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病不起
他每日坐在床邊,眼也不眨地盯著床上的人看。好像只要他稍稍別開視線,那醜陋的侏儒就會從世上消失。
他坐在那,時不時就要伸出手去探一探小祝額頭的溫度。
安靜的侏儒,蜷縮在冬被裡,只有呼吸聲一下比一下更沉重。
建陽帝的手指,顫抖著,慢慢連身體也跟著顫慄起來。
他好怕。
真的好怕。
可除了國師,他不能跟任何一個人說他怕。
「小祝……」看著侏儒潮紅的臉,建陽帝將腦袋垂下去,一直低到他身上。
隔著被子,小祝的心跳聲沉悶而無力。
建陽帝癟癟嘴,幾乎要哭出來:「你快醒醒。」
如果沒有小祝,他一個人要怎麼辦?
建陽帝不敢想,也根本想不出來。
他擦擦眼角,去看邊上的掌印太監:「國師為什麼還不來?」
昨兒個半夜,國師離開後,掌印便來了。建陽帝雖然不想讓掌印留在這裡,但人是國師親自叫來的。
國師說,小祝病著,寢殿內不能不留人。
建陽帝能殺人能行軍能動刀,卻不會照料病人。
哪怕他不服氣,也沒有辦法。
他連藥也不知道怎麼餵。
眼瞧著掌印熬完藥,將漆黑的藥汁端過來,建陽帝又問:「他是不是不想來?」
掌印放下藥湯,平靜地道:「陛下多慮了,國師怎麼會不想來,只是他老人家到底也上了年紀,要歇一歇才行。」
「你也老了,為何你就不用歇。」建陽帝面露不悅,口吻如同稚子。
掌印卻不覺奇怪,只是平心靜氣地安撫道:「陛下放寬心,國師午後便會入宮的。」
建陽帝皺著眉頭,沒有再說話。
掌印靠到床邊,輕聲喚小祝。
藥得趁熱喝,但小祝睡得昏昏沉沉,根本叫不醒。
他沒奈何,猶豫了下,輕輕推了推小祝的肩膀。然而,他才剛推了一下,手腕被便建陽帝用力地扼住。
「伱在幹什麼!」建陽帝露出一臉兇相,厲聲喝問,「不要碰他!」
掌印哆嗦了下,原本就瘦小乾癟的人,看起來風中殘燭一樣脆弱:「陛下!」
「藥該涼了……」他指指藥碗,提高了音量。
建陽帝這才鬆開手指,語氣不快地道:「我來叫醒他,不用你。」
掌印點點頭,揉著手腕向後退。
他已年近花甲,卻還是看不懂眼前的人。
按理說,他也在建陽帝身邊當了幾十年的差,什麼怪事怪人都已經見過,可站在這裡,看著建陽帝和小祝,還是讓他覺得這幅景象十分古怪。
建陽帝抱著小祝,大聲叫他:「小祝!快起來!你快起來!」
那模樣,實在和他在大臣們面前時不同。
掌印垂眼,看著自己手腕上的淤痕。
男人的力氣,大得仿佛能移山填海,要不是他反應及時,恐怕轉瞬就要連骨頭也被折斷。
他在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
無法揣摩心思的主子,是世上最難伺候的對象。
可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
又嘆一聲,他聽見了小祝的聲音。
沙啞,難聽,渾濁,像有人拖著腳走過濕漉的石子地。
他連忙收起那些胡思亂想,端著湯碗迎上去。
小祝半眯著眼睛,一張醜臉浮腫如同泡水的屍體:「我睡了多久?」他躺在建陽帝懷裡,有氣無力地看著掌印。
掌印道:「已經一天了。」
「是麼……」小祝嘟囔著,眨了眨眼睛。
掌印問他,是不是現下立即服藥,他卻搖了搖頭。
嘴裡一陣陣地發苦。
他一點也不想吃藥。
「先放著吧。」小祝把腦袋靠在建陽帝粗壯的胳膊上。
掌印勸了句:「涼了更難入口,您還是現下喝吧。」
但小祝還是搖頭。
掌印只好又將藥湯放下。
建陽帝道:「我來喝,我不怕苦,我喝了便算小祝也喝了。」
小祝聞言發出比說話聲還要渾濁喑啞的笑聲。
這個傻子。
他閉上眼睛,問掌印:「都有誰來過?」
掌印一一數給他聽。
聽到最後,小祝道:「我不能再病下去了。」
他病著,建陽帝便不肯出門,也不肯見人。他們倆,從沒有分開行動的時候。是以,他病不起。
小祝睜開眼,讓掌印太監把藥端過來。
再不想喝,他還是要喝。
畢竟,他生出來便是這個鬼樣子。
從一開始,就比旁人要弱小無用許多。
國師初次見他,還以為他活不過二十歲。
一仰頭,小祝將藥汁全灌下去。動作大了些,深褐色的藥湯沿著嘴角流出來,沾濕他的衣裳。
建陽帝拿著塊帕子,小心翼翼地給他擦了擦:「小祝,很苦麼?」
小祝把空碗丟給掌印,抿著嘴說不出話。
當然苦。
藥哪有不苦的。
建陽帝親了親他的額頭:「小祝若是可以不生病便好了。」
小祝身體一僵,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他厭惡這個動作。
建陽帝小時候,母親總是抱著他,給他餵藥,給他擦臉,親他的額頭。他如今對小祝做的這些舉動,都是有樣學樣。
人不會做自己從未感受過的事。
沒有被人愛過的人,也不會知道怎麼去愛人。
建陽帝這樣對他,是因為幼時從母親身上嘗到過愛意。
小祝很嫉妒。
他不想這樣對建陽帝,但嫉恨之心還是不斷地膨脹變大。
抬起手,小祝用力揉了兩下眼睛。
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發出乾澀的怪聲,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須臾,掌印端來粥食,他泄憤一樣,吃了半碗,又昏昏睡去。一直睡到午後,身上發汗,他才喘著粗氣醒過來。
建陽帝趴在床邊,正在打瞌睡。
他掐掐建陽帝的臉:「快醒醒!」
建陽帝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小祝,你餓了麼?」
「外頭有人。」小祝伸長手臂,推他去看門口。
隔著帘子,傳來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一個好像是國師,而另一個——
小祝一下坐起來。
建陽帝問:「怎麼了?」
小祝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外頭的說話聲,越來越響,似乎在爭執。
可惜殿內無風,帘子紋絲不動。那些厚重的帷幔,將話音牢牢隔絕在外。
不過,儘管如此,小祝還是從那些模糊的聲音里,分辨出了另一個人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