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晏家的車抵達臨川鎮時,已是傍晚。
殘陽餘暉漫不經心地映在后座的少年臉上,迫得他眯起眸子,顯露幾分不耐。
駕駛位的老管家抽空看了少年一眼,慈藹笑著,溫聲安慰:「大少爺再忍耐一下,咱們穿過前面這條槐樹街就到地方了。」
車是從海城過來的,一路顛簸了六七個小時,枯燥又無味,晏錦言的耐心已經消磨殆盡了。
好在,車子很快抵達了目的地——明月巷。
巷子深不見底,道路偏窄,車開不進去。
老管家只好在巷口靠邊停車,然後從後備箱找出摺疊輪椅,將少年安置好。
「大少爺,您且先往裡面去?」
「我去找兩個人,把車上的行李搬進去。」
老管家遞給他鑰匙。
晏錦言「嗯」了一聲,接過鑰匙自己往巷子裡去。
巷子裡的道路是青石板鋪成的,輪椅顛簸,晏錦言全程揪緊著眉。
他還得抽空去看左右兩邊的門牌號。
……
明月巷第89號。
晏錦言停在了門前,看著那兩扇腐朽的院門,再三確認了門牌號。
片刻後,少年操控著輪椅到了門前。
拿出那把泛著鐵鏽的鑰匙打開了門上掛著的鐵鎖,然後伸手輕輕一推,木質的院門「嘎吱」一聲,開了。
一眼望到頭的院子裡雜草叢生。
院牆東邊長了一棵不知名的樹,樹幹粗大,枝繁葉茂,還結著不知名的果子。
這會兒那樹枝葉亂顫,有人聲從密葉底下傳出來。
晏錦言皺眉,被膝蓋高的門檻攔了路,只能坐在輪椅上,遠遠盯著那棵樹看。
等了一會兒,一顆腦袋從枝葉間冒了出來,飄著一頭青絲,是個女孩。
女孩順著樹的枝幹爬上了紅磚砌成的院牆,將手裡的果子往院牆外面扔。
一邊扔,她還一邊沖院牆外的同夥喊:「箏子,再去拿個小竹筐來!」
晏錦言反應了好半晌,才意識到那女孩是個偷果子的賊。
記得老管家說過,他家祖宅這邊很久不曾住人了,房子老舊破敗,沒來得及修葺。
從海城出發前,老管家還問過晏錦言,是否需要他先回來將房子修葺一下先。
晏錦言拒絕了,他一刻也不想呆在海城,所以才不管不顧的跟著退休的老管家逃到了這偏遠的臨川鎮來。
他圖個清靜,房子老舊一點,環境惡劣一點,也無所謂。
但晏錦言沒有想到,竟讓他遇上了偷果子的賊。
……
「箏子」已經回家去拿小竹筐了。
院牆下放著的那兩隻小竹筐裝滿了蒲桃,一個少女正彎著腰把掉在地上的蒲桃往筐子裡撿。
一邊撿,她一邊跟牆上坐著等人送筐子的秦桑聊著天。
「桑桑,咱還摘啊?
這都兩小筐了,夠咱吃了吧。」
「要不別摘了吧,回頭被人撞見了不好。」
騎在牆頭的秦桑手裡拿著一隻啃過一口的蒲桃,把核倒了出來,笑了笑:「這樹上還有好多熟透了的,不摘的話過兩天該爛掉了,多可惜啊。」
話落,她又補充了一句:「這家沒人的,不會有人管的,放心吧。」
牆下的少女聽了,稍稍安心了。
等筐子送到後,秦桑也吃完了手裡的蒲桃。
拍拍手,她扶著牆慢慢站起身,打算回樹上繼續勞作。
沒想,餘光掠過院門時,她瞥到了一道人影。
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秦桑將匆匆划過的目光倒回去,仔仔細細看了一眼。
好吧,院門口確實有個人。
是個相貌不凡的少年。
坐在……輪椅上的少年?
秦桑立於牆頭,扶著蒲桃樹的樹枝側目靜看。
桃花眼凝著院門口那個陌生少年,她臉上露出幾分狐疑。
腦子裡搜索了好久,也沒想起在哪裡見過這人,秦桑選擇放棄,將其歸納到陌生人一欄。
然後她開始思索,這個陌生的輪椅少年,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處荒廢了好些年的住宅門口。
期間,她和少年隔空對視。
目光交錯間,誰也沒避讓,所以少年眼眸里的清冷淡漠,悉數傳達給了秦桑。
這盛夏的天裡,她竟無端感受到了一絲刺骨的寒。
身子哆嗦了一下,秦桑回過神。
院牆外,陸箏把竹筐拿來了,高舉著胳膊遞給她:「桑姐,你發什麼愣啊?」
秦桑收回目光,彎下腰沖牆下的陸箏和夏螢小聲道:「有人來了,你們先撤。」
她記得這家院子的門是落了鎖的。
所以秦桑懷疑門口的那個少年是這家的小主人。
夏螢和陸箏對視一眼,默契的選擇了先走一步。
至於秦桑,她從高高的院牆上躍下後,徑直向院門口的少年走去。
……
到了少年跟前,她從兜里摸出一顆又大又熟的蒲桃,特豪邁的遞過去:「給。」
「這個最大最甜,給你吃。」
晏錦言:「……」
他眯起深窩眼,並不打算去接女孩手裡不知名的果子。
只是在想,這女生怎麼一點做賊的自覺都沒有,偷摘了果子還厚著臉皮來和主人家分享?
少年不接,秦桑覺得有點尷尬。
於是她收回手,扯著T恤的衣擺擦了擦那顆大蒲桃自己吃了起來。
一邊吃,一邊沖男生小聲道:「如果我說……是你家樹同意了我才摘的,你……信不?」
晏錦言:「……」
他看起來像是傻子嗎?
秦桑見他臉色沉了些,自知是糊弄不過去了。
心下一橫,她囫圇吞棗一般把整個蒲桃塞進嘴裡。
腮幫子被撐得鼓鼓的,好半晌才癟下去。
然後在晏錦言狐疑戒備的目光里,少女向他深深鞠躬,聲音響亮道:「對不起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偷你家桃了!」
「我可以賠錢,求你別告訴我姥姥,成嗎?」
她的分貝太大了,炸得晏錦言耳蝸疼。
清俊的面龐冷沉著,他蹙眉開口,嗓音冷磁:「你走吧。」
秦桑半張的嘴合上了,組織了半天道歉的話就因為少年這一句話,被她咽回了肚子裡。
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她歪著腦袋沖男生眨眨眼:「不用賠錢?
直接走?」
「嗯。」
少年蹙眉,連嘴皮都懶得掀一下。
晏錦言本來也沒打算追究什麼。
不過是幾個不知名的果子而已。
秦桑卻是一副看菩薩的眼神看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比剛才她吃掉的果子還要大些的。
滿目真誠的遞過去:「兄弟,你真是個好人。」
「這個真的是最大最甜的,送給你了。」
晏錦言:「……」
……
夜裡,晏錦言和老管家去鎮上的賓館住的。
那房子終究太老了,暫時住不了人,需要三兩天時間修葺一下。
臨睡前,晏錦言便接到了家裡老爺子的電話。
無非還是那幾句話,勸他回海城,說是給他挑了一處海景別墅,方便他靜心修養,不受打擾。
甚至老爺子還說,要給晏錦言請私教,一對一教學,這樣他就不用去學校面對昔日的同學和老師了。
少年冷聲拒絕了:「爺爺,您不用再勸我了。」
他語氣堅定:「我會在臨川鎮念完高中再回海城,就這樣。」
晏錦言今年18歲了,海城那些跟他同齡的朋友、同學,都已經升高三了。
他卻因為休學一年,才準備念高二。
這樣的落差讓晏錦言心裡很不是滋味。
大概因為他曾經是被譽為天才的晏家大少爺吧。
一貫驕傲的人,又怎麼能容忍淪為殘廢的自己,被昔日的同學、好友,以憐憫、同情的眼神相視?
那些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像一把把利刃,刺著他的心臟,時刻提醒著,現在的他是個雙腿有疾的廢物。
所以晏錦言才會選擇跟著將要退休的老管家回到他的家鄉,臨川鎮。
在這個地偏路遠的小城鎮裡,沒有人認得他,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輝煌,更沒有人會在意他的經歷有多慘。
……
「大少爺,您睡了嗎?
我買蚊香,也給你房間裡點一盤吧。」
老管家敲開了房門,打斷了晏錦言的思緒。
他進屋給晏錦言點了一盤蚊香。
小鎮的條件不比海城那樣的一線沿海城市,環境相對惡劣許多,夏季的夜裡蚊蟲多,他怕晏錦言睡不好。
少年沒說話,側目看著蚊香圈上的一點猩紅,他想起了傍晚時在那個破敗的院子裡遇見的少女。
他記得,她的嘴唇也是這樣的紅。
M形的唇,看上去特別的風情萬種。
「陳叔。」
晏錦言沉聲開口。
點好蚊香的老管家抬頭,應了一聲,沖他慈藹地笑:「還有什麼吩咐嗎大少爺?」
晏錦言猶豫了片刻,把白日裡遇見偷果子的賊這事兒簡單說了。
他尋思著,那畢竟是陳叔家的祖宅,樹和果子也都是陳叔家的,他老人家有權知道。
沒想陳叔聽了並不生氣,反而笑了:「大少爺說的那丫頭,應該是隔壁老陳家的外孫女。」
「我家那棵蒲桃樹啊,本來也是她種下的。」
晏錦言愣住,只聽老管家接著道:「那時候她年紀還小,估摸著早就記不得了吧。」
「哦對了,那丫頭叫秦桑,秦嶺的秦,桑樹的桑。」
「應該比大少爺您小兩歲,是個特別聰明伶俐的丫頭。」
說起秦桑,老管家津津樂道。
晏錦言的思緒卻還停留在他那句「聰明伶俐」上。
嘴角輕抿,他不敢苟同。
什麼聰明伶俐的丫頭?
分明就是個油腔滑調的撒謊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