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春櫻(三)
烈日下,祁櫻抬起手,撥開因為汗水胡亂黏在臉上的髮絲。
走到這裡,已經足夠了。
太微和她都已經試過,努力過,剩下的路,該是她一個人的旅程。
「停下來!」
祁櫻目光堅定,口氣篤定,絲毫不見游移。出發之前,她就已經想好,若是霍臨春執意來追,她便要趁早止損。
他們二人一騎,跑得再快,也快不過後頭的追兵。
祁家眾人皆因她而死,太微甚至差點因為她失去了母親。她算什麼,值得這麼多條命?
真的夠了。
她並不值得被人如此守護。
不管是那些人,還是現在陪在她身邊的這些人,都應該丟下她,長久地活下去才是。
「二寶!」祁櫻朝身後大喊了一聲。
馬背上的少年一激靈。
他就跟在祁櫻身後,聽見她喚自己,連忙策馬靠近:「二姑娘怎麼了?」
祁櫻飛快地道:「你先走,不要回頭,見到小五,就把我跟你說過的那些話告訴她。」
「二姑娘不可!夫人她……」
「我意已決。」祁櫻不等身前的男人把話說完,便打斷道,「你若是不肯停下,我就跳下去。」
聽到這裡,二寶哪裡還有不明白的,當即白了臉。
「他們興許追不上來!」
二寶的聲音在顫抖。
他再穩重能幹,也才十來歲,還遠不是大人。
祁櫻因為顛簸的馬背呼吸紊亂,但語氣還是很鎮定,像是早就思量過千百回:「不要心存僥倖,伱我總有一個要回去見小五。」
「我留下,才能給你留出生機。」
「不行!這怎麼能行!就算要留下,也是我留下才對!」二寶勒緊韁繩,勒住的卻好像是自己的脖子,難以喘息。從嗓子裡冒出來的每個字都跟刀子一樣鋒利,將他劃得血肉模糊。
「不要這樣,二姑娘,求求你……」
祁櫻背對著他,單薄的身軀,蟬翼一般脆弱,但她聽上去像一塊頑固的石頭。
「殺你用不了一瞬,你留下什麼用也沒有,我還是跑不掉。」
「快走!不要囉嗦,走了就不要回來找我!」祁櫻厲聲呵斥,「這是命令!」
二寶慘白的臉,在陽光下看起來像個死人。
咬緊牙關,二寶伏下身體,策馬越過祁櫻向前去。
盛夏熱風,席捲過山林。
這漫長的山道,漸漸開闊。
祁櫻又說一遍:「讓我下馬。」
男人搖了搖頭:「不論如何,我等不會走。」
他們一行六人,五匹馬,如今二寶先行,剩下的便是五個人四匹馬。這麼點人手,想要和霍臨春的人硬碰硬,必輸無疑。
可是,即便要死,也不能留下祁櫻一個人。
她固執,其餘人也一樣固執。
誰也說服不了誰。
祁櫻嘆了口氣。
忠心這種東西,她雖然明白,但實在不想接受。
「走吧。」
她終究沒有鬆開手,一躍跳下疾馳的馬。以這幾個人的性子看,就算她摔下馬,當場死去,他們也會帶上她的屍體去見太微。
祁櫻在風裡咬破了唇瓣。
血的味道,和眼淚一樣,帶著鹹味。
馬蹄聲越來越近。
他們到底還是被追上了。
就算他們一路急行,半步不停,也還是回到了霍臨春的面前。
不知派出多少人,找了多少地方,霍臨春看起來也是一臉疲憊之相。不吃不喝不眠,眾人都一樣,他手下的人臉色也不怎麼樣。
刀劍在日光下廝殺。
祁櫻兩股戰戰,手腳並用,朝前方山坡走去。
如茵綠草,溫柔地拂過腳踝,忽然,拉出一道傷口。
血珠滾落在長草間。
她披散著亂糟糟的長髮,穿著沾滿泥污草葉的裙衫,再也不像什麼天宮裡的仙子。
可霍臨春還是跟著她。
「你到底想要什麼?」
祁櫻的嗓子啞了,聲音也和頭髮衣裳一樣糟糕。
她是什麼了不得的傢伙?竟然要霍臨春如此大費周章?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信陵王那樣的人物。
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祁櫻幾次快要摔倒,又勉強站穩了繼續走。
還是算了吧,這馬看來是不好騎,若有來生,她還是找頭驢吧。
和馬不一樣,驢子看起來要好騎得多。
祁櫻扶著樹,向坡上攀爬。
明明在走路,但兩條腿半點知覺也沒有,她爬上去,又滑下來。
霍臨春帶著人,離她越來越近。
好玩嗎?有趣嗎?可笑嗎?
她終於爬了上去。
膝蓋上全是土,裙衫和鞋子都髒兮兮黑乎乎。
心內發笑,祁櫻沒有轉身,只是望著前頭大叫了一聲:「你究竟想要什麼東西?」
她身後,霍臨春腳下一頓。
這樣的話,祁櫻已經問過他好幾遍,但他一次也沒能得出答案。
「跟我回去。」霍臨春揉了揉太陽穴,揚聲道,「你就算跑,又能跑去哪裡。」
祁櫻置若罔聞,只一心向前走。
「我累了,祁姑娘難道不累麼?」
「靖寧伯府已經不復存在,你到底要跑去哪裡?」
「祁太微根本不在乎你,她若是在乎,就不會把你們幾個都丟在外頭不管。」
「慕容氏又能算什麼?你去了洛邑,便以為我不敢動了麼?」
霍臨春的衣裳,也沾上了泥污。
山風呼嘯著,吹散他的話。
祁櫻停下了。
「你恨我?」
「……」
霍臨春愣了下。
祁櫻一臉冷漠。即便衣裳髒了,頭髮亂了,她也還是冷冰冰的模樣。
「既然不是恨,也不是愛,那你這般對我,算什麼?一個陌路人,有哪裡值得你這樣折騰?」
「要伴眠,要溫床,也多的是人選。」
「我這塊冰,顯然不是霍督公的喜好。」
祁櫻的臉還是冷的,但聲音聽上去很煩躁。
這種不耐煩,讓她像個霍臨春沒見過的人。
「祁櫻。」霍臨春頭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對你,哪點不好?」
「我既沒有打罵你,也沒有凌辱你,你在我身邊,吃穿住行,除了行,還有什麼不舒坦?」
「我一根指頭也沒有動你,難道反而讓你不痛快了?」
霍臨春木著臉,問道:「你想給我溫床不成?」
祁櫻站在那,眯了眯眼睛。
嘴唇上的血漬,紅艷欲滴。
她的美,向來是冰冷,不可褻玩的,可這一刻,因為那抹猩紅,艷光四射。
「你果然是對我一見傾心了吧?」
霍臨春抬腳向前,聽見這話,才走一步,便停了下來。隨他同來的兩個手下,也有眼色地往後退了退。
這裡只有祁櫻一人。
就算她再長出兩條腿,也跑不掉。
霍臨春淡淡道:「是又如何?」
祁櫻殷紅的唇瓣,輕輕開合:「這回你倒是不說我自作多情了。」
「祁櫻,跟我回去吧。」
一樣的話,語氣卻有些不同。
霍臨春的強硬,明顯淡化了兩分。
他似乎真的很想讓她回去。
可是,喜歡麼?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般沒有道理的事?見一面,就能心動?
祁櫻沒有頭緒。
她從未對誰有過那種悸動,也沒有人向她表露過愛慕。
無知如她,絞盡腦汁,也不知道什麼叫作傾心。
這種事,恐怕得問太微才行。
不過,她已經見不到太微了。
祁櫻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霍臨春的臉色,忽然變了。
祁櫻身後,根本沒有路。她一直往上走,是早有預謀。山坡,轉眼成了懸崖。
雪白的雲層,低低地壓下來。
霍臨春大步邁開。
祁櫻抬起手,做了個阻攔的手勢:「別過來。」
她已經站在死路邊上。
大風吹起她的頭髮,碎金般的陽光,穿過雲層,灑落在她身上。聖潔的光芒,讓寒冰消融。
她輕聲嘆氣,用憐憫的眼神望向霍臨春。
可憐的傢伙,和她一樣無知。
他做的那些事,怎麼可能會是喜歡?
祁櫻張開雙臂:「我不會和你回去。」
不管是誰打造的籠子,不管是多麼奢華的生活,她都不想再住進鳥籠。
「吃穿住行,除了行,樣樣都好……真是可笑……」
寬大的袖子在風裡獵獵作響。
祁櫻道:「我要下去了,你還要跟著我一起去嗎?」
她又往後退了半步。
華美柔軟的繡鞋,已經從腳後跟脫落。
她索性抬起腳,將鞋子踢下了懸崖。
霍臨春渾身冰涼:「快回來……」
祁櫻揚起下巴,憐憫的眼神,變成了輕蔑:「你看,不過如此。」
夏日狂風,掃過長草。
她身子後仰,倒了下去。
霍臨春拔腳便跑。
「督公!」
身後傳來聲嘶力竭的叫喊聲,但霍臨春好像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撲上去,伸長手想抓住祁櫻。
虛空下,綺霞如潑。
風吹得他睜不開眼睛。
腳下空空無著,他忽然回過神來,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瞬間,他看見祁櫻在笑。
她雙臂大張,衣袖鼓鼓囊囊,像鳥兒振翅高飛。
霍臨春探出去的手,落了空。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祁櫻的笑。
原來,她笑起來,是這般明朗暢快。
原來,他想要的,是這個。
原來,都錯了。
……
……
無瑕的面孔,仙人一般不食人間煙火。
這是他初見祁櫻時,心裡的第一個念頭。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讓人想要抓在手裡的東西?
污濁的他,見不得那樣的無瑕白玉。
他以為,自己是想毀了她。
他以為,自己對祁櫻的欲望,絕非愛慕。
畢竟,所謂的喜歡、傾心,都只是些令人作嘔的感情罷了。更何況,是被他這種污穢不堪的東西喜歡上。
誰能不作嘔?
想一想,簡直連他自己都要嫌噁心。
祁櫻,永遠都不會喜歡他。
風在耳邊尖聲嘯叫,霍臨春垂下手,笑了一下。桃花眼彎起來,往事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現。
他忽然想起那個為他取名的老太監。
「臨春,這可是個好名字。」
老太監翻著書,湊出兩個字,作了他的名,樂滋滋的。
他長大以後才知道,這是個閣名。
臨春、結綺、望仙,全不是人的名字。
他終究也沒能做成人。
頭頂上,有花瓣飄落。
又是一年夏。
等到夏去秋來,秋盡冬至,才有下一個春日。
但他已經看不見了。
臨春,臨春。
春日才會綻放的她,當然不可能留在到不了春天的他身邊。
這是從一開始就註定的事。
視線里一片黑暗。
烈陽消失。
祁櫻的身影,真的不見了。
霍臨春沉沉地墜下去。
如果……
「啪」,盛夏琉璃般碎開來。
世上哪有什麼如果。
沉重的一卷馬上要結束了,下一卷也不長,所以結局真的不遠了,另外真的是HE…可能會比你們想的要HE很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