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之行接近尾聲。
臨行前,我特意去見了一下連大夫人,商量往京城送花醬果醬的事情。
連大夫人認真傾聽我的話,款款道:「咱們店鋪的師傅,在辛妹妹的指點下,手藝基本都過關了,產量也上來了。」
「除了供應自己之外,富餘的,要是能送到京城去,是大大的好事,咱們能有收益,也能有好的名聲。」
時下,世人都覺得京城最好,對京城充滿了嚮往。
連家跟京城人做生意的消息傳開,會讓連家聲譽更上一層樓。
對這一點,連大夫人顯然心裡有數,笑得合不攏嘴。
不過,她也如實說了難處:「其實,花醬、果醬成本都不高,但要是運出去,運費是很貴的,估摸著,比成本還要高呢。」
我堅決的道:「我知道運費貴,但還是想做這一塊的生意。貴有貴的道理,這些都是好東西,回頭我會定個高價錢的。」
京城不缺有錢人,只要東西好、夠新穎,不缺買家。
只是,這玩意兒金貴,平民百姓是享受不成了。
細論起來,反倒是昆陽的百姓更有口福一些。
畢竟,這裡四季如春,物產豐富,鮮花餅和果醬定價並不高,一般人都消費得起。
見我拿定了主意,連大夫人不再說什麼。
我接著道:「一切都由大夫人安排吧,將帳目記清楚,回頭咱們一年對一次帳。」
連大夫人答應下來,問道:「辛妹妹什麼時候動身?等我安排一下,給你餞行。」
我搖頭道:「大夫人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我們再昆陽耽擱太久,得繼續趕路了。回頭等我從昆陽經過,亦或者你到京城來,我們再聚不遲。」
連大夫人只得答應了,派人送了些昆陽特產過來,我拿了四朵珠花當回禮。
東平侯府給的珠花,一共有二十朵,做工精巧,最妙的是樣式各異,惹人喜愛。無論是自戴還是送禮,都十分體面。
給完回禮,我自己挑了四朵合心意的,也讓春香、小敏各挑四朵,其餘的留著備用。
春香拿起這個看看,又拿起那個看,愛不釋手,又有幾分不好意思:「這麼好的東西,我一個丫鬟用實在有點不合適,何況,東家都只挑四朵呢,我怎麼能如此貪心?」
我笑著道:「又不是外人,少說這些客套話,不然,我翻臉一朵都不讓你挑。」
春香忙捂住嘴,嘻嘻哈哈挑了四朵。
小敏文靜一些,也笑著挑了。
東西都分好了,我又說了,必須每天都戴,要是白放著,時間久了,也會失了光彩,反倒浪費了好東西。
何況,戴著這個,能讓華大夫有成就感,實在是好事一樁。
六月初四,我們再次啟程。
坐在馬車上,我翻看著札記,心中百感交集。
春香掰著手指道:「離京之前,我還以為,我們每天走幾十里路,用不了兩個月,就能將整個大盛朝跑遍呢。」
「出來了之後,到今天,差不多走了三個月了,咱們才走了不到一千里路,照這麼算,猴年馬月才能到邊疆。」
我哭笑不得,但她說的都是實話。
「接下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咱們一路向北,按照東家之前的規劃,十天歇一天,要不了多久就能到的。」小敏很冷靜,低聲分析了一下。
華大夫搖晃著手裡的茶杯,氣定神閒的道:「你們這些小年輕,還是沒有歷練到位,其實,一路有一路的風景,慢慢趕路並非壞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悠遠:「智恆那老頭說,人生有三見,見天地,知敬畏,所以謙卑;見眾生,懂憐憫,所以寬宏;見自己,明歸途,所以豁達。」
「我之前不以為然,如今倒是慢慢明白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以參透這三見。」
我聽得目瞪口呆,也沉默了很久,菜道:「義父這幾句話頗具禪意,但我們這樣的年紀,達不到義父這樣的思想境界,一時半會兒,也領悟不了。」
我又看向春香,輕聲道:「咱們世俗中人,還是說世俗話吧,確實如小敏所說,接下來應該會很平順。等到了邊疆後,咱們休整幾天,去探望一下公孫祈和定國公府,呃,白家人吧。」
定國公府已經徹底倒了,如今活下來的,只是白家人。
我心裡沉甸甸的。
幾個月前的風波,漸漸平息,但老太君和前定國公,已經歸於塵土。
官家除掉了心腹大患,自覺得大權在握,漸漸顯露出剛愎自用、風流好色、驕奢淫逸的一面。
據小敏說,前段時間,官家下旨,要提高賦稅,但得來的錢,不會用在治理國家上,而是要大興土木建行宮。
還有,他要將三年一次的選秀,改成一年一次。之前,參選女子基本都是官員家眷,年紀在十八歲以下。但這規矩,如今也被改了。
為了廣納美色,民間女子也可參選,且下了硬指標,給每個縣分派了名額,要是到期不能完成任務,要追究縣令的責任。
如此一來,參選人數太多,必須指派人負責初選,優中選優,遴選出五百名秀女送進宮,讓官家親自挑選。
這旨意是今年下的,明年春天正式施行。
看似只多了一道初選,能讓官家將天下美人盡收入後宮,但真正執行起來的時候,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
提高賦稅的旨意,也會在同一時間施行,普通百姓和商人,都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整個人都麻了。
為了收攏兵權,直接將大盛基石推倒。
為了一己之私,為了納美,為了享受,直接修改賦稅、選秀規定。
何其涼薄,何其自私,何其讓人心寒。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在父母的維護下,輕而易舉就得了皇位。
日子太平順,年紀太輕大權在握,人人都得捧著他,沒有能制約他的人。
我雖然不會算命,但心裡很篤定,就他這樣的性子,不會消停的,今後必定還會繼續作。
這於想奪權的頤蓮長公主而言,並非壞事。
但我現在,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我盼著官家作,將自己的名聲作臭,將局勢作亂,將自己作死。
但另一方面,我心裡很清楚,上面一張嘴,底下人跑斷腿。
帝王作,底下的百姓,必定是要吃苦的。
富貴人家是少數,不在討論之列。
一路走來,為了安全起見,為了經商大局,我們走的是官道,儘量選擇繁華之地探訪、遊逛。
所以,接觸的人群,根本不是最窮困的那一波。
饒是如此,形勢也不算樂觀。
大盛以農業立國,貧農占了絕大多數。
近幾年風調雨順,沿用前帝在世時定下的賦稅條例,百姓們的日子馬馬虎虎能維持,但口袋裡基本沒有什麼閒錢。
等來年實施新政,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叫苦連天,活不下去。
我這邊,收益會受到影響,但不會改變大趨勢。
最慘的,是那些靠天吃飯,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的種田種地人。
見我再次陷入沉思,露出悵惘的神情,春香皺起眉,忙轉了話題道:「其實,我還挺喜歡公孫公子呢。」
我與小敏聽到這話,都變了臉色,一起瞪著眼睛看向春香。
春香嚇了一跳,忙解釋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是說自己對他有什麼男女之情,我的意思是,白家顯赫的時候,他並沒有沾什麼光。白家倒了,他雪中送炭,放棄了自己的前途,背井離鄉,只為護白家男丁周全。」
「這樣知恩圖報又豪氣磊落的男子,世間罕見,誰能不喜歡不佩服呢?」
我點頭道:「確實難得,像傳奇一樣。」
人生在世,大家都有七情六慾,有自己的私心,沒有多少人都活成傳奇。
但公孫祈做到了。
也許,不少人會嘲笑他傻,覺得他捨己為人,太倔太軸。
但正因為公孫祈這樣的人太少了,才更讓人感佩,讓人嚮往。
我做不到,但不妨礙我與春香一樣,喜歡、欽佩公孫祈。
連華大夫也沒有嘲笑什麼,而是道:「重情重義,快意恩仇,好男兒當如此。」
接下來,繼續一路向北,天越發的冷了。
出門時,大家都帶了厚衣服,做了一些準備,但都不齊全,少不得要重新採買一番。
北邊人煙稀少,天氣也惡劣。
為了避免露宿野外,齊衡每天都要打探消息,小心翼翼規划行程,穩妥起見,有時候寧可少趕半天路。
還有一個變化,那就是越往北走,青菜越稀罕,菜比肉貴。
剛開始,大家還很高興,說自己要大碗吃飯,大塊吃肉。
時間一久,沒人能頂住天天大塊肉、頓頓大肥鴨的日子,紛紛叫嚷著要吃菜,倒是讓我哭笑不得。
當然,北地也有北地的魅力,這裡的皮草非常多,價格也低得離譜。
春香看這件兩眼放光,看那件連聲驚嘆,拿出私房錢就想買個十件八件,還興致勃勃的道:「這也太便宜了,咱們還要趕路不方便,不然,我一定要買幾十件,回京了到處送人。」
我忙攔著道:「不用著急,再往前走走,價格更便宜,東西質量更好。」
再往前走,就會到大陳國。
大陳國,地處北境,跟歷史上的匈奴所在的位置差不多,生活習慣應該也有相通之處。
大陳尚武,百姓們以遊牧、打獵為生。
但大陳跟匈奴,在很多方面,又是截然不同的。
大陳的國君是女子,儲君也是女子,女子的地位很高。
在眾生刻板印象里,匈奴人武力值高,人高馬大,但智力不高。
但大陳不是這樣。
大陳國的統治階層文武兼修,文臣武將的地位差不多。
且大約是女子掌權的緣故,女子天生心細慈悲、共情能力強,多年來,修改了不少陳規陋習,如今施行的政策,都是百姓們認可的。
大陳國賦稅不高,還連年減征,百姓們的日子蒸蒸日上。除了地理環境不好不適合耕種、吃鹽困難之外,他們並沒有別的煩惱。
我曾想過,要是自己是陳國人,每天吃肉、喝羊奶、住帳篷,騎著馬在大草原馳騁,似乎也是挺不錯的。
但我並不覺得遺憾,畢竟,人生是一場經歷,要經歷無數次選擇。選了這個,必然會缺少那個。
活在當下,過好當下的日子,比什麼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