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一路上,莊凡心緊抱著箱子,回到公寓後仍不願鬆開。顧拙言既難過又好笑,硬奪下來擱上茶几,哄道:「別害怕,不會再弄丟了。」

  他回臥室放行李包,換一身家居服,折返客廳,見莊凡心並著雙腿端坐在沙發上,小學生樣子,目不轉睛地盯視著箱子裡的冠冕。

  顧拙言走過去,不合規矩地往茶几上一坐,和莊凡心面對面。「你放鬆一點。」他握住莊凡心的手,「別瞧它了,瞧瞧我。」

  莊凡心慢慢移動視線,投在顧拙言的臉上,陡地,他的眼神變得柔軟、乖順,是寤寐思服後的失而復得,猶如看一件稀世珍寶。

  顧拙言竟有點不好意思,攏著那雙手,從指根捋到指尖,分散莊凡心的注意力,然後試探地說:「你不要有任何隱瞞,如實告訴我,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儘管問的是「身體」,但莊凡心伶俐地回答:「我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他抓著顧拙言的手往自己的胸口上放,「我……很踏實。」

  顧拙言分辨了幾秒,確認莊凡心沒有撒謊唬他,他鬆口氣,想給對方更多的心安:「我最近會在家陪你,外面颳風也好,下雨也罷,你勇敢的話我們就一起面對著看看,你膽怯了也沒關係,我給你擋著。」

  莊凡心的神情就如莊顯煬描述的,沙漠瞧見綠洲,又害怕只是海市蜃樓,他憧憬而不自信地望著顧拙言,向前蹭蹭,眷戀地依進顧拙言的胸懷。

  顧拙言摟住莊凡心,不輕不重地捏那截後頸,一切難堪的過往被兜底掀起,四處蒼蠅競血,螻蟻聚膻,他不禁心軟了,捨不得讓莊凡心再經歷一次。

  而未等他改口,莊凡心先從他胸前抬頭,對他說:「我可以面對,我能做到。」

  顧拙言喑啞地說了聲「好」,有些慨然,莊凡心很堅強,但這份堅強是在漫長的磨難中淬鍊的。他低頭吻莊凡心的前額,給獎勵般,還做作地誇獎:「你真勇敢。」

  莊凡心嗤嗤地笑了:「你這樣……好像醫生。」

  他指的是治療抑鬱症的醫生,顧拙言頓了頓,繼續哄他笑:「我要感謝那些醫生,改天做幾面錦旗送美國去,還有那位護工阿姨,謝謝她教你折平安符。」

  莊凡心吃驚道:「平安符你也知道?我爸連這個都說了?」

  「給我折的,當然要告訴我。」顧拙言前一秒還挺穩重,忽然像個急於拆禮物的小屁孩兒,「都保存在洛杉磯?既然回國,怎麼不拿回來?」

  莊凡心舔舔嘴唇,沒講話,因為過去的一切他沒打算讓顧拙言知道,奈何事與願違。顧拙言大概猜到,該停住,卻忍不住:「我們的聊天記錄,你都留著?」

  何止留著,莊凡心背得滾瓜爛熟,他往顧拙言的脖子上噴熱氣:「咱們那個過之後,有一天凌晨,你給我發消息,說……你那兒不舒服,想要我……你記得麼?」

  顧拙言不太記得了:「真的假的?」

  「真的!」莊凡心臉都紅了,「我每次看到那一條,都替你害臊,你當時怎麼那麼色啊……」

  顧拙言被問得沒臉,一不留神說漏了嘴:「我現在也不怎麼君子,視頻里連親帶脫的,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莊凡心懷疑地問:「什麼視頻?」

  既然要面對,隱瞞也沒什麼用,顧拙言索性以視頻為切口,告知莊凡心當前的情況:「有一晚我去找你,在打樣室,還記得嗎?」

  莊凡心立刻猜到了:「監控,是監控對麼?」他胡亂地擼一把頭髮,是焦躁的表現,「都怨我,我該去監控室問問的,我太疏忽了。」

  顧拙言捉他的肩:「是我主動親你,不是你的錯。」

  莊凡心卻更急:「你也被拍到了,不行,你不能被牽連進來。」

  他完全忽略掉自己的處境,只顧著恨顧拙言被連累,他想,以顧拙言的家世,會否給集團造成影響,還有兩位有頭有臉的老爺子會不會受到刺激。

  莊凡心乍然受驚:「快、快回去看看薛爺爺,還有你爺爺,看看他們好不好!」

  顧拙言明白,這份驚懼是莊凡心的陰影和教訓,他按著對方的膝蓋,說:「爺爺和姥爺都很好,我全須全尾的,他們還約我事情過了之後回去挨罵。」

  莊凡心逐漸安定下來,他去找手機充電器,無論如何要親眼瞧瞧外面的情況。剛開機,蹦出一連串未讀,裴知,溫麟,齊楠,還有設計部的同仁紛紛發來,說相信他。

  莊凡心出乎意料,他從沒奢望過同事們會站他這邊,顧拙言揉揉他的肩頭:「這個世界上,終究是好人多一點,是不是?」

  「……嗯。」莊凡心答得很輕,多年的戒備心卻在隱隱動搖。

  他登上網,率先尋找源頭,也就是江回發布的那篇長文。逐句讀完,他冷靜得眉毛都未皺一下,吞嘗過實實在在的苦果,多年後的文字版只能算不痛不癢。

  然後是那段監控視頻,無數媒體採用非常誇張的字眼做標題,男同志,激吻,深夜辦公室,甚至是更下流和引人遐想的詞彙。

  莊凡心點開看,發現問題:「我記錯了嗎?不是先脫衣服試穿襯衫,再接吻嗎?」

  顧拙言說:「被剪輯過的。」

  剪輯完變得好色/情,親完脫衣服,仿佛接下來就是做那檔子事兒了,莊凡心來回看了三遍,竟不幸中的萬幸似的:「還好沒有拍到你的臉。」

  等他點開評論,恆河沙數般的消息中,充斥著各種不堪入目的調侃,明晃晃的厭惡,還有偏激的批判。

  有一些網友質疑視頻的真實性,因為那件新襯衫沒有縫扣子,顧拙言親吻莊凡心時是敞著懷的,後面脫衣服卻在解扣子。但類似「唱反調」的評論通通被其他網友攻擊,直接冠上「水軍」、「洗白」等標籤。

  秀展出事時,顧拙言衝上台將莊凡心帶走,那一幕被不少媒體拍下,有網友猜測顧拙言就是視頻中另一個主人公。繼而,顧拙言被扒出身份,GSG集團總經理,再聯繫到GSG作為秀展的贊助方……這似乎比兩名設計師之間的恩怨更讓人感興趣。

  還有那一段打人視頻,同樣被剪輯過,幾乎僅剩下莊凡心向江回施暴的畫面,再者是福建工廠老闆的爆料,辛勤的經營者被欺辱,更引得大眾的同情與憤慨。

  所有的矛頭都指向莊凡心一人。

  「莊凡心」三個字隨處可見,網友們瘋狂地熱議,從抄襲,誣陷,被開除,故意傷害被抓,到男男親熱,毆打受害者,與工廠毀約。莊凡心被列出七宗罪,釘在刑架上,承受所有人謾罵侮辱的狂歡。

  一

  些腌臢的謠言渾水摸魚,說他曾經參賽的作品皆有抄襲的嫌疑,說他年少拿獎到淪落至此,是一出卑鄙版的《傷仲永》,說他濫交,靠搭上GSG的少東才拉到贊助,說他心虛不回應,其實已經逃回了美國。

  凡此種種,層出不窮。

  生長在陽光之下,釀一腔陰溝心思,世界上的蠢貨多著呢,烏泱泱的,看著像個體面的人,實則豬狗都不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聽風便是雨,張嘴就放屁,愚者殺人,昧者狂歡,用自己的那點髒推牆拆瓦,然後得意到天上去。

  手機被抽走,雙手離開溫熱的機身,才發覺又冷又麻,莊凡心還沒看完,怎麼看得完呢,流言和議論無窮無盡,每時每刻都在增加。

  他生氣麼,當然,氣得止不住發抖,但頭腦出奇地冷靜。網絡的虛言損害的是名譽,名譽受損,silhouette必然會受影響,估計分銷商的退單電話已經打爆了。

  莊凡心說:「silhouette承受的損失財務部會統計,GSG也做一套損失評估,整合起來,所有帳都要和江回一筆一筆算清楚。」

  顧拙言微微癔症,原本擔憂莊凡心會大受刺激,誰料是他淺薄了,他的目光中包含欣賞,問:「還有呢?」

  莊凡心明白顧拙言的意思,有權力拿到監控視頻的人沒幾個,程嘉瑪是江回的女朋友,所以只能是她。除此之外,他打人的視頻,那個服裝廠老闆的爆料,應該全部是程嘉瑪安排的。

  他稍作假設,程嘉瑪會不會是被江回蒙蔽了,以為江回是受害者?

  顧拙言分析道:「如果是那樣,江回的一篇長文就夠了,她移花接木做那麼多,已經不是正常的維權手段。何況,那段監控錄下的時候,江回還沒出現,不排除她早就計劃過這些。」

  莊凡心不寒而慄,只為對付他未免有些大費周章,對silhouette造成的損失怎麼辦?他猛然想起程嘉樹參與會議的模樣,置身事外,興趣缺缺,並且程嘉樹的工作重心全部在演藝工作上,對silhouette只是甩手掌柜。

  如今silhouette元氣大傷,作為老闆之一的程嘉樹必然也被牽連,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公司退出。或許,程嘉瑪這麼做,還有這份目的在。一旦那樣,裴知和程嘉樹在公事上就沒了關係,畢竟成年人只要有利益在,就不是說斷能斷的。

  莊凡心沉吟片刻:「我要和裴知商量一下。」

  身旁沒有反應,莊凡心疑惑地扭臉去看,見顧拙言握著手機一臉凝重,不吭聲,凝重里又隱約透出一絲……感動?

  「怎麼了?」莊凡心湊過去看手機屏。

  他這件事現在是燙手的山芋,扎手的刺蝟,無關的人高高掛起,看熱鬧的人恨不得全都來踩一腳。那些受邀的、和裴知相熟的明星儘量退避三舍,能躲多遠就躲到多遠。

  而十分鐘前,陸文,名不見經傳的十八線小明星,本就因走秀被揣測和莊凡心存在不正當的關係,在這個輿論的最高峰發布一條微博:「莊凡心是清白的,是我多年的朋友,真相一定會大白於天下,壞人一定會受到懲罰。」

  平時回應寥寥,這一條的評論卻迅速飆到成千上萬,自然是攻擊侮辱,什麼物以類聚,什麼封殺,內容每秒都在暴增。

  「他怎麼這麼傻啊。」莊凡心又內疚又著急,他一直沒出現過,群眾本就急於尋找發泄的靶子,這時候豎起來,完全變成眾矢之的。

  突然,那條微博的轉發量急劇增加,顧拙言點開:「我操……」

  裴知轉發了陸文的微博,既是聲援,也是分擔火力,直接道:「我是凡心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時間會證明一切。」

  顧拙言訥訥地說:「陸文是我兄弟,裴知那兒,完事兒後好好謝謝人家。」

  「嗯。」莊凡心心情錯雜,「公司損失他要料理,還這麼幫我,我都不知道怎麼謝才夠了。」

  顧拙言提議:「得貴重點吧,要不送套房?」

  「……我靠。」莊凡心驚著了,這時手機收到信息,裴知全然不似網上那樣堅定,關切地問他身體恢復得如何,還騙他情況沒那麼壞,讓他好好休養。

  莊凡心默默回消息,涉及到公司,他想和裴知見一面。

  「約在家裡吧,叫他過來吃晚飯。」顧拙言說。

  他起身把海玻璃冠冕放入角櫃,設計圖和掃描圖一併收著,還有銀行出具的存放證明。他是在十年前,莊凡心離開那天撿回來的,一周後帶回來,之後便一直存著。

  顧拙言去打了幾個電話,返回沙發旁,要和莊凡心聊聊接下來的動作。

  「我們捋一捋手頭的證據。」他道,「銀行的存放記錄可以證明海玻璃冠冕比江回設計的冠冕時間要早,所以他不是原創者,但海玻璃冠冕是我的,所以還需證明你送給了我。」

  換言之,需要證明海玻璃王冠的確是莊凡心創作的,顧拙言問:「你當初設計製作的時候,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莊凡心說:「有一間工作室,出事後我聯繫過,但當時幫我的老師傅已經不做了。而且這類東西涉及版權,工作室從來不留存照片記錄,我的所有稿子也都丟了,無法對證。」

  顧拙言當即說道:「現在設計圖和掃描圖都在,那隻袋子是工作室包裝的,還印著他們的logo和地址。我派人過去,齊楠在那邊熟,請他幫忙一起去找,找到老師傅就是人證,工作室證實掃描圖出自他們就是物證。」

  莊凡心的眼睛燃起亮光:「行嗎?」

  「行,肯定行。」顧拙言說,「爆料的服裝廠,老闆和程嘉瑪的關係我已經在查了,監控的問題會找專業人士證明被剪輯過,即使接吻又怎麼了?我親的是你,又不是別人的男朋友。」

  莊凡心被他說得難為情:「是影響你的聲譽,既然視頻沒拍到你的臉,就不要扯進來。」

  顧拙言道:「我一個十年前就公開出櫃的人,會怕這個嗎?」他似乎早想好後招,「第一波證據收集完成,我來公布,我會承認我就是視頻的另一個主人公。」

  對方要揭開,那他也揭開,對方藏在暗處,他偏要正大光明。

  莊凡心錯愕的:「那就等於……」

  「等於我們公開了,gay,男同志,silhouette的總監和GSG的總經理,顧拙言和莊凡心。」

  顧拙言一字一句地說:「我和你,公開了。」

  他帶著三分笑,聲音沉沉得那麼好聽:「對我來說不是迫不得已,是水到渠成,你準備好了麼?」

  莊凡心怔忡地點頭,儘管歷經種種,依舊覺得無比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