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王伽篇

  王伽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在白塔中生活的第多少個年頭了。

  她手握白劍撐在地上,氣喘吁吁的看著頭頂數不盡的台階。

  那日有人給她送來了一枝小花,名為地目花。

  她曾經聽過這個名字,那個一直喜歡在她身邊吱吱喳喳的小師妹念叨過很多次。

  地目花,可以窺探曾經的一切過往。

  她吃掉了地目花的花瓣,因而認識到了當年毒判官的騙局。

  現在,她只想在痛苦中贖罪,爬到白塔的盡頭,飛升上界。

  尋找……素素。

  她每天都要回憶一遍自己做過的孽。

  ……

  「乖女呀,義父給你安排的是這個人,董家當年主家殘存的最後一個血脈,你把她殺了,拿著進十方門的信物拜師劍峰,必定能有劍道收穫。」

  毒判官將一塊留影石交道王伽手上。

  他又笑嘻嘻的補充到:「當然啦,最重要的還是接近我的師叔江水流和他的女兒江素,以後需要做什麼我會在告知你的!」

  王伽冷漠地接過留影石,頭也不回的就離開了。

  「誒呀,這孩子,真是心急。」

  王伽確實心急。

  她前些日子回西域,給曾經生活過的村子加了一座法陣。

  那時,她遇到了一個醫修,帶著個可愛的小崽子,兩人無意走進她的陣法,她也因此與那個小崽子結識。

  小崽子說自己叫江素。

  某一刻,王伽竟然聽到她喚自己「伽伽」。

  這太詭異了。

  這幾日一聽師父說讓她去南域近距離接觸這個小崽子,她心裡急得,狂奔的鞋都快磨冒煙了。

  不過她要先去殺一個人。

  南域,董倚衣。

  ……

  王伽聽說過南域董氏是天下言寬商行真正的主人,但當她見到這位「主家」留存的唯一血脈住在柴房一般的屋子時,曾一度對董倚衣的身份產生懷疑。

  她無數次對比留影石中人的容貌身形和氣質,確定這是同一個人後,她決定多觀察一陣。

  因為……這個主家血脈,活的也太慘了吧。

  今天被下人燒了房子,明天被幾個小姐少爺踩在腳下,後天又被剋扣了靈石。

  堂堂言寬商行背後的主家血脈,她一個月竟然只有五塊下品靈石。那些旁支的少爺小姐可都有幾百塊上品靈石,花不完。

  王伽有時會覺得她可憐,蹲在暗處,幫她教訓下幾個欺負她的少爺小姐。

  有時,又用接單殺人掙得外快,給她悄悄扔幾個烤雞烤鴨。

  這個一身純白麻衣的小少女,每次都會衝著石牆,雙手捧著食物,滿面笑容的對著天傻樂。

  念叨著什麼……謝謝恩人?

  王伽嘲諷的笑了笑,她算什麼恩人,她這是等待時機想要取這人的人頭呢。

  董倚衣不出門,董家有結界,她根本沒辦法殺掉她拿著信物走人!

  王伽有些煩躁了,她不想一直等下去,她想儘快見到那個軟乎乎的小崽子。

  某天。

  董家突然來了一位身著白色長衫,後背書箱的儒修。

  董家那些修士近乎沸騰的熱水,一個個瘋狂給這位儒修獻殷勤,似乎是想讓家裡的小輩拜他為師。

  王伽也打聽到了,這儒修名喚夏清明,修為有元嬰還是化神……

  夏清明坐在大廳首座,將董家所有的小輩都見了一遍,每一個他都是嘴角掛著淺淡的笑,又搖了搖頭。

  直到董家的一個下人剛欺負完董倚衣,扭頭一想,跟家主說還有個當年的主家血脈。

  董氏曾經的旁支買通族內長老,成了如今的主家,而當初的主家成了今日的旁支。

  董倚衣待遇極差,也是因為這些人一看到她,就會想起過往的卑劣。

  董倚衣被下人拽到大廳時,手裡還小心翼翼的藏著一個竹木的小劍,手指大小。

  是王伽見到她用樹枝胡亂比劃,才買來的一把伸縮竹劍,方便她藏起來不被別人發現。

  可夏清明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她手裡藏的東西。

  白衣儒修盯著她澄澈的雙目許久,終於起身掐腕,探了探她的筋骨。

  竟是個天生的應劫之體。

  應劫之體,一生修行伴隨苦難磋磨,越苦,修煉速度越快。

  夏清明頭一次遇到傳說中的體質,見她穿著打扮,也能隱隱猜到她的生活不如意。

  他想著自己一路遊歷,本就風吹雨打滿是苦楚,學海更是無涯苦作舟。

  這不是天生讀書的料子?!

  此時董倚衣已經有十三四歲,性子純真,明白是非。

  他直言問她,「你可願拜我為師,隨我修儒道?」

  董倚衣看了看他身旁放著的四方書箱,認真的搖了搖頭。

  周圍的董家人大驚失色,忍不住開言罵她,「你怎麼如此不識好歹!」

  董倚衣回過身,緊緊盯著說話的那位長輩,冷靜道:「若是我真隨這位前輩修行,你們才要擔驚受怕吧?」

  董家人一直欺負她,緩過勁來,還不得後怕她成長起來報復回去。

  那人訕訕的摸了摸鼻子,嘴上可不承認,「都是一家人,誰會這麼想……」

  當晚,董倚衣被人打了一頓,渾身左一塊青,右一塊紫。

  確實有人看不慣她的機緣。

  這還是王伽出手用石子把一個人腿打折了,他們這才消停。這幾位少爺小姐以為是這人用腳踹董倚衣踹的太狠,倒霉把自己骨頭踢折了。

  次日。

  夏清明來柴房找她,這才意識到董倚衣在這裡生活恐怕比跟他修行還要苦。

  一時之間,這位儒修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應不應該收她為徒。

  董倚衣見他猶豫,左右又無他人,她拿出那柄竹木劍,伸長。

  「先生,我喜歡劍。」

  夏清明瞬間明悟,他指尖輕點少女的額頭。

  只見下一刻,她的身前就出現一封玉帖。

  「此乃十方門的拜師信物,想來是你父母在世時留給你的。南域學劍,唯有此處最佳。」

  夏清明輕拍她的肩膀,「明日午時,如果你願意拜我為師,就來城西茶館見我,如果不願,那邊將此物帶上,讓我能夠知曉你的情況。」

  這是一位曉天下蒼生事的儒修的掛念。

  他取走她肩上的一縷髮絲,贈她一條綾羅做手帶。

  夏清明很想知道這個應劫之體究竟會有怎樣的一生。

  次日。

  他果然沒等到她。

  但是夏清明從那條手帶上,可以每天感知到董倚衣的情況。

  王伽依舊在董家外的暗處觀察著董倚衣。

  這兩人不知不覺間都進入了她的生活。

  董倚衣每天會勤勤懇懇的打掃乾淨自己的小屋,會從嘴裡剩下飯菜,照顧撿來的小野狗,會給幾位年紀大的家僕幫忙搭把手。

  她還不忘在夜裡練劍。

  月下,她摩挲著額心,玉帖浮現在她身前的桌子上。

  王伽從遠處看見那張玉帖,心中一熱,悸動不止。

  那就是自己一直要拿到的東西,可是董倚衣根本不出門,她沒辦法殺她取帖。

  一年後,夏清明走了,他依舊會通過那條手帶感應她的生活。

  他的心裡有些放不下她,他知道這種情愫的意義,但他也知道自己難以走進她的心。

  董倚衣每天早上會很期待去牆邊悉悉索索的尋找,想著那位好心的少俠有沒有拿東西給她。

  譬如中秋的月餅,十五的烤雞,過年時的糖葫蘆和湯餃。

  她想見一見這位少俠,問問他想要什麼,給他一個回禮。

  王伽在正月十五之際,給她送了一碗元宵,正正好好的擺在牆角的小矮桌上。

  只不過,這次她寫了一張紙條。

  「明日,城東門外林子見。」

  董倚衣在過年時將手上的手帶板板正正的收到床下,綾羅的材質讓自己總是因為它挨打。

  夏清明斷了聯繫,不再知曉她的每日情況,心裡平添愁思。

  而對這一切都不知曉的董倚衣則近乎欣喜若狂的捧著那張紙條,一邊吃元宵,一邊傻傻的樂了一夜。

  次日清晨,她將剩下的一塊元宵留給前來覓食的小野狗,揉了揉它的小爪子,便起身前往城外的林子。

  林中。

  「恩人,你在嗎?」

  少女一身麻布白衣,手握竹木劍,滿眼希冀的看著林子的深處,步履輕快。

  樹葉隨風颯颯而響。

  「在。」突然有人回應。

  董倚衣趕忙轉過身。

  入目,是一位俊逸的黑衣少年手握白刀,威風凜凜的站在她的身前。

  王伽輕抬眼皮,迎上她澄澈的雙眸,只覺她的情緒滾燙,灼碎了自己身上的冷意。

  「恩人……我可以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黑衣劍修淡淡道:「王伽。」

  董倚衣面含羞澀,心裡嘀咕:「原來一直幫助自己的恩人少俠叫王伽。」

  王伽……王伽。

  她輕聲喃喃。

  「恩人,我想報答一直以來你對我的恩情,我有什麼可以為你做的嗎?」

  心裡話脫口而出,董倚衣才意識到,自己又能幫他做什麼?

  她沮喪的垂下頭,眼裡熾熱明滅。

  「有。」

  「什麼?!」她復又期盼的看向他。

  王伽微微眯眼,眸中深邃,暗藏殺意,「我想要你的命,準確的來說,我需要你的拜師玉帖,順便需要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董倚衣愣了愣,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手中的劍。

  王伽見她有準備動手的趨勢,直接拔刀釋放威壓。

  眨眼間,忽有鮮血迸射他的黑衣上。

  白衣少女將竹木劍狠狠穿過自己的胸口,眉眼彎彎的看著他。

  「恩人想要,那便送給恩人啦。」

  她強撐著身體,將染血的食指摸向眉心,玉帖浮現在身前。

  「倚衣其實……早就不想活啦,他們都說我是什麼唯一的血脈,可他們心裡都希望我死掉。恩人雖然也希望我死,但是恩人待我好。」

  「我希望恩人能夠得償所願。」

  白衣少女無力的倒在地上,滿意的合上眼。

  從此,十方門多了一位喜著白衣的劍修董倚衣。

  而東域的黑衣白刀鬼,相傳已經金盆洗手,歸隱山林。

  中都城內。

  夏清明突然察覺不到那位少女任何氣息,連那縷髮絲上也查不到因果。

  他找人制了一個玉司南,將髮絲融了進去,名為「玉追東。」

  這位白衣儒修離開中都,在天下探詢她的痕跡,最終在十方門山腳下,他看到當初那隻被少女餵養的野犬竟成了守山惡獒。

  他希望能夠和董倚衣見一面。

  可惜,董倚衣用書信明確的拒絕了他。

  ……

  夢醒。

  王伽握緊了手中刀,又爬上一層台階。

  她自認手下人命無數,可唯獨這條命,她拿的心中有愧。

  本以為前些日子,她在秘境中手刃了齊家那位瞧不起「董倚衣」的家主,能讓她稍有些解脫。

  可她終究還是放不下。

  黑衣劍修喃喃自語,「王伽,你欠素素的還有法子還,那你欠董倚衣的又怎麼還。」

  地目花服用後剩下的根枝似乎聽到了什麼,突然大放光彩。

  王伽將它從胸前掏出,攥在手心。

  根枝突然伸長,直到形成一把竹劍的長度。

  一點硃砂留在劍尖的中心處。

  她腦子裡突然想起一句熾熱滾燙的話。

  「我希望恩人能夠得償所願。」

  王伽猛地抬頭,望向劍尖所指的白塔高層,迷霧散去,威壓消失。

  「原來每次親口念你的名字,都是我在贖罪。」

  「素素,我是扮做董倚衣去見你,還是扮做王伽去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