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開心

  五樓的高度,水落下去,停頓了兩秒,才聽見唰啦的響聲。

  沈稚子居高臨下,冷靜地收起水桶。

  盛苒嚇呆了。

  愣了半天,才顫巍巍地問:「你他媽幹嗎呢?」

  沈稚子平靜地跳下桌,坐下來:「讓樓下的人冷靜一下。」

  她也要冷靜一下。

  冷靜完了,再去找靳餘生。

  盛苒不知道她在發什麼瘋,站在窗邊朝下看一眼,底下連個人影都沒有。

  一下子也不好再說什麼:「……行吧,那我再去接桶水。」

  耳畔響起短暫的關門聲,沈稚子垂著眼,有些出神。

  白色的燈光流瀉下來,她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又浮現出剛剛的畫面。

  他站在一片夕陽里,赤紅的光流轉到脖頸間,臉上的表情複雜而隱忍。

  他孤立無援。

  她卻只能看著,什麼也做不了。

  她難過極了。

  ***

  晚自習之前,沈稚子回到教室。

  眼神不著痕跡地在教室里掃一圈,靳餘生還沒回來。

  自己桌子上……卻多了一堆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紙。

  她走過去,隨手翻一翻,沒看到署名卡:「誰把垃圾放我這兒了?」

  「平安果。」班長啃著顆蘋果,含糊不清地解釋,「齊越剛剛來過。」

  沈稚子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去年也是這樣,收到一堆平安果。

  包裝巨丑,又重得要命,她拿都拿不動……

  深吸一口氣,她把那堆蘋果抱起來,就要往門外走。

  「哎,我幫你拿幾個吧。」班長順手將果核一扔,猜到她又要去還禮物。年年這樣,但凡齊越送的東西,除了情詩,她一件都不肯收。

  「正好我要去趟辦公室,咱們順路。」

  沈稚子隨口問:「馬上要上晚自習了,你去辦公室幹嘛?」

  「靳餘生前幾天說他下學期想住校,我去找老陳要張申請表。」班長邊走邊說,「說實話,我有時候挺羨慕你們這些走讀生的,但一想到住校每天早上能多睡會兒,我就覺得我還是住校吧,畢竟睡覺是天大的事……」

  後面的話,沈稚子一句也沒聽進去。

  她只聽到前半句。

  靳餘生下學期要住校。

  可他明明告訴沈媽媽,他租房子的時候跟房東簽訂協議,一直住到高考結束。

  他騙她。

  沈稚子皺皺眉,鼓成一隻河豚。

  他這麼不誠實,她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生氣。

  班長自顧自地說完,在三班門口停下腳步,把幫她拿的那幾個平安果還回去:「行了,你去找齊越,我走了。」

  「謝謝你。」沈稚子下意識接過來,電光火石間突然想到什麼,趕緊又叫住他,「等一下!」

  「嗯?」班長回過頭。

  她一臉警惕:「你等會兒拿了表,還要去找靳餘生?」

  「對啊。」

  沈稚子想也不想,吼他:「瘋了嗎!我不准你去找他!」

  那一耳光打得那麼重,他的臉肯定還沒有消腫。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

  誰都不行。

  「我……」班長不明白她怎麼突然就炸了,「怎,怎麼?他破相了?」

  沈稚子張了張嘴,語氣一軟,「我的意思是,我替你去找他。」

  說著,她飛快地站在門口把齊越叫出來,向他道了謝再將蘋果還回去,拽住班長轉身就走:「走,速戰速決。」

  附中學生多,宿舍一向沒有空餘。走讀生如果想要住宿,得提前一個學期向教務處申請。

  拿了表格,沈稚子跟班長一起回教室。

  自習剛剛開始,教室里一片寂靜,她的目光兜轉一圈,還是沒看見靳餘生。

  可書包還在原地,他沒有回來,也沒有走。

  心裡頓時有了數,她摸摸肚子:「我突然有點兒餓。」

  「……」

  說著就轉身:「我去食堂買點吃的。」

  「誒。」班長趕緊叫住她,「等會兒巡邏老師過來,發現你不在,我怎麼說啊。」

  她「嘖」一聲:「說我變成蝴蝶飛走了。」

  走出教室,光線一下變得昏黃。夜風微涼,走廊上有人在站著背書,低聲碎碎念,聲音飄進風裡。

  沈稚子兩手插兜目不斜視,轉過拐角,在垃圾桶前停住腳步。

  手懸到半空。

  周圍沒有經過的人,風吹動紙張,嘩啦嘩啦響。

  糾結著猶豫了很久,她嘆口氣,又收回來。

  低下頭,目光落到申請人的名字上。

  ——靳餘生。

  五號宋體字,機器列印,遠沒有他本人手寫好看。

  風吹到臉上,許久,沈稚子閉上眼。

  然後認命一般地,把那張申請表從中對摺,認認真真地疊好,放進口袋。

  ***

  她在食堂買了兩個雞蛋。

  附中的食堂隨時有加餐,她把雞蛋貼在臉上試了試溫度,拼命搖頭:「不行不行,太涼了。」

  阿姨不信:「我剛從保溫鍋里撈出來的。」

  「那……保『溫』鍋啊,是溫的。能不能再給我熱一下?我想要那種,很燙很燙的。」見阿姨面色不虞,沈稚子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裝得像模像樣,「阿姨您不知道,我腸胃特別不好,不能吃一點點冷的東西,一碰就拉肚子。像上次考試吧,就因為不小心喝了同學一口水,我的胃就鬧了好幾天革命,試也沒有考好,排名下滑了好多名……

  之後我媽媽就剋扣我的零花錢,我現在連一塊五的茶葉蛋都吃不起,只能吃一塊錢的雞蛋,您說我回去之後拿茶葉水泡一泡,這個雞蛋能不能吃出茶葉蛋的味道……」

  阿姨:「……」

  她劈手奪過那兩枚蛋,面無表情地把它們丟進沸水。

  沈稚子兩眼立刻笑成月牙:「謝謝阿姨!」

  十分鐘後,漏勺撈出來:「拿著。」

  蛋已經燙手,她還是不滿意:「還是涼……」

  阿姨警告:「再煮會炸。」

  「……行吧。」

  然後下一秒,阿姨就看她從口袋裡抽出一條學校小賣部買的花手帕,小心翼翼地把雞蛋包了進去。

  阿姨:「……」

  揣孩子似的。

  ***

  沈稚子捧著兩顆蛋,在辦公室轉了一圈,在教室轉了一圈,在自習室轉了一圈。

  都沒找到靳餘生。

  妥了,排除掉這些地方,她知道他在哪兒了。

  果斷地轉身上樓,她往頂層的陽台走。

  夜風沁涼,寒星繁集。

  教學樓頂層是一間間自習室,燈光熾烈,仿佛要逼退夜色。屋內的人紛紛低頭寫字,走廊上安靜得不見人聲。

  她穿過走廊,在盡頭的陽台前停下腳步。

  轉過拐角,心裡一喜。

  果不其然,靳餘生正背對著她,坐在陽台前,沉默地望著遠方。

  這是個學校的制高點,正對著學校的田徑場,視野開闊,遠處的高樓明明滅滅,人世百川如隔山嶽,隱隱能望見不息的人群。

  他好像格外喜歡這個地方。

  做完作業之後,她常常見他一個人坐在這裡。

  有時拿一本書,有時帶個本子。更多的時候,他什麼也不拿,坐在這裡,一動不動。

  風鼓動衣袖,把他的校服撐成帆,仿佛下一刻就能遠航,不回頭地離開這個地方。

  沈稚子摸摸口袋裡的蛋,往前走了兩步。腦子裡靈光一閃,又繞兩步路,跑到他的右邊。

  語氣中充滿驚奇:「呀,看我多聰明,你果然在這裡。」

  若無其事地在他身旁蹲下,她仰著臉笑:「靳同學,聖誕節快樂呀。」

  靳餘生身形頓了頓,轉過來一個角度。

  她的位置很討巧,只能看見他另外半張臉。少年下顎線條流暢,臉上表情很清淡,眼中有詢問的意味。

  沈稚子眨眨眼,從手提袋裡撈出一個扁而大的盒子:「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是盒國產的巧克力,黑色的方形包裝盒,右下角落著一個紅色的唇印。

  他垂眼看她,並不伸手去接。

  「看我對你多好,不辭辛苦,大老遠跑去給你買糖糖。」沈稚子也不在意,認認真真地幫他拆開包裝,露出裡面放在小格子裡一顆一顆的巧克力,「你快誇誇我。」

  巧克力遞到眼前,女生的眼睛在夜色中發亮。

  靳餘生喉結動了動,低聲問:「……為什麼。」

  「什麼?」

  「往樓下潑水。」

  沈稚子愣了愣,難為情地撓撓頭:「這,這麼巧被你看到了?」

  「……」

  「說起來,挺不好意思的。」她尷尬地笑笑,「水管在樓下,五樓那麼高,我擦完窗戶後懶得再下去一趟。然後我看樓下沒有人,就順手給綠化帶澆了個花。」

  「……」

  他不說話,下顎繃緊。

  眼神微沉,在夜色中顯得飄忽不定。

  沈稚子心裡咯噔一聲,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你,你當時不會在樓下吧?」

  靳餘生舌尖抵住上顎,許久,低聲「嗯」了一聲。

  沈稚子猛地睜大眼:「水淋到你了?」

  「……」

  「不可能吧?我瞎了?當時樓下明明沒有人!」她瞪大眼,說得像真的一樣,「除非你看到我站在窗邊、舉著水桶,打算往樓下澆水,就立刻小跑過去,用你的身體接住水!」

  「……」他瘋了嗎,為什麼要那麼做。

  「好了,我知道了。」她冷靜地將包裝盒的蓋子改回去,心如死灰,「你想舉報我。」

  「……」

  「你看見我往樓下潑水了,就套我的話,想向老陳舉報我違反校規。」她冷靜地推理,「可惜那是一個監控死角,你沒有證據,於是你只好以身試險,製造證據。」

  靳餘生無力地張張嘴:「……我沒有。」

  那時候,他突然挨了一耳光,正恍惚著沒有回過神。

  站在他對面的姑姑,突然就被兜頭一桶水……澆了個通透。

  不偏不倚,分毫不差,連一滴水漬都沒濺到他身上。

  他不敢置信,到底什麼人才能有這種準頭。

  標槍運動員嗎。

  聽見他否認,沈稚子一顆心落回實處,眼中笑意又浮現出來:「那你來嘗嘗我買的巧克力。」

  「……」

  「我跟你說,我可喜歡這個牌子了,名字好聽得跟開過光似的。」她一本正經地賣安利,「來,你看一眼。」

  靳餘生望著縹緲的夜色,不說話。

  他連茬都不接,剩下的戲要她怎麼往下演。沈稚子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看一眼!」

  靳餘生身形一僵。

  沒辦法,低頭垂眼,看過去。

  看到殼子上寫著一個大大的「amovo」。

  沈稚子美滋滋:「你覺不覺得,它的名字,最後這三個字母,特別像那個好萌好萌的顏文字?」

  「……」

  「就是那個『OvO』。」沈稚子見他沒什麼反應,頓時瞭然,「我知道了,肯定是你沒見過那個顏文字。沒事,我這人最樂於助人了,你不知道的話,我可以表演給你看。」

  靳餘生太陽穴開始疼。

  下一秒,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鬼鬼祟祟地,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裡掏出兩個煮雞蛋。

  ——懸到了眼睛前。

  天空是蒼藍色,微涼的夜風帶起少女的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自習室里的燈光從窗口流瀉出來,在她身後灑下一大片糖霜。

  她努力笑得大弧度一些,兩顆蛋舉起的高度卻不大一致,乍一看過去,像是一個狡黠而快樂的「ovO」。

  靳餘生微怔,呼吸一滯。

  舌尖無意識地抵住上顎。

  心仿佛墜入深海,全世界沒有聲音,一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她。

  全是她。

  沈稚子的視線被雞蛋擋住,看不到他的神情,許久聽不到回復,只好叨逼叨地問:「你看你看,像不像,像不像?」

  他不說話。

  半晌。

  沈稚子頓了頓,有些失望地放下手。

  低下頭,失落像潮水一樣湧上來。

  逗他笑一笑好難啊。

  如果生在古代就好了,他不開心的時候,她還能烽火戲諸侯給他看。

  不像現在。

  哪怕再荒唐,可她永遠不知道什麼事情,能讓他快樂。

  這邊正在心裡瘋狂打退堂鼓,那一頭,靳餘生突然低咳一聲:「燙嗎?」

  沈稚子一愣:「什麼?」

  「蛋。」

  雖然拿在手中,可她小心翼翼,只用兩根手指。

  好像很燙的樣子。

  「啊……還,還行。」沈稚子摸一摸,還嫌它不夠燙。畢竟這個東西,太涼的話就用不了了……思緒兜轉一圈,她隨口逼逼,「你不知道,這是我們家祖傳的武功,拿兩個滾燙的雞蛋放在手裡玩,長年累月可以強身健體。」

  「……」你家裡祖宗知道這事兒嗎。

  「所以,」她猶豫了一下,舔舔嘴唇,「你要不要也試試?」

  「……」

  「雞蛋很好玩的,真的。」她苦口婆心,畢竟繞了那麼大個圈子,這才是今天的重點,「我們家祖傳的玩法特別多,我最喜歡把它剝掉殼,隔一層手帕,放在臉上滾了。」

  靳餘生看著她,眼底微動。

  沈稚子有些心虛,還要假裝自信地叨逼叨:「你想啊,雞蛋裡面有這麼多蛋白質,它有什麼營養物質,我都可以直接用毛孔吸收……」

  前幾天剛剛下過雨,空氣中有潮氣。她眼中盛著不息的燈火,有流動的光從中經過。

  靳餘生喉結微動。

  風帶起她高馬尾的末梢時,烏黑的髮捲在空氣中伸展,他也想抬手碰一碰。

  手指動了動,掙扎一陣,卻還是收回來。

  這種時候,他總是羨慕風。

  風能擁抱她。

  閉上眼,靳餘生嘆息:「回去做作業吧。」

  突然被打斷的沈稚子如鯁在喉:「……」

  她叨叨了那麼多,就換回句這個……就換回句,去做作業吧!

  去他的做作業!

  為什麼對做作業這麼執著,做作業能做成年級第一嗎!

  ……等一下。

  她心塞地意識到。

  好像真的能。

  沈稚子挫敗極了,覺得自己像只無家可歸的小可憐鵪鶉。

  可是有什麼辦法。

  她又不能真的綁架他。

  「哦。」喪喪地站起身,沈稚子把巧克力和雞蛋還有手帕一股腦地塞給他,「那你記得好好玩那兩個蛋。」

  「……」

  想到什麼,她趕緊補充:「兩個雞蛋。」

  靳餘生的指骨無力地抵上眉心。

  「那我走了。「她有些依依不捨,轉身的瞬間,聽見他低沉的聲音:

  「謝謝你。」

  頓了頓,「我會認真玩的,那兩個雞蛋。」

  ***

  等她離開。

  靳餘生垂眼看著放在手帕里的雞蛋。

  半晌,他伸出手,一點一點地剝開蛋殼,露出光滑而燙手的蛋白。

  然後把它裹進手帕。

  頓了頓,覆上被打過的左半邊臉。

  來回揉一揉。

  【如果您喜歡本小說,希望您動動小手分享到臉書Facebook,作者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