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僕僕的葉芙莉，髮絲還帶著深夜的露水。
她的眼神少了幾分常有的陰暗，多了幾分難得的溫情。
病榻上的女人，略微坐起身子，微笑著看她：「你回來了。」
這個笑容，讓葉芙莉下意識地提高了警惕。
她的這位親生母親，可從來都沒有這樣溫和地對她笑過。
葉芙莉沉默了片刻，還是走進了病房裡。
她坐在了距離病床最遠的椅子上，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吃過東西了嗎？」
葉爸爸雖然對這個女兒已經失望透頂，但，畢竟這孩子是自己親生的女兒。
他做不到完全割捨這份親情。
他也做不到對葉芙莉完全的不聞不問。
「我去給你點個餐。」
他起身，要往病房外面走去。
葉芙莉叫住了他：「不用了。」
她終於還是極度不適應這個病房裡的氛圍，站起身，徑直走向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女強人，此刻身上已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死氣，像是生命隨時都要走到盡頭了。
根據上一世的記憶來看，葉夫人這場病，不應該在此刻就發作，也並不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她變成這樣，和她抗拒治療、瘋狂作死，有著很大的關係。
葉芙莉抿了下嘴唇。
她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也早就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交流。此刻，認真想要說點什麼，卻也是無從開始……
「女兒，我想出院，行嗎？」
葉夫人伸出手，堪稱溫柔地握住了葉芙莉的手。
她此刻真的很像是一個慈母。
可是，葉芙莉的第六感卻告訴她，這實在是太反常。
這就壓根不是葉夫人能說得出來的話。
她可還清楚地記得，在葉夫人住院之前，這個女人還在家裡大聲地咒罵她。
「我想要回家看看，我這幾天，特別想家，想要我們一家人，一起好好地聚一聚，吃吃飯，逛逛街。」
葉芙莉的身體有些顫抖。
心裡蔓延起難以控制的情緒。
她不知道這種恐慌的情緒從何而來。
她以最快的速度，把手抽了回來。
到了嘴邊的冷嘲熱諷，卻還是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她勉強自己做出一個笑的表情，回應對方的溫情：
「好，回家。」
葉爸爸愣愣地看著她。
幾秒鐘後，他急著開口，阻止：「葉芙莉，這樣不行！你媽……她，她的身體狀況真的很不好，她一直不肯吃藥，病情反反覆覆，真的不適合出院。」
「她一定要出院的話，就出院吧。」
葉芙莉想到了那個時候，拼著命想要離開醫院的葉蓁。
她的心頭一陣發顫。
如果那個時候，自己能夠找到更好的方式去表達對她的愛意，她會不會不至於選擇那條極端的路？
可是，自己從來都沒有被人真心實意地愛過，又怎麼知道，如何去愛別人……？
「病人如此抗拒治療，強行留她在醫院裡，也對她的康復無益。想要出院，就出院吧。」
說到這裡，葉芙莉嘆了口氣。
她緊緊地掐著自己的胳膊，習慣性用疼痛來保持情緒的穩定。
「我去找主治醫師，你們收拾一下東西，現在就出院。」
看著葉芙莉轉身走出病房，葉爸爸神情錯愕。
他似乎不敢相信，那個偏執到瘋狂的女兒，居然有如此體貼的時候。
可是，出院什麼的……
果然還是不行啊！
「葉芙莉，等等！你別聽你媽說的……」
葉爸爸要去攔住她，但葉夫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甚至用猙獰的目光盯著他：「我就算是要死了，也不能死在醫院裡！」
「你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死的！」
葉夫人笑了起來，道：「女兒說得沒錯，我這樣不配合治療，你們強行留我在醫院裡，對我的康復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說著，她的語氣又略微緩了緩。
「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你要是還惦記我們之間的夫妻情分，就別再勉強我了。」
葉爸爸沉默著，緩緩坐下。
人，與生俱來的第六感，告訴他，有什麼不太好的事情，正在發生。
可是，究竟會有什麼事情？
她們母女倆鬥了這麼久，終於有了握手言和的意思，明明是一件好事啊。
……
……
天亮之前。
葉家父母在葉芙莉的全程看護下，順利回到了葉家的別墅。
因為家裡一直有傭人在打理，所以，並未有什麼荒涼的感覺。
「我去安排廚房，讓他們做一些清淡的飯菜送過來。」
葉芙莉這麼說著，走向了廚房的方向。
看著她的背影，葉夫人的目光里，有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一頓難得的家庭聚餐，在半個小時之後開始。
葉芙莉下意識地要坐在離他們最遠的角落，但葉夫人卻執意要求，跟她坐在一起。
「我們從來都沒有這樣一起吃過飯，不是嗎？」葉夫人笑著，拿起了一隻蝦，貼心地替葉芙莉剝好了蝦殼，放到她的碗裡：「嘗嘗看。」
葉芙莉如坐針氈。
她看著碗裡的蝦，有一種極其陌生的感覺。
本能是讓她拒絕的，可是，想到葉蓁對家庭和睦的期待，她拿起筷子，把蝦肉夾起，放到了嘴裡。
「吃過飯，我們一起出去逛街吧。我的頭髮很久沒有打理了，都亂蓬蓬的了。」
葉夫人又站起身，給葉芙莉舀了一勺湯，放在了她的手邊。
「我也從來都沒有給你買過禮物，今天就補上吧。」
這些話，聽起來怎麼都像是交代遺言。
葉芙莉心頭髮憷，不得不用更加謹慎的眼神，端詳著眼前的親生母親：「你到底想幹什麼？」
葉夫人嘆了口氣：「只是想要盡一下，作為母親的責任。」
責任？
這個時候，談責任？
葉芙莉低垂著眼眸，沉默好一會兒，才問：「只是責任嗎？所以，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是嗎？」
葉夫人手裡剝蝦的動作微微一頓。
「你們更喜歡葉蓁，是嗎？」
「其實你們今天想要見到的，也是葉蓁，而不是我，對嗎？」
「你們的心裡，永遠沒有我的位置，是嗎！」
葉芙莉情緒崩潰，眼眶裡，已經蓄滿了淚水。
可是，她也只是無所謂地扯了一張紙巾，擦了擦。
而這個時候，葉夫人突然伸出手，輕輕摟過了她的肩膀，撫摸著她的腦袋，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肩頭。
「不要提蓁蓁了，她走了，就讓她走吧。以後，我們一家三口，要一直，好好在一起……」
葉芙莉緩緩放鬆了僵直的身軀。
眼淚，洶湧。
她這一次回來，是想要放下仇恨的。
這件事情並不容易，但一想到自己大概也能成為有家的人，她還是會忍不住伸出手，抓住那一縷微小的希望。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葉夫人帶著她，買了華麗的禮裙，買了日常的職業正裝，買了各種首飾、包包，拉著她逛遍了周圍的大街小巷。
葉芙莉的警惕，也一點點融化在這種平淡的日常里。
跟在她們身後的葉爸爸，也漸漸相信，自己的妻子，真的已經放下了一切執念，願意回到家庭了。
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如果這個時候，蓁蓁還在，該多好呢？
一家四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該多好呢。
「我想給女兒過個生日。孩子他爸，你看看，哪一個蛋糕合適？」
他們一家三口路過了街邊的蛋糕店，看著玻璃櫥窗里的蛋糕樣品，開始討論起葉芙莉的生日，從蛋糕，聊到了香檳的牌子，還有飯菜的種類……
葉芙莉抬起頭，看了一眼蛋糕店的名字。
毫不意外，是舉個栗子。
「買這個吧！」
葉夫人指了一下櫥窗最上層的那個黑天鵝造型的蛋糕。
在決定之前，她又看向了葉芙莉。
「女兒，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葉芙莉點了點頭：「都好。」
「那就讓他們包起來吧。」
……
碩大的生日蛋糕，很快被送到了葉家的餐廳。
今晚的飯菜，格外的豐盛。
被建議穿上禮裙的葉芙莉，很快被葉夫人拉著，坐到了沙發上，讓家裡的女傭幫著，拍了一張全家福。
「好了。廚房收拾好之後，你們就可以下班了。」
「好的，夫人。」
「怎麼？都不知道祝大小姐生日快樂嗎？」
「祝葉芙莉大小姐生日快樂！」
家裡的傭人們感激不盡地接過了葉夫人遞來的紅包，並且個個衷心地祝葉芙莉生日快樂。
葉芙莉局促不安地接受著他們的祝福，一言不發。
開香檳，切蛋糕，對著碩大的生日蛋糕許願。
葉芙莉卻是沒有任何願望。
別人可以對著她許願，她能實現大部分普通人合理的心愿。
到了自己，好像什麼也不缺了。
「乾杯！」
葉夫人舉起了酒杯，與他們父女倆各自碰了個杯。
三人皆是在燭光中，將這杯酒一飲而盡。
重新落座時，葉夫人笑著笑著，就流下了眼淚。
「葉芙莉，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因為你的身上流著惡鬼的血，你害得我們這個家，家破人亡，每個人，包括蓁蓁，都深陷痛苦和絕望。」
「你根本不配得到愛，不是嗎？」
「不過沒關係，今晚過後，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葉夫人扔下了手裡的酒杯。
她淚流滿面，笑得猙獰。
「你啊，當時怎麼就沒有，替蓁蓁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