則上次鬼王朱友文尋到他,提出了蕭硯會分走他的禁軍實權後,卻多多少少讓趙岩有些警惕起來。

  若說起來,蕭硯不論是在河北立了多大的功勞,就算是潑天的大功,怎麼也不干他這個皇帝女婿的事,但如果觸及了手中的禁軍利益,那可就要了趙岩的老命了。

  作為皇帝女婿,雖然沒有什麼大的野心,但眼看朱溫愈加高齡,這幾個皇子明里暗裡又互斗的甚為厲害,按照這世道數十年來的規矩,今後這皇位更替的時候,說不得禁中還會有一場火併,諸如冥帝等幾個皇子,終究是要憑藉實力登位。

  而趙岩作為一手握禁軍實權的羽林統軍,當然能從中獲得不少利益,不提此事,作為一個手握禁軍的駙馬,他只要不作死去碰不該碰的東西,怎麼也能讓他立於不敗之地,甚而還會被各方拉攏,在新朝更進一步。

  但蕭硯的出現,很是觸碰到了不少人的利益。

  諸如禁軍,不論是金吾衛還是龍驤軍、龍虎軍、羽林軍、神武軍,或是只以親王擔任軍使的天興軍及廣勝軍,這餅子就這麼大,本來各方早已將之吃滿,這麼突然空降一個蕭硯,且一口就要吃三分之一,誰能受得了?更別說這蕭硯明面上還不與任何黨派有關係,雖說暗地裡或許與朱友貞有幾分干聯,但反而更是讓人忌憚。

  這些年,不論是在梁王時期還是現今朱溫稱帝,暗地裡的黨爭幾乎都和朱友貞沒什麼關係,若說朱友貞座下單只依靠一個蕭硯就能與各方保持平衡,其他人還怎麼融入進去。

  蕭硯得壓制住。

  這是趙岩與鬼王朱友文結下的一個短暫的共識,起碼他來了河北,就不會讓蕭硯過的太順利。

  按照朱友文給的謀劃,他當要和李振達成聯盟,共同制衡這位可以獨攬河北的蕭大帥,不然真讓他一人獨吃了所有功勞,難不成真要封一個郡王?且還有這些河北降軍,總不能真讓蕭硯一人吞了,這些驕兵悍將,縱使真的跋扈,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兵!

  趙岩便就在這樣的思緒中,暗暗打量著這營中的各部士卒,愈看愈有些意動。

  這些兵將,怎麼也不能讓蕭硯一人整編完了……

  想到此處,他便稍沉著臉,看向一直似若木頭人的余仲,沉吟開口道:「余都校是乎?」

  余仲愣了愣,下意識瞥向韓延徽,但後者全然不動,更無什麼眼色指示,便潦草的一抱拳,嗡聲道:「稟天使,正是本將。」

  「聽聞你們定霸都月前因為不滿李公的犒賞而不聽宣調,但為何彼時李公令你等出營野戰,卻如此聽令?」

  余仲皺了皺眉,他似若看白痴一般的盯著趙岩,將一個跋扈武夫的態勢做到了極處,冷哼道:「天使莫不是被凍傻了腦子?李振彼時言,本將若不出營,便要以軍法處置本將,難不成,本將真就這般讓他平白砍了腦袋?或者說,天使這是要將幽州城破一事怪罪到本將身上?」

  「咳咳咳……」丁昭浦聽罷大驚失色,也不知是害怕余仲會被受到處置還是害怕趙岩待會下不來台,連連揮手,賠笑道:「余都校切莫說氣話,駙馬身懷聖意,這是替陛下宣慰你們呢,駙馬應當也不是這個意思……」

  趙岩亦是一愣,他本看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一副木訥模樣的余仲像個老實人,未曾想居然這般跋扈。

  想罷,他用餘光瞄著左右那些突然按住劍柄的定霸都將領,心下終於猛地一跳。

  方才因為等待了大半日而生的怒氣,卻有些讓他忘記了,這裡不是汴梁,也不是中原,而是河北,距離十餘萬燕軍不過數十里的地方。

  丁昭浦和那些供奉官,甚或眼前那個蕭硯的頭號幕僚會捧著他,這些河北降軍可不會捧著他。

  心下警鈴大作,趙岩便乾咳了一聲,不動聲色的退了一步,道:「確實如此,朝廷終究是對那一戰有些不知內情,某家確實是要為陛下問清楚。如此看來,倒是余都校受了委屈。」

  余仲冷笑一聲,折過身去,不再看他。

  趙岩大為尷尬,自知踢到了鐵板,便沉臉看向韓延徽:「韓司馬(歸德軍行軍司馬),蕭帥既然遲遲未歸,難道我等就如此乾等著嗎?」

  韓延徽淡淡一笑,施禮道:「仆這便遣人造飯,天使亦不妨入帳暫歇,營中尚有一些粗茶,還請天使暖暖身子。衛軍及儀仗,仆亦好生招待。」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旁邊的丁昭浦笑道:「韓司馬不提還好,這麼一說吶,咱家倒真覺餓的緊。」

  韓延徽復又行禮:「是仆等失禮,未考慮妥當。」

  趙岩這才滿意的點點頭,一拂衣袖,便要施然入大帳而去。

  恰在這時,卻聞轅門處傳來一道騷動聲。

  趙岩眯了眯眼,回身去看,卻見那轅門外的儀仗竟然向左右移動了稍許,而那一直駐足於原地的金吾衛,竟也慌忙避開。

  一時間,馬蹄聲大作,卻見轅門處,正有幾騎不徐不緩的趨馬入營而來。

  趙岩不由怒急,叱聲道:「韓司馬,豈有儀仗避讓……」

  但倏然,他就猛地一愣。

  卻見韓延徽等人,皆已折身過去,面有恭敬之色,稍稍屈身,似已做好了行禮之態。

  他怔然,去看丁昭浦,後者卻亦是一臉正色,白面無須的臉,只是繃著。

  再回顧,便見一名身形頎長,長發束冠的男子行過層層儀仗而來,且其人甲冑森森,帶著青銅面甲,只單手執韁,一手隨意的按著腰間刀柄,只是被幾個青衫鐵甲的斗笠人簇擁著不緊不慢入營。

  這副打扮,按理來說應當誰都不知道其到底是誰,但營中被其行過途中的所有人,皆是正色行禮,絕不敢馬虎。

  且不知為何,便是從未見過此人的趙岩,單只是看著這副青銅面甲,單只是看著這銳利的氣質,便知此人必然是蕭硯!

  此人,必然就是那克復河北二十四州的前唐降人!

  此人,必然就是這天下最年輕的節度使!

  此人,必然就是那名冠汴梁的當世冠軍侯!

  此人,正是這唯一能約束河北諸部降軍的歸德軍統帥,不得不讓朱溫親自下旨統攬河北的蕭大帥,蕭硯!

  而此人,也正是需要他去制衡的,宋州歸德軍節度使、現今的東路行營招討使、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侍御史,蕭硯!

  正是此人!

  單騎入梁,八百騎定河北,一人鎮諸軍,敗李亞子,勝耶律阿保機,攬得這需人仰望的權柄。

  趙岩頭皮繃緊,想起這諸多種種,只覺莫名的恐慌起來。

  在這河北大營,若是眼前此人一刀宰了他…

  馬背上,束冠的青年取下面甲,按著腰間佩刀,從上而下,俯視著一身緋袍的趙岩等眾,虛眸不語。

  場面為之一靜,靜謐的可怕,靜謐的讓人窒息。

  但偏偏,無人打破這一靜謐,營中的所有將卒,皆是無言的行軍禮,整齊劃一,似是早已訓練好了一般。

  趙岩的喉結上下滾動,嗓子似乎瞬間干啞了一般,全身亦僵硬無比,大腦只覺一片空白。

  此人,他絕然無法制衡……

  下一刻,馬背上的青年終於下馬,單膝下跪。

  「臣蕭硯,恭迎天使。」

  「無、無……蕭大帥無須多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