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父注視她,目光穿透皮肉照見她的骨頭,「她重情,也就是太重情,容不得感情出現一點瑕疵。」
連城在他視線下如坐針氈,「您想說什麼。」
「這次回來,我發現你母親對你心結很重,當年她是家裡最捨不得你走的人,她愛你,非常愛,甚至菲菲剛回來那會兒,她私心是偏向你的。」
連城喉嚨發澀,張嘴卻發不出聲。
梁父拍拍她頭,「所以當你為了沈黎川一個外人,對你哥哥,對菲菲生出怨恨的眼神時,就刺透了她的心臟。」
不是預想的警告,或試探,可比敲打更直擊靈魂,試探連城臉上表情凝固住。
半晌,她聲音像生鏽的齒輪,遲遲鈍鈍,一種不敢觸碰,難以置信的澀麻,「我的——眼神?」
「菲菲訂婚宴,你祝福完下台,自那以後,你母親又觀察了很久,你望朝肅的目光,讓她害怕。」
連城呆滯望著梁父。
荒誕的震驚,震碎全身的每一處筋骨,她不知道該用什麼停止,仿佛這一刻起,信念崩塌。
就在剛剛,梁朝肅驅逐她,要剝離她的姓氏,她都沒有這種感覺。
這種一字字,一句句變成真空機,抽乾房間氧氣,她在字句中,眼神里一點點窒息,一點點休克,心臟化成一潭膿血的感覺。
這四年,她一直悶頭往下熬,從來不敢回頭望。
她第一次被梁母問,是否對梁朝肅有意見,她嘴上答著沒有,手上拉緊衣衫,掩蓋皮膚上凌亂殘暴的痕跡。
第二次,梁母深夜敲門想與她談心,一門之隔的背後,她被捂著嘴,抵在牆上,用冷漠的夜色,涼透了回應。
第三次,第四次……乃至後來半年裡的無數次。
連城眼前天旋地轉,撕扯了她這麼久的剜心之苦,陡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絕望,悲慟。
她無數次,無數次,想問梁母為什麼突然不愛她了,梁母也無數次,無數次,主動尋她一個解釋。
可梁朝肅。
梁朝肅是一個惡魔,踩著她的身體,粉碎了一切。
奪走沈黎川。
奪走她媽媽。
奪走她本來可能有的家。
怎麼會這樣一個人,怎麼就突然驟變,戕害她一無所有,人生都兵荒馬亂,終日惶惶,找不到出路。
他,才是那個根源。
………………
人在五臟六肺終於被掏空時,血管里涌動的血液,是涼冰冰的,沒有溫度的麻醉劑。
在四肢百骸里,麻木無處不在的鈍痛,隔絕神經的感觸,反應,以便機體存活。
這時,人沒有眼淚,沒有情緒,在極度的崩潰和極度的仇恨之間,抽空靈魂,淡漠成一具行屍走肉。
連城全程被王姨攙扶著。
她知道梁父還是留下了她。
只是她原本的房間,被梁文菲養了寵物。
梁父將一樓最東的客房分給她,毗鄰保姆間,傭人值班,人來人往,梁朝肅無法再忽然闖入她的房間。
連城裹著被子,緩了很久,才漸漸感覺臉上涼意,抬手一摸,指尖上水跡像上等解除麻醉的藥劑,她開始感受窒息的抽痛,來自骨縫深處,驅散渾渾噩噩。
王姨進來給她送宵夜,扒拉開被子,手心試她額頭溫度,擦乾她的臉,又往下扯她褲子。
連城一把抱住,「王姨,我哭了,但沒尿褲子。」
王姨手頓了下,繼續扒,「那也得看看。」
話罷,兩人都怔住。
王姨樸實無華,嘴上從來不占人便宜,但有時候,詞句之妙就在於直發肺腑,卻陽錯陰差,風馬牛大亂對。
「我是想看看——」王姨手鬆開,「你有沒有出血。」
連城下午從書房出來那會兒,無聲又哀寂,臉色驚了所有人一跳,梁朝肅態度堅定如鐵,也不了了之。
王姨更是心如蟻噬,回梁家這番險象環生,她活了大半生,都覺得驚心動魄。
連城還是個小姑娘,又懷著孕,這麼大的精神刺激對孕婦是致命的。
連城條件反射看向門,見反鎖的嚴實,才鬆口氣。
這口氣徹底將她從似是而非的世界顛倒出來,她感受到無法描述的難受,在身體上劇烈地噴嗆出,像血肉筋皮翻出來,重塑一遍。
當所有地方都麻澀刺痛,小腹的知覺,反倒成了無法感知,無法區分,不知道是空蕩,還是正在痛。
連城顧不上王姨在場,褪下褲子。
中間部位,凝固的紅色,一抹,指甲蓋大小。
連城心臟驟然緊縮,一時間方寸大亂,恐懼致使她六神無主,只會望著王姨,「我——王姨——我。」她聲線抖的失控,細細崩亂的哭腔,「我流血了。」
王姨早有預感,跟她一樣慌,卻比她有經驗。
在天崩地裂,孤立無援的時候,有經驗比什麼都重要。
「別怕。」王姨拉過被子,蓋住她下半身,「別怕,連城。王姨兩個孩子了,早期見血很正常,只要不多,只要沒有繼續流,沒關係的。」
「你躺下,先躺下,王姨給你找換的衣裳,再去拿點藥,前一陣梁文菲也出血,她東西亂,我偷拿幾顆,發現不了。」
語無倫次的,嘴唇都在抖。
連城咬著牙根,身軀轟然坍塌在被子裡,說不話的話窩在肺腔,泡軟她一顆心,又在心上燙出成千上百個洞,一個個洞血肉飛濺。
二十年。
王姨在梁家二十年,管著廚房,拿著梁母千萬補品庫的鑰匙,卻從未動過梁家一分一厘,她身清自正,永遠活的踏實安心。
繼隱瞞之後,現在卻拖累到去偷東西。
這時代海晏昇平,安居樂業。可沾上她的人,一個拿家族冒風險,另一個,老實人逼得犯法,做賊。
她是個罪人。
罪人。
……………………
梁文菲懷孕後,作息晚九早七,這會兒八點多,她掛掉沈黎川的越洋電話,正準備睡覺。
王姨突然出現在她門口,著實讓她驚訝。
「大小姐,夫人今日煲的參茸,對安胎特別好,您也喝一碗?」
梁文菲沒接,目光很是狐疑,「王姨不是很喜歡連城,今日給我獻殷勤?」
王姨嘴角勾的非常僵硬,「大小姐,往日是我沒想明白,梁家待我寬厚,我不能生外心。」
「外心?」梁文菲起了興致,「你這外心指的是什麼?」
「梁家只有一個大小姐。」王姨進門,「大公子今天表了態,我和傭人們在下面都清楚了。」
梁文菲悶笑,指了旁邊桌子,「放那兒吧,王姨你在梁家很多年了,馬上就要退休,心裡是該有點數。野雞養的再久,不是鳳凰,鳳凰以前再落魄,也比野雞高貴,這是血統,哥哥分的最清楚。」
王姨背對她頓了幾秒,才轉過身,「我記得了。」
她推出門,匆匆下樓。
卻在樓梯轉角處急停。
懸吊的水晶燈,折射五彩繽紛的光芒,輝映在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上。
擋在台階中間,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