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拜堂

  據說當人們潛意識裡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被別人發現的時候,第一時間都會選擇放手或者逃避。

  但那一刻,宋厭只是緊緊握住了夏枝野的手,夏枝野也以同樣的力道緊緊回握。

  傘垂在他們腳邊,滴滴答答地滾落著雨水,讓足跡斑駁的台階愈發泥濘不堪。

  劉德青看著這副場景,沒大反應過來,他從教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一邊是他們學校歷史上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傑出校友,一邊是他們這屆成績最優秀的兩個學生,這樣的會面本來應該是喜氣洋洋,充滿讚美和恭維的。

  此時此刻就沉默對峙,劍拔弩張,以至於他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而在他進一步確定之前,宋明海已經得體開了口:「劉主任,我和夏老有些事情想和孩子們說,要不您先去忙?」

  「哦,好,沒問題,我先去音樂廳看看,待會兒有需要讓志願者帶你們過來。」劉德青很有眼力地撐著傘快步離去。

  宋明海微抬著下頜看向宋厭:「上車。」

  向來和藹親切的夏老也斂了笑容,淡淡道:「夏枝野,過來。」

  宋厭想,如果是在電影裡,電視劇里,浪漫主義的小說里,他現在應該牽起夏枝野的手,在這場大雨里選擇頭也不會的奔走。

  去他媽的高考。

  去他媽的早戀。

  去他媽的宋明海。

  只可惜他們不過是在普普通通的一條老街,普普通通的一個校門前,普普通通的想要和彼此過好往後餘生的少年。

  於是他們握了握彼此的手,感受到對方的力量和溫度後,堅定地走向對面,各自邁上了那輛他們憑藉自己現在的力量決計無法承擔的昂貴名車。

  車門關上的時候,宋厭照舊坐在副駕駛,宋明海依然坐在后座,透過後視鏡,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向宋厭。

  「聽說這個寒假夏枝野都是在北京和他姐姐姐夫過的。」

  一句話四兩撥千斤,點明了本來就已經再明顯不過的關係。

  宋厭不喜歡他們這種生意場上彎彎繞繞的說法,直接冷淡發問:「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轉學。斷聯繫。走正常人的路。」

  毫不意外的回答。

  宋厭偏頭看向窗外,他還記得他剛來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這座城市沒完沒了的雨季,可是如今看著,竟然覺得也很喜歡。

  他說:「如果我不願意呢。」

  宋明海答得很快:「這和你願不願意沒有關係,宋厭,你過幾天才滿17周歲,你連完全的民事行為能力都不具備,你覺得你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

  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傲慢得仿佛這是一場必贏的戰爭。

  他看著宋厭:「當然,你可以哭,可以鬧,可以拉著夏枝野私奔,弄得滿城風雨,要死要活,鬧得難看至極,再雙雙轉學,給你們的履歷添上非常特別的一筆。不過你相信我。」

  宋明海微頓,笑得似有譏諷:「就算你不要臉面,夏家也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存在,所以你不轉學的話,轉學的就是夏枝野。而據我所知,他應該還有個便宜奶奶和便宜妹妹住在這附近的小平房裡需要照顧,這一走,可就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同時,如果你成為了一個叛逆退學的未成年同性戀的話,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以你品行道德有缺陷為由判定你不符合繼承你媽遺產的條件,然後切斷你所有經濟來源,欣賞你一無所有的生活。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你覺得呢,宋厭?」

  宋明海好整以暇地坐在后座,看著後視鏡里宋厭的眉眼,露出抹紳士優雅的笑容。

  宋厭冷冷透過車窗看著這一切,心裡竟然毫不意外。

  果然這才是宋明海,把所有事情都不動聲色地掌握在手中,知道別人所有的軟肋和把柄,然後毫不心軟地一拳一拳給予出重擊。

  他絕對不會讓宋明海把那份遺產奪走。

  因為那份遺產代表著覃清的自由,她和宋樂樂未來生活的保障,以及那個可能存在的徹徹底底把宋明海踩在腳下看著他像一條喪家犬一樣妻離子散事業盡毀的機會。

  他也不會讓夏枝野轉走。

  他可以離開南霧,只要有夏枝野就行。

  但夏枝野不能。

  老平房總是斷水斷電,這樣的天還偶爾漏雨,奶奶有嚴重的風濕,小麻將又還那么小,當初夏枝野就是為了就近照顧她們,才放棄了實外,轉來了三中,如今說走就走,她們孤兒寡母又該怎麼辦。

  而且這裡是夏枝野長大的地方,有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從小到大的一切記憶,自己怎麼捨得讓夏枝野從這裡被迫轉學,草草離場。

  那個醒目又得體的傲慢少年,就應該在所有愛他和他愛的人的注視下,拿著第一,驕傲畢業,只不過那些人里可能會少了一個自己而已。

  只不過是少了一個自己而已。

  宋厭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有了足夠的冷靜和理智,可是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臟還是忍不住地抽疼了一下,疼到他閉上眼,不敢讓人看見自己眼裡的酸澀。

  他才意識到,方嘗和趙睿文他們說的那些玩笑話並不誇張。

  他早就習慣了和夏枝野形影不離,習慣了夏枝野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一抬腿就可以踹到,一張口就可以叫到的地方。

  夏枝野幾乎是滲入了他生活里的每一寸空氣,所以他從來沒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視野里真的看不見了夏枝野該怎麼辦。

  可是他只能這麼做。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睜開眼,隔著後視鏡,和宋明海冷淡對視:「我轉學,但是有個條件。」

  「講。」

  「演完校慶的文藝匯演再走。」

  「給我個理由。」

  「那天是我生日。」

  聽到這個理由的時候,宋明海沉默了。

  而宋厭只是看著遠方壓著沉沉烏雲的天際,嗓音低而渺遠:「爸,我這輩子就從來沒過過一次真正的生日。」

  那一聲爸,是隔了許多年以來,暌違已久的,陌生而艱難的稱呼。

  像是壓了無數委屈怨恨的一聲無力威脅,又像是終於死心後的最後一句悲哀饋贈,落在春日微涼的寒雨里,聽得人心涼微驚。

  宋明海看著車窗倒映出的那副與自己相似的面孔,突然有了一種他徹底失去了什麼的預感。

  或許是在那麼一瞬間他終於有了一絲絲的為人父母的心軟。

  或許是他對這場交易的談判結果最後滿意後的法外施恩。

  總之,他在微頓後,應道:「好。到時候結束了,你和我一起走,下車吧。」

  宋厭打開了車門,雨水落在了他的發梢肩上。

  他試圖轉身關上車門,宋明海叫住了他:「宋厭。」

  宋厭扶著車門,冷冷垂眸。

  宋明海坐在車廂內,抬眸仰視:「你知道為什麼總是我贏嗎?」

  宋厭不語。

  宋明海慢條斯理道:「因為你這些比普通人優渥一百倍的吃穿用度沒有一樣是靠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你依附他人而活,就只能依附他人的決定,這就是弱者的無能為力,明白嗎?」

  這就是弱者的無能為力。

  這是宋明海第二次對他說這句話。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語氣,同樣的內容。

  而他也不得不承認,宋明海說得對。

  這就是他們的無能為力。

  因為不夠強大,不夠成熟,不夠獨立,所以才在這樣的年紀,總是無能為力。

  比如那塊他沒能保護下來的小王子手錶。

  比如這次他沒能留下來的抉擇。

  但是他想宋明海或許忘了一件事,沒有弱者永遠是弱者,尤其是當遇上了無比強烈的想要擁有和守護的人和事的時候,他們總能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強大起來。

  「謝謝。」

  宋厭留給宋明海這兩個字後,關上了車門。

  轉過身,就入了夏枝野的傘下,風雨都被阻擋在外,帶著熟悉的浸潤在空氣里的溫暖的柑橘調氣味。

  他抬眸看向夏枝野:「你相信我們無論如何永遠都不會分手嗎?」

  夏枝野撐著傘,低頭看著他,認真而溫柔地答道:「我相信。」

  於是宋厭垂下眼睫,牽過了夏枝野的手。

  兩串同樣的手鍊輕輕碰撞在一起,是無聲的默契。

  他們撐著傘,一起肩並肩地走進了雨里。

  當著宋明海的面,當著夏老的面,當著那條老街所有看著他們每日一起上學放學形影不離的那些見證者的面,一起坦坦蕩蕩地走進了雨里。

  夏家的司機最終忍不住,還是開了口:「夏老,你真的就這麼同意了?」

  夏老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同意又能怎麼樣。法律規定我們這些當家長的只能管他們到十八歲,就是因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別人管不了也負不了責。」

  所以他只會管夏枝野到十八歲。

  在這之前,他只是一個最自私最古板最想讓孩子好的封建家長,他不會讓夏枝野再去見宋厭。

  因為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們年少無知的衝動,他不能看著他的孩子走上一條艱難的路。

  可是如果再往後的經歷證明了他們不是年少無知的衝動,他們經受住了距離和時間的考驗,他們也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那他再也沒有權利去干涉。

  「小野啊,和他爸一樣,性子比誰都好,也比誰都倔,要麼沒有稀罕的東西,但一旦稀罕上了,怕就是再難撒手了。」

  雨天悠悠的一聲嘆息,是少年們早就在心裡篤定好的結局。

  ·

  夏枝野和宋厭如往常一般出現在形體室門口的時候,發現門內是一片凝重的沉默,眾人都看著他們,像是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的樣子,孔曉曉的眼眶甚至還有點紅。

  最先笑了一聲的竟然是宋厭:「你們這是怎麼了?」

  一看見他笑了,其他人瞬間就繃不住了,小胖哽咽道:「厭哥你怎麼還笑啊,剛才孔曉曉去教務處領道具,聽到劉德青給其他老師說你爸要把你轉走了。」

  「哦,這個啊。」宋厭笑道,「是有這麼回事。因為我和夏枝野談戀愛被他們發現了。」

  「……」

  因為說得過於輕描淡寫又無足輕重,其他人呆坐在原地,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反應。

  只有宋厭依舊笑道:「不過我爸說等我們演完了再帶我走,正好那天還是我生日,所以你們到時候給力點行不行。」

  或許是因為宋厭表現得太冷酷暴躁了,所以當他這樣的時候笑著的時候,所有人心裡都忍不住泛起了酸。

  小胖第一個抱住了宋厭,嗷嗷大哭:「你爸怎麼這樣啊,喜歡男的怎麼了啊,幹嘛就要轉學啊,你才轉來多久啊,轉來轉去好玩嗎?」

  而一向拒絕除了夏枝野以外所有人觸碰的宋厭竟然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背:「行了,兩百斤的胖子別哭了,我把學校門口奶茶店的會員卡留給你了,再蓋一個章就可以免費兌換三杯奶茶了。」

  小胖頓時哭得更厲害了:「嗚嗚嗚嗚,厭哥你真好,你真的好好,你不要走行不行,我捨不得你,真的捨不得。」

  趙睿文也忍不住了,一把撲上來從後面抱住宋厭:「我錯了,厭哥,我不該說看你們發狗糧看膩了的,我還能看你們打狗糧發到畢業,真的,你能不能別轉學啊,你轉學了我們夏爺怎麼辦啊。」

  「就是,你們隨便撒狗糧都行,就是別走啊。」

  「我不把劇本改虐了,我要把你們寫he,我一定要把你們寫成he,嗚嗚嗚嗚……」

  形體室里其他男生哭得沒有他們兩個慘,但也都紅了眼眶,依次上來給了宋厭一個又一個用力的擁抱。

  換做以前,夏枝野肯定早就醋得把這些人一腳一個踹開了,可是現在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看著宋厭,看著他和這座城市正式開啟的告別禮。

  看著這個初見之時冷酷漠然到像是永遠不屑於交朋友的尖銳少年,如今也學會了溫柔地笑著說出那句珍重,再會。

  而直到所有男生全部道別完後,孔曉曉才捧著那雙大紅禮服,站到宋厭跟前,強忍住哽咽,平靜道:「放心吧厭哥,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好好演的,我們還要把結局改成he,給你買最大的蛋糕,給你過生日,絕對不讓你留下任何遺憾。所以你先去試試衣服吧,看合不合適,不合適我明天就去換。」

  宋厭雙手接過,笑道:「好,謝謝曉姐。」

  本身就是好看極了的少年,如今這樣溫柔一笑,孔曉曉徹底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就哭出聲:「厭哥你要難受你就哭出來吧,你這樣憋著,我看著難受。」

  像是真的覺得他們的反應太誇張了一樣。

  宋厭忍不住笑道:「你們別說得跟生離死別得絕症似的。我和夏枝野又不會分手,就我們倆的成績,高考後不是穩穩的北大會師,有什麼好哭的。」

  「真的?」

  孔曉曉吸了下鼻子,將信將疑。

  宋厭抱著大紅喜服,回頭看向夏枝野,挑眉道:「你說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夏枝野像往常那樣吊兒郎當德上前搭上宋厭的肩,懶洋洋笑道,「你是覺得我考不上北大,還是我厭哥考不上北大?」

  「都不是。」

  「那不就得了,行了,別哭哭啼啼的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厭哥揍你們了呢。我們先去換衣服,你們看看劇本怎麼改。」

  夏枝野一手拎著喜服,一手摟著宋厭,慢悠悠往音樂廳後面的更衣室晃去,時不時低頭笑著和宋厭說著什麼,到了更衣室,也是各自拿著自己的禮服進了更衣間。

  脫衣,換衣,從容不迫,井然有序,似乎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一樣。

  似乎他們都已經理智冷靜到不會因為這樣暫時的分別而進行無謂的哭泣。

  然而當宋厭低著頭,怎麼也系不好喜服上的最後一粒盤扣的時候,突然「吧嗒」一聲,眼淚就砸到了地上。

  他努力忍著眼角和鼻尖湧上來的酸楚,努力睜大眼,試圖不被眼淚模糊視線,指尖也努力做到平穩細緻。

  可是鼻尖還是越來越酸,視線還是越來越模糊,指尖還是越來越顫抖,那粒小小的紐扣就是怎麼也進不了那個本該套進它的袢條里。

  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時候,他的眼前終於什麼也看不清,低著頭,哽咽地叫出了一聲:「夏枝野。」

  然後門帘掀開,他被擁入懷中:「我在。」

  嗓音是同樣的沙啞和顫抖。

  那一刻宋厭終於忍不住了,他俯進夏枝野懷裡,十指緊緊抓住他的衣襟,聲音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喑啞:「夏枝野,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熬得過來,我也不知道萬一熬不過來我該怎麼辦,我怕抑鬱復發,我怕我再也睡不著覺,我怕分開這麼久你不來找我怎麼辦。夏枝野,我好難過,真的好難過,快呼吸不過來的那種難過,我該怎麼辦。」

  尾音淹沒進絕望的哽咽中。

  夏枝野肩頭大紅色的綢緞織物暈開大片大片深色的洇濕。

  冷硬的少年終於失去了他的偽裝,瘦削單薄的脊背,無望顫抖如同冬日的蝴蝶。

  夏枝野無法表達那時候自己心裡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疼,也無法表達他有多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只能緊緊抱住宋厭,啞著嗓子篤定道:「別怕,我肯定會去找你的,我一定會去找你的,男朋友從來沒有說話不算數過,對不對?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我到時候帶著房產證,銀行卡,大鑽戒,去接你,好不好。」

  宋厭想說好,可是他怕自己一張口就是再也忍不住的哭腔,只能死死咬著唇,抓著夏枝野衣襟的手指已經用力得快失去血色,然後點了點頭,從鼻腔里溢出一聲「嗯」。

  夏枝野聽著這聲「嗯」,抬起頭,閉上眼,試圖阻止某種液體的掉下。

  然後深呼吸一口氣,笑著揉了一把宋厭的腦袋:「就一年半而已,我們以後還有六十個一年半,怕什麼。而且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又不是異地戀就等於失聯了,我們還可以一起打遊戲,一起聊天,實在不行還可以寫信快遞給你,就當和周子秋沈嘉言他們一樣在網戀,還可以開個變聲器增加情趣,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宋厭喉頭上下一滾:「嗯。」

  「那我們這幾天多膩歪膩歪好不好,我還沒跟你膩歪夠呢。」

  「嗯。」

  「那抬起頭給我看看好不好,我們厭哥這麼國色天香天生麗質的臉,不多看兩眼太吃虧了。」

  「去你媽的。」

  宋厭終於破涕而笑,輕踹了夏枝野一腳,抬起了頭。

  泛紅濕潤的眼角,靡紅滲血的唇角,大紅艷麗的喜服,蒼白的膚色,和卸下所有偽裝脆弱漆黑的眼眸,就一下活生生地同時撞入了夏枝野的眼底。

  那一刻他意識到,他比他原以為地更早地喜歡上了宋厭。

  或許就是那一次撞破宋厭換上喜服的時候,他就有見色起意地想過,如果這是個女孩,以後做他新娘多好。

  可惜宋厭不是個女孩,是個男孩,所以就只能以後做他的新郎了。

  但這也沒有關係。

  「宋厭,我們總會一直在一起的。」

  他輕輕觸碰上宋厭唇角的傷口,然後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是宋厭記憶里少年時代的夏枝野最用力最無望又最篤定的一個吻。

  似乎是試圖用這個吻向年少無能為力的他們證明著即使他們一無所有,他們依然會深愛彼此,抵得過歲月漫長,抵得過距離遙遙,抵得過世間的偏見和未知的餘生長路。

  以至於很多年後,宋厭都能回憶起那個吻里鮮血的甜腥和眼淚的咸澀。

  那時候他已經戴著那枚刻著夏枝野名字的婚戒戴了很多年,可是每當回憶起那段日子的時候,依然總是會想明明當時什麼都沒有,怎麼就那麼幼稚又中二地對彼此充滿信心,認為他們一定會永遠一直在一起。

  也或許那些幼稚和中二就是年少戀愛里最令人動容的地方。

  比如幼稚到在離開前的那些日子裡,他們每天都要穿著情侶裝,在校園裡招搖過市。

  比如幼稚到夏枝野給他買了466支薄荷味的棒棒糖,讓他每天吃一根,說糖吃完了,他就來了。

  比如幼稚到上課的時候總是會在課桌底下緊緊牽著手,晚自習的時候總是會躲進樹林裡親吻,睡覺的時候總會一起擠壓616宿舍那張狹小無比的單人床上一起相擁而眠。

  再比如幼稚到形影不離膩膩歪歪,連深夜也捨不得合上眼,像是生怕少看對方一眼。

  也比如幼稚到在南霧三中110周年校慶的文藝匯演上,搞了不顧大體又濃墨重彩的那一幕戲劇。

  當方嘗飾演的祝母要求梁山伯親手寫一封斷情信給祝英台而被拒絕時,祝母憤而甩袖:「你不寫?你以為憤怒就會改變你跟英台的命運嗎?要怨就怨你們太多想法,年少無知到了以為你們不喜歡就可以改變周圍的人!以為靠你們兩個就可以改變這個時代!」【1】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清清楚楚地落進了坐在第一排的傑出校友宋先生耳里。

  台下的人輕哂一聲。

  台上的人卻不卑不亢,情深不移:「我曾允諾於他,待我及冠之日,定會上門提親,他於我有意,我亦鍾情於他,所以父母之命,生死之逾,皆攔我不得,縱使生不能成婚,死亦要成雙。」

  於是一語成讖。

  祝英台迫於父母之命穿上大紅嫁衣嫁於馬文才。

  梁山伯相思成疾一身素縞,至死未能再見到祝英台一面。

  祝英台的花轎路經梁山伯的墳前,一身嫁衣裳,卻無想嫁人,絕望之中,觸碑而往,倒於血泊之中。

  燈光暗,哀樂起,空中落下紛紛揚揚的白色花瓣。

  只待化蝶,落幕就算圓滿。

  然而黑暗之中卻傳來低而溫柔的一聲:「英台。」

  然後燈光亮,哀樂停,本該落下的白色玫瑰花瓣也沒了蹤影。

  夏枝野一身大紅喜服從墓後緩緩走出,在宋厭身前蹲下,溫柔地撫上他的臉:「我來接你了。」

  他的眼神太過溫柔,以至於宋厭一時竟分不清這句話是梁山伯對祝英台說的還是夏枝野對宋厭說的,只覺得喉頭突然緊得厲害。

  夏枝野倒也不受他忘詞的影響,依舊低聲溫柔笑道:「我此番本應歸黃泉,可是閻王憐我生前有執念未了,便又放我歸來圓願。你猜我執念為何?」

  「為何?」

  「為欲與你白頭偕老共度餘生而不得。所以我如今來求娶於你,了我執念,不知你可否還願意。」

  夏枝野穿著大紅喜袍本就好看至極,溫柔地笑著說出這話的時候,宋厭想,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拒絕。

  就像他沒有道理不愛夏枝野。

  無論這條路有多難走。

  更何況他還看見了夏枝野眸底除了溫柔笑意以外那抹藏得極深的不舍和難過。

  於是他看著夏枝野的眼睛,啞著嗓子開了口:「我願意。」

  追光於黑暗中落在他們身上,紅色的玫瑰花瓣紛紛揚揚從空中飄下,花好月圓的嗩吶曲歡快響起,他們相對而跪。

  旁白響起。

  「一拜天地。」

  拜他們有幸曾於此地相識相知。

  「二拜高堂。」

  拜他們年少時的無能為力。

  「夫妻對拜。」

  拜我們相信我們終究會在一起。

  禮畢,燈暗,落幕。

  全場譁然。

  滿堂皆是善意的鼓掌歡呼和祝福。

  因為除了極少數的知情者以外,所有觀眾都以為這只不過是心軟的少年們給悽美的傳說故事改了一個更圓滿的結局而已。

  然而只有那些心軟的少年明白,圓滿的結局只是殘酷現實的期許。

  他們終將要分離。

  他們第一次演梁祝時,尚是懵懂少年看不清心意,只覺得不識愛恨滋味,明明是一齣悲劇,卻演得滿堂爆笑,皆大歡喜。

  而如今他們再演梁祝,真正地演了一出滿堂祝福的皆大歡喜,卻於落幕之後,長跪於地,久久不願起。

  他們關了麥。

  宋厭說:「夏枝野,我們可能要先說再見了。」

  而夏枝野第一次沒有在他哽咽的時候過來抱他,只是低下頭,像是想藏住什麼似的,「嗯」了一聲:「好。」

  宋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左耳上的喜字耳釘,在隱隱約約透進的燈光下反射出微渺的光澤。

  宋厭別過頭。

  他想,原來這就是從此不敢看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