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沐浴

  第4章 沐浴

  太微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碧珠卻只是眼神輕慢地站在那捧著澡豆催促起來:「姑娘您別愣著呀,過會水該冷了。」

  「你把東西放下便出去吧。」太微站起身來一面朝盥洗室走,一面吩咐道,「不用在邊上伺候我。」

  碧珠怔了下,旋即難掩輕鬆愉悅,口氣愜意地應了一聲「是」,將東西擺好便立馬退了下去。

  盥洗室里轉瞬便只剩下了太微一人。

  耳邊落針可聞,因為太安靜,她的心跳聲顯得尤為響亮。

  怦——怦怦——

  一聲接著一聲。

  是她活著的徵兆。

  太微皺著眉頭,將手掌貼在了自己的心口處。隔著薄薄的中衣,底下心臟起膊的動靜愈發得清晰了。

  她將自己身上的衣裳脫了個乾乾淨淨。

  纖瘦的腰肢,青澀的隆起,無一不在告訴她,這是一具還未徹底成熟的身體。

  是令她迷惑的陌生。

  但這陌生里又夾雜著明確的熟悉。

  這是她的身體。

  是她的沒有錯。

  ……只是太過年少了些。

  她屏住呼吸,將自己囫圇埋入了水中。

  水果然不大熱,但依稀還有暖意在。

  稀薄的熱度,已足夠令她嚮往沉迷。她貪婪地往水下潛去,越潛越深,越深越暖。人生於水,她浸在水中,像在母親腹中,終於又有了安全的感覺。

  可背上的傷,被水一激,則是百千倍地刺痛起來。她近乎本能地在水中蜷縮起身體,曲腿彎腰,雙臂緊緊懷抱住了膝蓋。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麼又有了心跳和呼吸。

  她也不明白。

  自己明明早已長大成人,為什麼又變回了少年模樣。

  為什麼闔眼之前還是隆冬時節大雪天,睜開眼就變成了暮春時分的夜晚。

  她憋著氣,閉著眼,肺里因為缺少空氣而漸漸焦灼。

  終於,「嘩啦——」一聲。

  她浮出了水面,開始大口喘氣。

  等到呼吸恢復了平靜,她揚聲叫了碧珠進來。

  伸手抹去臉上水珠的那瞬間,她看見進門的碧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不耐煩,但她裝作沒有瞧見,只是問道:「如今可是建陽四年?」

  碧珠顯然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怔了一怔才道:「姑娘這話問的,今年不是建陽四年又能是哪一年。」

  太微心裡五脊六獸的,聽完又問:「那今天是幾月初幾?」

  「您怎麼了這是?」碧珠疑惑地問了一句才道,「今兒個是三月廿五呀。」

  太微聞言喉嚨發乾,一時竟說不上話來。

  建陽四年三月廿五。

  那就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的這一天發生了什麼,她是記得的。

  因為那一天,她倒了十八輩子邪霉叫四姐給盯上了。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一早,針線房上的婆子便帶了料子來替她量身,說是該制夏衣了。結果她前腳選定了料子,後腳便有人來告訴她說,那些料子被四姑娘選走了。

  可照道理,這料子原就是按排行一個個選過來的。

  她挑的那些,本是四姐挑剩下的。

  但她挑定了,四姐卻又選了一回。

  這是實實在在的找茬,擱誰都不能高興,不過她也懶得同四姐糾纏。何況糾纏了也沒用,的確是四姐挑完了才輪到她,她只要說前次沒拿定主意反悔了,誰還能真跟她計較?

  是以太微心想,沒了料子就另選,總不至於短了她衣裳穿。

  誰曾想,午後狹路相逢,她和四姐竟然在園子裡撞上了。

  四姐張嘴便說起衣料的事,見她一臉漠不關心的,突然臉色一變,身子一倒摔進了小荷池裡。

  她就站在邊上,猝不及防間伸手要去拽她,卻沒拽住。

  等到丫鬟婆子們鬧鬧哄哄地把人撈上來後,四姑娘哭得梨花帶雨,一疊聲說是太微推的她。

  一經查問,又有數個丫鬟婆子舉證說,親眼目睹了五姑娘推四姑娘下水的過程。

  說是她們雖然不在池子邊,但當時都在園子裡,全都瞧見了。

  再查,針線房上的管事媽媽把衣料的事一說,動機也有了。

  於是太微百口莫辯,怎麼說都沒有人相信她。

  她和四娘又是自幼不睦,五六歲時就敢把人在迴廊里推倒,如今長大了推人下池子似乎也不奇怪。

  府里上至祁老夫人,下至廚房裡的洗菜丫頭,都對太微因為四娘拿走了她喜歡的衣料而動殺心的事深信不疑。

  可沒有做過的事,太微豈能認?

  她不服,十分不服。

  祖母因而大怒,對她動用家法。

  但她足足挨了十五下,仍是不肯改口認錯。祖母又罰她去跪祠堂,不給吃的不給喝的,一跪就是一長夜。

  天色還沒亮,她就病倒了。

  可病了也不行,不認錯就得繼續跪下去。

  祖母定死了規矩,說此番一定要將她的稜角磨平了。

  她又跪了一個上午,跪得眼前祖宗牌位像在跳舞,跪得雙腿木頭一般丁點知覺也沒有。

  最後據說還是父親發了話,祖母方肯作罷。

  好在她運氣不錯,腿沒壞,腦子也沒燒糊塗。所以她事後甚至還得意,得意自己撐下來了。但如今叫她說,那時候的自己簡直愚不可及,豬一樣的蠢。

  雖是她沒做過的事,但人人都認定她做了,那她認或不認有何區別?抵死不認除了給自己惹更多的麻煩還能有什麼?

  要知道,能屈能伸方是生存之道。

  骨氣固然重要,但到了那樣的時刻,骨氣卻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盲目不知變通,最後只能是抱著「尊嚴」兩字溺死而已。

  可這樣的道理——

  這個年紀的她哪裡能明白。

  太微從水中抬起了手,纖弱白皙的手指,淺粉圓潤的指甲,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還未真正吃過苦頭卻自以為嘗盡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她看著,不由失聲笑了出來。

  十幾歲時,許多覺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來歲,見過生死,再回首來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認個錯便能不必挨打,哪裡還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事?

  是以當她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頭,先將錯給認了。

  果不其然,祖母滿意極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這,太微側過身子,將自己淤痕交錯的後背露給了碧珠,隨口問道:「有幾道傷痕?」

  碧珠瞧清楚後不覺一震,放輕了聲音道:「有五道。」

  「五道?」太微背對著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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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