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很喜歡

  沈稚子不知道這件事。

  臨近高考,她兩耳不聞窗外事,反射弧長得驚人。

  直到新一輪月考結束,各科科代表發答題卡,狀似無意又好像心照不宣地,一起漏掉了許時萱的那一張。

  她這才覺出不對來。

  「發生什麼了?」沈稚子不明白,「許時萱不是跟她的小姐妹團挺好的嘛,怎麼突然沒人搭理她了?」

  她所有的答題卡都被人放在了講台上或柜子頂,各個科目分散開,甚至有幾張掉在垃圾桶里。許時萱急得面紅耳赤,站在柜子底下踮起腳尖夠不著,卻沒有人願意幫她。

  她狼狽至極。

  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透明人。

  「因為自己作。」盛苒懶洋洋,像是不太想提,「她給每個人都寫了紙條,把班上能罵的全罵了一頓,也不知道什麼毛病。」

  沈稚子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你收到紙條那幾天。」

  「可我收到的是張匿名紙條,連我都不知道是誰寫的。」沈稚子較真,「你們怎麼那麼肯定?」

  「因為全班只有她沒收到啊。」盛苒認為邏輯非常簡單,「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人,剩下那個就是兇手。」

  「可你也說了,班上的女生都收到了紙條,只有她沒收到。」沈稚子思維清晰,「如果作案人真的是她,為什麼不把自己也隱蔽起來?她故意暴露自己讓大家一起孤立她?圖什麼?」

  盛苒被她繞暈了,沉默半晌。

  眼睛突然一亮:「媽的,是誒。」

  「……」

  「你說得是很有道理,不過,」盛苒微頓,「我認為,沒有人關心真相。」

  下一句話,她說得很曖昧:「大家高考壓力都這麼大,需要一個發泄口。」

  沈稚子手一頓,心情複雜起來。

  處在群體中時,如果一個人被塞了紙條、被指責「你怎樣怎樣不對」,其他人的反應會是「這樣確實不對,我們應該譴責這種行為」。

  但如果所有人都被塞了紙條、被指責「你們各有各的不對」,「紙條」本身就失去了意義,群體惱羞成怒,會反向對發出詰責的個體進行攻擊與孤立。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大眾所求只是步調一致。他們需要圍觀矛盾,以此進行站隊,去證明自己對「群體」的忠心。

  無論孰黑孰白,「大多數」永遠是正確的,是傾軋的。

  也是……可供人利用,可支配,可算計的。

  沈稚子在很多年前,就明白這個道理。

  但她仍然感到不適。

  她糾結了很久。

  糾結到半夜,還是跑到陽台上,敲響了靳餘生的門。

  他與她的臥室只隔著一堵牆,共用同一個陽台。臥室通向陽台的門是兩扇推拉式的落地玻璃,敲起來聲音清脆,勝在隱蔽,偶爾她深夜找他,就用這種方式。

  陽台上星光如醉。

  須臾,她聽見他推開椅子,「唰」地一聲拉開窗簾,推開玻璃門。

  少年個子很高,寬肩窄腰,休閒的家居服勾出流暢的身形,灰色的薄毛衣溫暖舒適,卡其色長褲襯得整個人都很挺拔。

  他頭髮濕漉漉的,像是剛剛洗完澡,眼睛裡也浮著一層水霧,聲音依舊很低:「怎麼?」

  沈稚子猶豫了一下。

  「餘生。」她舔舔唇,大義凜然地抬起頭,「我想強吻你。」

  「……」

  少女眼瞳亮晶晶,他心裡一突,下意識退後一步。

  太可怕了。

  大半夜的,為什麼要跑到他房間,來講這種嚇人的話。

  ……就算試探法律邊緣,也要有個底線吧!

  「你……」靳餘生假裝沒聽見,警惕地轉移話題,「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啦。」

  對於兩個人打算在運動會時請假去臨市玩的事,沈媽媽並不反對。她認為高考前很有必要進行放鬆,甚至打算讓沈湛跟著一起去。

  沈湛拒絕了。

  他不敢跟著去。

  怕被靳餘生殺掉。

  「那你早一點睡。」

  他想了想,好像沒什麼好交代的。

  打算結束談話。

  沈稚子兩隻手掛在玻璃門上,磨磨蹭蹭:「餘生……」

  「嗯。」

  「今天我看到許時萱了。」

  她離開學校的時候,她還在哭。

  趴在角落裡,無人問津,像一個被遺忘的洋娃娃。

  「……」

  靳餘生抿住唇,大概猜到了她要說什麼。

  她輕聲問:「紙條是你寫的嗎?」

  他不否認:「是。」

  「那……」

  「也許你認為這種方式並不正確。」他打斷她,聲音清冷,「但她很過分。」

  他無法忍受。

  平心而論,他已經比過去溫柔了太多。

  他的信條里,並不存在「不能打女生」這種規矩。

  放在過去,他不會這麼迂迴。

  「沒有呀。」沈稚子連忙睜圓眼,搖頭,「我為什麼要怪你。」

  她舔舔唇,小心翼翼:「我只是很怕你生氣。」

  他一生氣,就會失控。

  像一輛失靈的車,還是裝滿油的那種,不知道衝到哪兒就會引起巨大的火災。

  靳餘生失笑。

  抬手揉揉她的頭,他低聲嘆息:「去睡吧。」

  沈稚子猶豫一下,把後半句話咽回去。

  她想,他也許暫時沒有找到更合適的解決方法。

  可他一直在改變。

  一切都會變好,她應該再給他一些時間。

  所以沈稚子沒有再推辭,笑吟吟地向他道過晚安,開開心心,轉身就打算走。

  走出去兩步,突然想起什麼。

  「啊,對了。」

  她轉過來,眼中笑意流動,明亮得勝過一室星光:

  「我今天也很喜歡你。」

  靳餘生喉頭一緊。

  他其實不太明白,她為什麼每天都要重複這句話。

  可是他很喜歡聽。

  想再聽一百年。

  ***

  翌日清晨,下了點兒小雨。

  飛機在雨中起飛,在雨中降落。

  出機場的第一件事,靳餘生先買了把傘。

  單色摺疊傘,不如直柄傘那麼遮天蔽日,他個子又高,將將能把兩個人一同罩進去。

  時近清明,雨珠打在傘面上,聲音很輕。空氣中流動著蓬勃的水汽,一路行道樹都被染得鬱鬱蔥蔥,葉子像洗過一樣。

  沈稚子深深地吸一口氣,自然而然地挽住靳餘生的手臂。

  她靠得也不算太近,隔著薄薄一層衣物,柔軟的身體從小臂上摩擦過去,輕若無物,四處點火。

  他身體無意識地繃緊了一下,隨後慢慢放鬆。

  卻還是受到了沈稚子的譴責:「你身上好燙。」

  「……」

  她皺眉:「像一個火爐。」

  靳餘生不動聲色地稍稍離開一些:「躁。」

  果然還是不能離她太近。

  舌尖抵住上顎,他轉移注意力:「你想去哪玩?」

  他在臨市生活了很多年。

  可以免費當導遊。

  沈稚子笑嘻嘻:「我們去找你以前那個心理諮詢師吧。」

  「……」

  「把他找出來打一頓。」

  她張牙舞爪,靳餘生心裡有些好笑。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輕聲道:「換個地方。」

  沈稚子斂了笑,咽咽嗓子:「那,我們回你的學校吧。」

  「……為什麼。」

  「我想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

  從機場到臨市一中,有一輛直達大巴。

  今天是工作日,車上人不多。雨刷緩慢地斬破雨霧,道路兩側的行道樹在雨中招搖,車輛行駛在一片搖晃的綠意中。

  沈稚子有些緊張:「今天周三,你的同學們應該都還在上課吧?你帶校園卡了嗎?我們能進得去嗎?」

  「門房大爺認識我。」他聲音清淡。

  「你們門房大爺記性真好。」她感慨,「附中的保安都不認人,只能記住來學校最早的和走得最晚的。」

  他沒有說話。

  她突然意識到:「你以前在學校,也去得最早、走得最晚?」

  「嗯。」

  「難怪你成績那麼好。」

  她笑眯眯,趁機摸摸他的手:「你真棒。」

  靳餘生微微垂眼,看著兩個人交疊的手。

  沒有抽開。

  車上的空間狹小而安靜,剛上車時,廣播裡放了幾分鐘臨市的旅行指南。現下周遭空寂,只能聽到雨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

  她舔舔唇:「等會兒我們到了地方,會不會遇見熟人?你要介紹你的朋友給我認識吧?我到時候怎麼跟他們自我介紹呀……」

  他聲音很低:「不會。」

  「啊?」

  「不會遇見朋友。」他頓了頓,「我沒有朋友。」

  話音落下,雨好像突然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車窗上,將窗外搖晃的樹影模糊成一片。

  沈稚子愣了愣,偷偷收緊扣在他手背上的手。

  好像一種無聲的安撫。

  可她這副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樣子,讓靳餘生莫名其妙地口乾舌燥。

  他忍不下去了。

  下一秒,他反扣住沈稚子的手,起身轉個方向,另一隻手按住她背後的椅背,膝蓋抵住她的座位。

  他把她整個人都圈進懷裡,迫使她抬頭看他,聲音低而啞:「你好像有話要跟我說。」

  這些天來,一直是這樣。

  她總是幾次三番想開口,卻又三緘其口。

  他一直在等,等到等不了。

  少年的眼瞳深不見底,氣息鋪天蓋地。他突然這麼近距離地湊過來,沈稚子下意識朝後躲了躲。

  發現避無可避。

  雨還在下。

  他騰出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卻不容置喙:

  「那一天,齊越還跟你說了什麼。」

  她很肯定,這不是一個問句。

  因為她察覺到危險的氣息,加重的呼吸,和一點一點延伸的壓迫感。

  沈稚子扶住他的肩膀,雙眼看向他,將聲音放輕:「他跟我說,靳餘生有一把槍。」

  雨點驟急,靳餘生瞳孔猛地收縮。

  她又搖頭:「我不信。」

  「但我那時候,有一個猜測。」不等他回復,她慢慢說道,「如果他手上有一把槍,那一定不是真槍。」

  他與她是同類,一直聰明而清醒,微妙地游離在灰色的邊緣。

  不會真的觸發高壓線。

  「而是一把□□。」

  靳餘生的眼底開始出現裂紋。

  她的語氣依舊輕而緩。

  「如果他留著這把槍,有什麼目的。」

  「一定是因為他在過去某一個時間裡,曾經動搖,曾經犯蠢,轉不過彎,像個白痴一樣地——」

  她停下來,與他對視。

  眼神平靜,有不易察覺的悲慟。

  「想要自殺。」

  高架橋下車行如蟻,潮濕的水霧令世界都模糊了。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今天也很喜歡你。

  潛台詞是。

  ——所以拜託你,請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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