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
辛夷坐在臨窗的羅漢軟榻上,面前擺了個檀木炕桌,桌上擺滿了文書。
她打量好久,才微微一聲嘆息。
「若我是儂智高,早就反了。」
面前的文書是拓印的儂智高奏表。
慶曆八年,儂智高以一己之力擊退入侵的交趾國,大喜之餘,奉表請求歸屬宋朝。
宋廷以「恐失交趾之心」拒絕。
皇祐三年,儂智高派人向宋廷獻上金銀和訓象,請求歸屬,讓宋帝授予官職。
宋廷以「恐疆場生事」為由,拒絕。
皇祐四年,儂智高向宋廷進貢財物,奉表求內屬。
宋廷拒絕……
另外便是當年傅九衢在邕州陳珙府上繳獲而來,儂智高給朝廷卻被陳珙扣下的奉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次奏表,儂智高一點點降低要求,從刺史到教練使,到不要封官,只求宋廷承認宋民身份,賜以袍笏官服,一直到他憤而稱帝前,他已經是什麼都不要,只求互市。
宋廷拒絕不說,更可氣的邕州官員,知道朝廷不會應允,仍收取儂智高的錢財賄賂,然後扣下奏表不發。
可以說十分欺人。
辛夷看得心酸。
「怎麼?」傅九衢見她神態,將筆擱在筆架上,「皺著眉頭,在擔心什麼?」
辛夷怕傅九衢吃醋,趕緊收起情緒,「擔心那文書會被官家看出紕漏……」
傅九衢輕輕地笑一聲。
「你以為你夫君是靠什麼考上狀元的?」
看他自得的樣子,辛夷輕笑,「靠裙帶關係?」
傅九衢沉下臉,不悅地睨她。辛夷當即笑盈盈地依偎過去,抱住他的腰,「開個玩笑,不許生氣。我其實是在想,張巡不是會乖乖就範的人,到時候若做筆跡鑑定,總能找出不同……」
傅九衢輕哼,解開環在腰上的手,低頭認真看她,「看出不同又如何?那是百曉生所寫,周娘子呈上,與你我何干?」
辛夷斜著眼瞟他,展顏一笑。
「官人所言極是。」
傅九衢好笑地勾了勾唇角,修長的指節在她下頜輕輕撫過,再輕輕抬起。
「可是在想他?」
辛夷對上他的視線。
專注地,溫柔的眼睛裡,像有和煦的風。
她搖搖頭,「在想,但不是那個想。」
傅九衢眯了一下眼,「哪個想?」
辛夷無語地看著他,突地抬頭吻在他的唇上。
儂智高對她不壞,不論是在嶺南,還是在汴京。而且,辛夷對這個人有歷史悲劇一樣的同情,也有他贈予小印無形中幫了大忙的感激,無法在傅九衢面前說他的壞話。
不能說,那便不說。
她吻他。
輕輕地吻。
貼合間碾轉……
傅九衢眸中凌厲漸漸斂起。
他扣住辛夷的後腦勺,低低地道:「十一有情有義。」
辛夷眼皮眨了眨,不知他這句是什麼意思,傅九衢沒有給出解釋,低頭回吻,用纏綿化解誤會……
孫懷原本立在一側,見狀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將房門輕輕掩上。
郡王和郡王妃婚後十分恩愛,他們做小人的看在眼裡,喜在心裡。
不正經的廣陵郡王比正經的廣陵郡王好伺候,有郡王妃的郡王比單身的郡王脾氣更是好上許多。
郡王一高興,哪天不是過年?
孫懷關門出來,幾個侍衛對視一眼,都站直了身子。
··
張巡下值沒有回家,騎馬去了馬行街。
辛夷藥坊的門板上貼了蓋著開封府印的封條,受了雨水的潮氣,字跡有些暈開,但不影響辨認,更不影響藥坊受到人群的指點。
有幾個專程來找周道子看病的,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向人打聽去哪裡找藥坊原來的大夫。
街坊鄰里,熱情地宣揚封店一事。
更有好事者,對藥坊歸屬爭論不休。
有人支持張家大房,有人支持張家二房,各有各的說法。
張巡靜靜地聽著,很快注意到停在前方不遠的一輛馬車。
車簾微撩,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兩人目光隔空相望。
馬車上的女子,眉梢一挑,帘子隨即放下。
張巡心裡莫名煩躁起來。
他漫不經心地打馬過去,站在簾帷邊上。
「郡王妃這是來瞧病的?」
他聲音平靜,似笑非笑的語氣,仿似來自勝利者的自得。
辛夷再次打開帘子望著他。
「張大人很關心我?」
張巡原本沉靜的臉上,浮出一絲鬱氣,相視片刻才冷冷地笑了一聲,目光專注地停在辛夷的臉上。
「郡王妃要是瞧病,大抵要多等幾日。待我重新開業,會請幾個好大夫坐堂。屆時,恭請郡王妃光臨。」
辛夷眼神微動,「我找大夫,就像找男人一樣。一旦認準,就不會再隨便更換。」
張巡皮笑肉不笑地看她,「沒想到郡王妃如此專情。」
「多謝張大人誇獎。」辛夷輕輕地笑,「張大人什麼時候娶四婚妻,我和郡王定會備下厚禮相賀……」
四婚妻,這不是諷刺他麼?
張巡臉色微微一變。
辛夷又道:「對了,貴府張四公子還好嗎?他昨日在藥坊門口摔了一跤,腦子沒摔壞吧?」
張巡沉下臉來,不再和她打啞謎了。
他盯著辛夷,雙眼像長了釘子似的,不甘,憤恨,又有幾分得意。
「看到自己的心血落入他人之手,想必不太好受?」
辛夷似笑非笑地玩著帘子上垂下的流蘇,指尖輕轉,「張大人怎麼知道的?是呀,好難受好心疼好悽苦,心都要碎了。」
張巡雙眼一黯,盯住她。
「你若求我,我或可念及夫妻之情……」
「咳咳咳……」辛夷像被嗆住,不待他說完,拿帕子捂著嘴,一邊咳嗽一邊笑。
眼看著張巡氣得變了臉色,辛夷這才直起身來,含蓄地抿了抿嘴唇。
「張大人真會說笑話。杏圓,我們回吧。」
放下帘子前,辛夷回頭朝張巡一笑。
「張大人,明日開封府見。」
張巡看著那輛馬車徐徐離開,心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
翌日,開封府升堂問案。
時辰未到,大堂外已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呂大人到!」
一聲吆喝,衙役兩廂站立,齊聲大喊。
「威武——」
辛夷看過電視劇里包大人審案,沒有見過呂大人審案,見狀倒是興味得很。
公堂一開,司吏呈上案卷,狀師當眾念了訴請案由,呂大人接著便提審了各方證人。
從安娘子到周道子,還有藥坊里的夥計,以及當初租售孫家藥鋪的孫喻之,都一一到堂作證。
基本可以確定,開業之初張家沒有投入銀錢,藥坊屬張小娘子一人所有。
那麼,張小
娘子過世,按律財產當由繼子女繼承,再由張巡代為管理。
呂大人有些為難,圍觀的人群卻是熱鬧起來。
人人都知道張小娘子和張巡不睦,誰能想到,她死後,所有財產歸了前夫?
百姓都說張巡賺大了,一文錢不花平白得了財產。
明鏡高懸下面的呂大人,有些為難。
他皺眉看著堂下,驚堂木啪的一聲脆響。
「各方既無疑異,那按律令,張氏財產辛夷藥坊當交由繼子張一念和張二念的父親……」
他尚未說出張巡的名字,堂外傳來一聲唱諾。
「廣陵郡王到!」
呂大人頭皮一麻。
他就知道,傅九衢不會善罷甘休。
可證據在前,便是傅九衢來,又能如何?
呂大人端坐著,待傅九衢入內,互相行了禮,客氣地示意差役。
「來人,給廣陵郡王看座……」
「不必了。」傅九衢淡淡地道:「本王今日是來應訴的,站著便好。」
開封府升堂,審理主官代表的是朝廷,若傅九衢是來應訴的,看座自然不對。
呂大人又覺得腦袋一陣脹痛,他強忍著,和顏悅色地問:「今日本府審議的是張家大房和二房財產之爭,郡王為何應訴?」
傅九衢面無表情地側身,「孫懷!」
孫懷低著頭上堂,雙手捧上幾份文書。
「請呂大人過目。」
呂公弼遲疑一下,朝師爺使個眼色。
師爺接過文書,雙手呈到呂公弼面前。
呂公弼翻看片刻,抬起頭來,看看傅九衢,又問張巡。
「張大人可知,張小娘子生前立下遺囑,將藥坊和三個孩子都託付給了廣陵郡王……」
張巡臉色一變,「不可能!」
張正祥和張四郎更是像被蜜蜂蜇了屁丨股似的,差點跳將起來。
「呂大人明察,我那兒媳婦都過世兩年了,什麼遺囑不遺囑的,還不是由著他們說?」
「哼,可不是麼?若他真拿了我三嫂的遺囑,早已將藥坊更名轉戶,為何等到現在,藥坊里無人得知此事?連管事的都不知情,豈能當真?」
四周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嘈雜一片。
張巡冷冷地道:「呂大人,廣陵郡王擅於摹仿他人筆跡,足以做到以假亂真,只怕這份遺囑算不得數吧?」
為什麼人都怕兄弟背後捅刀呢?因為太熟了。
傅九衢笑了一聲,淡淡地道。
「呂大人不信,大可以請人來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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