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見過

  周有恆航班延誤,回來得有些遲。

  何見月為他接風洗塵,幾個人吃完晚飯,已是深夜。

  離開靳家之後,靳餘生在老師家也沒住多久。為數不多的行李早在幾天前就陸陸續續都搬出去了,只剩幾本書還在這兒,他今天回來拿。

  拿上書,他認認真真地向老師道謝,然後留下了自己新的電話號碼。

  周有恆嚇了一跳:「這都幾點了,你還打算走?」

  「畢竟麻煩了您這麼久……」

  「別鬧。」周有恆板起臉,「今晚在這兒睡,非要走,也等明天再說。」

  靳餘生有些猶豫。

  周有恆不再贅言,拽著他往後院走。

  雨勢小了不少,燈光明澈,檐下還在落雨,叮叮咚咚的,在池塘中砸開一圈圈漣漪。

  周有恆拉開自己的背包,從夾層里掏出一個文件夾,一樣一樣拿給他看:「父母的死亡證明,你的更名證明……還有銀行卡,你父母所有遺產都在這上面。」

  「……」

  靳餘生的舌尖抵住上顎。

  「手續我全給你辦好了,十八歲之後,只要你想,你可以再也不跟靳家有任何瓜葛。」周有恆嘆口氣,拍拍他,「樹挪死,人挪活。既然走都走了,你就開心一點,行不行?」

  靳餘生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半晌,他低聲道:「謝謝您。」

  「那你今晚就在這兒待著,早點睡。」周有恆向來乾脆利落,不喜歡別人幾次三番拒絕他,「別讓我發現你半夜偷跑。」

  靳餘生哭笑不得:「不會的。」

  夜深人靜,雨聲破碎,夜色綿長。

  檐前細碎的水汽侵入夢中,變幻成化不開的霧。

  靳餘生認床,這幾個月休息得少,夢卻一日比一日多。內容零碎而紛亂,夢深處人影憧憧,看什麼都不大明朗。

  他在夢裡,第無數次經過周有恆的書房。

  軒窗外修竹颯颯,盛夏的院落內,濃蔭蔽日。

  老師半伏在案前教人寫字,身邊坐著雪團似的少女。他揣著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筆一畫地告訴她,怎麼運筆,如何行勢,哪裡輕,哪裡重。

  可她一點兒都不安分,坐在凳子上時,神態很無辜,眼睛骨碌碌地轉。

  老師離開不過片刻,她就失手就打碎了他的硯台。

  傳世的徐公硯台價值連城,可周有恆一看見她泫然欲泣的臉,便不知該笑還是該怒。

  戒尺重重地抬起、輕輕地落下,她犯了錯,撒個嬌便揭過這一頁。老師罵裡帶笑,連惱她淘氣的口吻,也是寵溺的。

  這麼多年,他始終站在窗外,也始終想不明白。

  要有多富裕的愛,多周全的保護,才能這樣養大一個人……才能留住這種不諳世事的,玻璃罐子裡的笑。

  一年復一年,他不敢推門,不敢靠近。

  他嫉妒她。

  嫉妒得快要發瘋。

  他就這樣遠遠地看著,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直到他終於積攢到足夠的勇氣,才敢走過去,在夢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手指碰到門的瞬間,一剎那天崩地裂,周遭景色迅速凋零。他不知怎麼,就又走回到酒店的客房門前。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站在門口,被巨大的恐懼籠罩住,只能聽見水滴流動的聲音。

  一滴一滴地,積蓄起來,慢慢流到他的腳邊。

  過了很久,他遲鈍地低下頭。

  鋪天蓋地的血霧裡,看見觸目驚心的紅。

  「……!」

  汗從額角滾落,靳餘生深深地皺起眉。

  迷迷糊糊間,半夢半醒,他下意識地將手伸進枕頭下。

  什麼都沒摸到。

  心裡一驚,他猛地睜開眼。

  胸口劇烈起伏,室內一片沉寂。

  清晨出了太陽,窗下光影游移,水洗過的陽光薄而脆,鳥兒在枝頭啁啾不停。

  仿佛劫後餘生,他大口大口地呼吸。

  平復情緒後,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枕頭。

  ……在周老師家。

  他微微閉眼,將懸在嗓子眼的心放回去。

  抬頭看看表,剛剛七點半。

  靳餘生想了想,起身穿衣洗漱。

  走進院子,周有恆也剛剛起床,正在院子裡晨練。

  見他走過來,周有恆飛快地搶話:「醒了?再等一會兒,早飯馬上好了,不吃不讓走,敢走就絕交。」

  靳餘生:「……」

  他默默把原本要做的道別咽回去。

  院中清淨,靳餘生站了一會兒。耳畔鳥兒啁啾,他微微凝神,聽見巷子外遙遠的鳴笛聲,和……若有似無的扣門聲?

  他疑惑地望向周有恆。

  周有恆下巴一抬:「我也聽見了,你沒有出幻覺。」

  「……」

  「敲了快有十分鐘了,」周有恆很淡定,「估計小梅沒聽見,你去開一下吧。」

  靳餘生梗了一下:「……好。」

  他折身,轉過月門,走過回橋。

  每近一步,扣門聲就更清晰一點。

  隱隱約約,還能聽到門外人悶悶的嘟囔聲:「……老師!你睡醒了沒有呀!……」

  靳餘生心裡好笑,上前一步打開大門,下意識地道:「不好意思,讓您……」

  下一刻目光相撞,話硬生生地卡在嗓子眼。

  清風拂面,小巷中綠樹濃陰,清晨的陽光肆意地滾落。

  滾到女生白皙的脖頸間,在領口消失不見。

  沈稚子也愣在原地。

  彼此相對無言三秒鐘,她先回過神,眼睛漸漸亮起來。

  「這位漂亮的小哥哥……」沈稚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桃花眼中光芒瀲灩,慢吞吞地舔舔唇,「你看著這麼面善,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

  「比如在前世……」她眨眨眼,聲音清媚地拖長音,「或在夢裡?」

  靳餘生望著她,舌尖抵住上顎。

  女生膚色凝白,面上帶笑,眼底有流光。

  ——跟夢裡的人臉,一寸寸重合。

  許久,他撇開眼。

  ……操。

  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髒話。

  真是瘋了。

  ……總算瘋了。

  ***

  迴廊九曲,靳餘生一如既往地一言不發。

  沈稚子像條尾巴似的,眼巴巴跟在他身後:「你,你跟著周老師學書法?……不對,問題不該這麼問,另一個跟著周老師學書法的人,竟然是你?」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天吶,這個世界也太小了吧!」沈稚子追悔莫及,「那我們應該很早之前就認識才對,為什麼我這些年從沒見過你?」

  「……」

  靳餘生身形頓了頓,沒有搭腔。

  「以前周老師總是跟我說,我有個小師兄,不僅字寫得比我漂亮、做事比我認真,為人處世也比我靠譜……我一直不相信,以為他是不願意接受我這樣的白痴徒弟,才編了個不存在的人出來麻痹他自己。」她旁敲側擊,不遺餘力地誇他,「可是今天見到你,我就信了。」

  「……」

  她美滋滋:「周老師說得還不夠,你比他形容得好多了。」

  「……」

  靳餘生頓了頓,突然停下腳步。

  沈稚子心裡一慌,以為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他轉過來,垂眼看著他,睫毛留下小小的陰影。

  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麼。

  沈稚子仰著臉,一臉期待,又有些忐忑。

  可是……

  不受控制地,靳餘生心底那種無措感又浮現出來。

  他該說什麼。

  說,其實我偷窺了你很多年,我們根本不是第一次見面,你見不到我,是因為我根本不想讓你見到我。

  還是說,你不要對我說這種話,也不要靠我太近,我怕我哪天忍不住,對你做一些違法的事。

  ……好像都不太對。

  他幾次三番,在她期待又疑惑的眼神里欲言又止。

  半晌,冷靜地道:「……去吃早飯吧。」

  ***

  吃完早飯,靳餘生告了別就要走。

  沈稚子連忙將最後一口包子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道:「窩,窩也要肘……」

  周有恆在她腦袋上彈一下:「你不是來上課的?」

  「我是來拜訪老師的呀。」沈稚子咽下包子,無辜地眨眨眼,「順路來拿您這次出門,帶給我媽媽的特產……」

  周家和沈媽媽是通家之好,每次周老師出門,都會給她帶手信,讓她早一些來拿。

  周有恆好氣又好笑:「特產在門房,吃完趕緊滾。」

  沈稚子快樂得像只鳥,連聲應好。

  然後又亦步亦趨地,跟著靳餘生到門口。

  他懷抱兩本書,背著個黑色的背包。要上公交車的時候,終於忍無可忍,回過頭:「跟著我做什麼?」

  「我沒有跟著你。」沈稚子死皮賴臉,「我碰巧也要坐這路車。」

  「……」

  靳餘生無話可說,轉回去。

  刷完自己的公交卡,他手掌微頓,嘀地一聲,又多刷了一個人。

  沈稚子的眼睛立刻笑成月牙:「謝謝你。」

  「……」

  他沒有搭腔。

  隔了一會兒,「靳餘生。」

  「……」

  「你是不是住在市中心?我周末能叫上你一起去逛街嗎?」他頓了頓,眼神輕飄飄掃過來。沈稚子眼睛黑白分明,連忙補充,「我還欠你一件T恤……」

  「不用。」這次沒有猶豫,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這樣啊……」沈稚子有些失望,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那,不以賠你T恤為目的地逛街呢?」

  「……」

  靳餘生的表情一言難盡。

  他想說不可以。

  可是拒絕她,她又會不開心。

  沉默一陣,他嘆息:「我周末要打工。」

  沈稚子的眼睛蹭地亮起來:「在電玩城?」

  「……」靳餘生突然有點後悔。

  他是不是不該提這件事。

  「我可以等你的呀。」她興奮唧唧,「我最喜歡電玩城了,尤其是……」

  你在的那家。

  ***

  電玩城裡燈光搖晃,一片喧鬧。

  靳餘生半個小時內第三次忍不住,抬頭打量坐在服務台的沈稚子。

  她真的有種神奇的天賦,能跟任何不認識的人迅速打成一片。

  這才坐下來不到一個小時,就讓領班心甘情願地拿出了他從不跟人分享的小零食。

  ……他甘拜下風。

  可是……

  看著坐在凳子上晃著腿背單詞的沈稚子,他又有點想不明白。

  她為什麼要大老遠地,跑到電玩城來背單詞。

  總不會,真的只是因為他吧。

  「……」

  他微微眯眼,舌尖抵住上顎。

  想來想去,不大可能。

  那……

  「小哥,小哥。」正想得出神,手肘突然被人拽了拽。

  他微微低頭,看到一個身形嬌小的姑娘,臉紅地指著個玻璃櫃:「娃娃都被抓亂了,可不可以拜託你,把它們擺正呀?」

  靳餘生看了一眼,掏出鑰匙:「可以。」

  打開櫃門,他一低頭,看見玻璃櫃裡的那堆小熊。神態各異,憨態可掬。

  突然想到什麼,他沉吟一下,放下鑰匙,把熊一個一個地拿了出來。

  一旁懵逼的姑娘:「……???」

  他很快清空了玻璃櫃。

  十八隻熊,一共有六種表情。攬在手臂內,最裡面一排緊緊貼著他的胸膛。

  高冷的少年和布偶熊,放到一起,有種奇異的反差萌。

  姑娘耳根紅得快要滴出血:「你……你把它們都拿出來,是想……」

  靳餘生沒有搭腔,直起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時間推移,電玩城裡的人逐漸多起來,領班也被人叫走。沈稚子一個人坐在服務台,專心致志地低頭背單詞,乖巧地等靳同學結束工作。

  這種感覺……她無不亢奮地想,就像在等男朋友下班。

  下一秒,眼前一暗。

  她微微一怔,來不及反應,懷裡被塞進一隻小熊。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塞不下。

  沈稚子愣了半天,遲遲抬起頭。

  靳餘生居高臨下,懷中抱著一堆熊。

  他看著她,半晌,低聲說:「剩下這幾隻,我幫你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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