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獸性

  薄漸沒說什麼。

  掛了電話,他支著頭,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壓在手肘底下的書。中午他沒回家。

  吃完飯,江淮去了秦予鶴的賓館。

  賓館東西不多,就一三十寸拉杆箱,柜子上放著兩盒沒開封的牛奶,露台門邊豎著一個乾乾淨淨的長快遞箱。

  秦予鶴把行李放下就去了江淮學校。

  江淮進門,秦予鶴在他後頭關了門:「你生日禮物在露台門那兒。」

  「嗯,」江淮看這高度就差不多猜出來是什麼東西了,「滑板?」

  秦予鶴摘了圍巾,脫了大衣:「我為你省吃儉用小半年才攢出來的。」

  江淮扭頭瞥了眼秦予鶴,秦予鶴壓著眉弓,頭稍低,從衣兜掏出盒煙扔了過去。江淮接住:「謝了。」

  秦予鶴去開了房間換氣,江淮夾了支煙出來。

  秦予鶴走回來,到他旁邊,手裡轉著個打火機,「咔噠」一下,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給江淮點上了煙。

  然後秦予鶴也給自己點了支煙。

  煙霧浮白,秦予鶴微眯了眼,叼著煙說:「我以前還想過,我跟你老了,都沒有找到老伴兒的老年生活。」

  江淮靠在門邊,斜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秦予鶴低頭把玩著手裡的打火機,說:「種種花,溜溜鳥,到了周末晚上去廣場和老太太跳舞。」

  江淮:「……」

  「你現在就可以去廣場上找老太太跳舞。」他說:「讓衛和平給你介紹,他熟。」

  秦予鶴樂了,他抬頭:「我不,我不搶兄弟的老太太。」手裡的金屬打火機「咔噠」「咔噠」地響了好幾輪,指肚還蹭著汗,他停頓了下,忽然問:「你喜歡薄漸?」

  江淮愣了下,皺起眉來。半晌,他抽了口煙:「喜歡。」

  「他追的你?」

  江淮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算,算我追的他。」

  秦予鶴靜了。

  江淮蹲下來,後背抵在門框上。他夾著煙,懶洋洋道:「我對薄漸的第一印象比你對他的第一印象還差勁,不過後來接觸多了……就覺得他這人還不錯。」

  「你在誇他嗎?」

  「差不多。」

  秦予鶴低頭看著江淮。江淮提起薄漸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江淮不大愛笑,提起薄漸時卻眼裡都是笑。

  他「嘖」了聲:「那祝你們早生貴子?」

  江淮抬眼,從鼻腔哼出聲笑:「不用,沒有給你添個弟弟妹妹的打算。」

  「……」

  「江淮。」秦予鶴開口。

  江淮還記著之前在火鍋店,秦予鶴把他腦袋按在沙發上的仇,挑釁似的抬眼:「叫你爸爸幹嘛?」

  「滾回學校上課去,你遲到了。」

  江淮:「……」

  「我日?」江淮猛地起來,拿手機出來看了眼時間……一點五十四,差六分鐘打上課鈴。下午第一節課他記得好像上老林的數學課。

  「操-我他媽真要遲到了,下午有我們班主任的課,」他隨手把菸頭碾進邊上的菸灰缸,匆匆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江淮一頓,扭頭端詳了半天據老秦說自己省吃儉用小半年給他攢出的滑板:「滑板能用嗎?我滑滑板比跑著快。」

  秦予鶴拿手肘搡了他下:「滾吧你,老子買來給你收藏用的,誰讓你上路了?自己跑著去。」

  「小氣……」江淮撇嘴,「先走了,有事兒再聯繫。」

  「誰他媽小氣了?」老秦氣哼哼的,「以後我再發微信你快點兒回,發條消息一上午不搭理我,我怎麼聯繫你?」

  江淮瞥他:「我說的是有事兒聯繫,你那點破事也算事?」

  秦予鶴:「……」

  江淮沒再搭理他,往門口走了,背對著秦予鶴抬了抬手:「拜拜。」

  秦予鶴看著江淮走到房門前,忽然開口問:「江淮,你還要抑制劑嗎?」

  江淮一頓,他沒回頭:「暫時不用了。」

  「嘭」,門關了。

  江淮走了。

  秦予鶴像發呆似的靠在牆邊兒站了半晌,叼著煙,慢慢順牆根蹲了下去,嘆出一口氣。

  江淮遲到是百分百要遲到了。

  賓館離二中不遠,江淮跑著去差不多十分鐘,從學校後門西的鐵柵欄翻進來,再跑到學禮樓,又差不多十分鐘。

  所以等江淮到教室,老林第一節數學課已經上一半了。

  江淮在二班外走廊前門到後門中間徘徊了幾圈,最後摸到後門……沒鎖,他悄悄擰開一道細縫兒,蹲在門框腳,一點點挪了進去。

  坐倒數就有這個好處,雖然姿勢不大體面,但可以偷偷溜進來。

  薄漸沒同桌,靠後門最後一排就薄漸一個人。

  江淮挪進來,沒聲沒響地把門關上,蹲在薄漸凳子後面緩了緩。

  老林在講台上講預習學案,江淮看不見人,只聽得見老林的粉筆頭磕在黑板上鏗鏘有力的聲兒。江淮稍抬了抬頭,恰好和偏過頭來,低眼望向江淮的薄漸四眼相對。

  可能是教室中央空調太熱,也可能是英雄末路,江淮手心攥出汗來,他在嘴邊比了個「噓」的手勢。

  薄漸點了下頭。

  江淮跟薄漸是前後桌,他倆座位都靠過道,趙天青這一豎列靠牆。

  今天趙天青沒去體訓,趴在課桌上睡得不知今朝何夕。

  老林不寫字了,轉身過來講題:「……我們首先把這條過a點的直線傾斜角求出來……」

  老師站在講台上往下看,最後一排的同學開沒開小差,都看得一清二楚。江淮心想他現在要是從過道跪蹲過去,老林肯定發現他了。

  到時候他媽又是一篇三千字檢討。

  他開學到現在,寫的檢討比他寫的語文作文還多。

  江淮蹲在薄漸凳子後頭,拉了拉薄漸校褲褲腿。薄漸低頭看他,江淮指了指薄主席桌肚底下,用口型說:「我爬過去。」

  薄漸怔了下,握筆的手收緊了。

  江淮沒說完,繼續一邊往後指,一邊用口型說:「你往後退退。」

  「……由圖可得,a點坐標(3,2),我們先算直線斜率,再求解離心率e……」

  「嗡——」

  低微的凳腿摩擦在地板磚上的聲音。

  凳子往後拉了一點。

  薄漸把桌肚底下的腿退了出來,別到一邊。他腿長,不在桌肚底下舒開,就顯得窄狹擁擠,膝蓋抵得課桌微微晃了晃。

  他垂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江淮。

  江淮嘗試性地往裡靠了靠,他蹲著太高了,要進桌底,得跪到地上去……地上不大幹淨,這個姿勢也沒太有顏面。

  江淮蹲著,和自己僵持了三兩秒,最後硬著頭皮,膝蓋著地,向下伏了伏腰。

  課桌底下有三面木頭橫槓,到時候他還得從橫槓上鑽過去。

  空間狹窄。

  江淮的腰蹭著薄漸的小腿。校服布料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薄漸手裡的筆捏得很緊,他幾乎一動沒動。

  「……所以到這步,我們橢圓的標準方程就求出來了……」

  老林確實沒發現,江淮從進門到鑽進薄漸桌子底下,都正好被薄漸和薄漸的課桌給擋住了。他講課投入,也沒注意那麼多。

  他講著講著就走動開了:「然後我們給橢圓做切線……」

  江淮脊梁骨都僵直了。

  日。

  日日日日日。

  透過桌底桌腿桌槓的小方框,江淮勉強在過道盡頭看見了一雙中老年男性棉鞋,老林說話的聲音也愈來愈近……

  林飛怎麼他媽的下講台了??

  林飛這他媽要是一直走到最後一排……還能看不見他在薄漸桌子底下?

  江淮覺得他就一傻逼。

  遲到就遲到了,遲到就直接進來唄,反正他遲到又不是一回兩回了,非得往人桌子底下鑽,自作聰明。

  那雙中老年棉鞋越走越近。

  江淮在桌底下轉過身,想趁林飛過來前趕緊鑽出去。後門沒關,他能出教室。

  「哐啷。」

  薄漸忽然拉了拉凳子。

  江淮一時愣神。

  薄漸把凳子向前拉回去,腿放回了桌肚底下,本來就擁擠不堪的地方,多了兩條腿,就容不下江淮了。薄漸膝蓋磕在江淮鼻樑上。

  江淮沒想太多,把薄漸的膝蓋推開了。

  課桌底忽然暗下來。

  薄漸脫了校服外套,振了下,用幾本書壓在課桌前沿。

  衣袖衣擺垂下來,掩住了課桌靠前的一側。

  林飛最後停在江淮前桌邊上,他瞥了眼江淮的空位,沒說話,也沒再往後走了,撐著江淮前桌的課桌講題。

  在桌底,江淮猛地發現,他跪在薄漸兩腿間。

  他手還搭在薄漸膝蓋上,是他把薄漸腿推到邊上,自己擠進來的。

  薄漸握著筆,林飛離他很近,在講題,但林飛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低下眼皮,睫毛輕輕顫了顫。

  如果他稍稍向後仰,向下面看,就看得見江淮的臉。

  他衣服穿得不算厚,江淮的呼吸碰在他大腿內側。

  薄漸的鋼筆在紙面上洇了個不美觀的黑點。

  江淮喉結動了動。視線不偏不倚,盯著薄漸的皮帶扣看。

  但他根本沒看進去。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薄漸的腰帶扣。

  安靜如死雞市場的後排教室,忽然一聲細微的「咔噠」金屬響。像是幻聽。

  林飛疑惑抬頭:「?」

  薄漸握著鋼筆,壓著學案,神態如常,看不出貓膩。

  林飛疑神疑鬼沒多久,又轉過身繼續講題了。

  薄漸微向後拉了拉距離,低眼看過去。

  江淮屈著腿,單膝跪在地上,他弓著腰,一隻手安安分分分地揣回衣兜了,另一隻手……稍顯尷尬地按著薄漸被他不小心解開了的腰帶。

  他稍仰頭,用口型說了聲「對不起」,又低下頭去了。

  薄漸睫毛動了動,捉起江淮的手,用他的手幫自己把腰帶再重新扣好。

  江淮裝死似的沒動,薄漸怎麼撥弄他手他都沒反應。

  校褲是黑的,但有鼓出陷下的皺褶也都十分明顯。江淮看見了。薄漸撥著他手指,手掌,手腕都會難以避免地蹭過去。

  江淮手心都被汗浸透了。

  他低著頭,腰帶一扣好,就把手抽回去了。

  操。

  在班裡,在上課的時候幹這種事……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薄漸低頭看著江淮的手從自己手裡溜走,他沒阻攔,只撕了張紙。

  一隻修長乾淨的手從桌底邊沿遞過來,指間夾著張疊得整整齊齊,還別著一支筆的紙片。

  江淮抬頭,皺起眉,抽了過來。

  展開,一行雋秀的字:「不幫幫我麼?」

  江淮耳朵一下子燒熱起來。他拔開筆,回了個「滾,你還要臉嗎」。

  桌底伸出一隻手,薄漸唇角微彎,從這隻手手掌心拿走了隨便亂疊了幾疊的小紙片,食指無意似的划過江淮掌心。

  江淮被燙著了似的立馬縮回了手。

  沒多久,薄漸又把紙片遞了下來。

  一張新紙片,一句新的話:「中午我生氣了,你都沒管我。」

  江淮展開,一愣,皺眉回:「那下次出去吃火鍋我帶你一起去。」

  小紙片又遞迴來:

  「才不要火鍋,你都沒叫過我爸爸,也沒跟我說過那種話。」

  江淮:「?」

  江淮種草似的點了兩個「?」,附:「我沒事叫你爸爸幹什麼?那種話是哪種話?」

  「我不管,我就要聽。就是求饒的話,你都沒和我說過。」

  「……」

  放屁的沒說過。他說過兩回。

  「你聽課吧。」江淮回。

  江淮把小紙片扔回去,聽見了很小聲的拆小紙片的聲音。然後薄漸又伸下手來,江淮以為他還在傳小紙條,下意識地把手伸過去了。

  可這回薄漸手心沒小紙片,是空的,他拉住江淮的手,小幅度晃了晃,他低下頭來,看見江淮,用口型說:「我就要。」

  他說:「江淮,我要。」

  江淮一下子覺得全身血都衝到頭頂上去了。

  簡稱上頭。

  於是他甩開了薄主席的手,並言簡意賅地回了薄主席一個「滾」字的口型。

  他扭回頭,稍稍把薄漸的校服簾掀開一角……其實老林早就回講台了,粉筆頭在黑板上浮粉橫飛。

  江淮現在是徹底沒勇氣從薄漸課桌前面的空當兒里鑽出去了,回頭,推了推薄漸的腿,手伸出來打手勢:「讓讓,我要出來。」

  江淮最後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了。

  從走廊來的,回走廊去了。所幸還差幾分鐘就下課了。

  江淮靠在走廊窗邊,翻了翻手機。

  「秦總統」五分鐘前發表了一條朋友圈。

  配圖夕陽江景一張,附字:

  「爺的青春結束了。」

  衛和平三分鐘前評論:「考試全掛,一門沒過?」

  秦總統回:「一邊涼快去,老子成績好得很。」

  這倆人倒挺閒,江淮「嘖」了聲,十分敷衍地給出了安慰評論:最美不過夕陽紅。

  「叮鈴鈴鈴——」

  下課鈴響了。

  老林稍稍拖堂了幾分鐘,江淮杵在走廊上,聽見林飛在班裡說期中考後籃球賽的事兒,淘汰賽在期中考前,剩下的比賽都在期中考後比。

  其實剩下的比賽也不多,淘汰賽相當於26晉4,每個級部就留了四個班,最後的比賽不過是十二強角逐冠亞軍。

  這個學期短,一月中旬就期末考試了,校籃球賽的時間安排也趕得緊,下周就級部4晉2,2晉1,選出今年校籃球賽的冠亞軍種子隊來。

  然後下下周總決賽,冠軍爭奪賽。

  老林把睡覺的趙天青拖起來,趕到講台上讓趙天青組織比賽,自己先下了課。

  趁班裡騷動,江淮開後門又溜了回去。

  薄漸已經把校服外套穿回去了,領口整齊,袖口乾淨。

  下節課上美術。

  二中美術課和音樂課的就是美術課放藝術鑑賞系列的紀錄片,音樂課放經典音樂電影。偶爾照課本上一節正兒八經的藝術課,底下也沒人聽,都各做各的卷子。

  美術老師調下放映屏來,班裡拉了窗簾,按滅燈管。教室暗了下來,嘈嘈切切。

  下周校籃球賽,晉級班級的體育委員去體育組辦公室開會,趙天青座位空了下來。

  江淮拿手機開了手電筒,很有古代鑿壁偷光,勤奮學習的一代學儒風範的拿手機手電筒照著今天的作業卷子寫作業。

  他轉著筆,但五分鐘過去,第一道選擇題還沒做出來。

  右手邊趙天青光禿禿的課桌上多出一本書,書封皮疊著一支鋼筆。江淮扭頭過去,薄漸剛剛好拉開趙天青的凳子坐下。

  他唇角微挑:「前排視野好?」

  薄主席睜著眼說瞎話:「前排光線好,我要看書。」

  江淮把手機手電筒給關了:「現在不好了。」

  薄漸:「……」

  江淮沒忍住笑了,瞟了眼薄主席的書……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薄主席的書一般都特高深,當代優秀學生典範的人設每時每刻屹立不倒。他挑眉問:「這什麼書?」

  薄漸偏頭,向江淮耳朵傾了傾,小聲說:「就是找個藉口來找你一起坐而已……不許揭穿我。」

  江淮手裡的筆「啪」地掉了。他瞥了薄漸一眼。

  薄漸和他咬耳朵,輕聲喃語著問:「但你說……我要找什麼藉口,才能讓你離別的Alpha都遠一點呢?」

  Alpha都是占有欲和嫉妒心會強到失控的生物。

  Alpha是天生的強盜。

  Alpha不喜歡自己的Omega身邊出現任何Alpha,任何和自己的Omega交往親密的Alpha……哪怕Beta也不行。

  Alpha會無時無刻不想在自己的Omega身邊挨挨蹭蹭,把自己的Omega身上都蹭滿自己信息素的味道,讓自己的Omega身上……到處都有他的髒東西。

  這是一種卑劣的獸性。

  「我這麼多愁善感,」薄漸的手蹭了蹭江淮的手,小聲說,「你理別的Alpha,我就覺得你不喜歡我了。」

  他繼續說:「你去找別的Alpha不理我了,就多喜歡我一點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主席:把握時機●°v°●

  老秦跟小江的關係,就是:爺的青春結束了。

  努力恢復12:12:12更新,隨機丟紅包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