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衢帶辛夷離開的方向,是儂寨通往溪洞的深山老林,那匹馬中箭後失控帶著傅九衢和辛夷滾下去的那一道濠溝,正是儂寨與溪洞的界線。【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濠溝那一頭,在溪洞境內。
三十六洞的洞主在宋儂兩軍的夾縫中,態度一向曖昧不清。儘管溪洞長老將傅九衢帶入儂寨這件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儂智高卻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貿然帶兵去溪洞找人。
而且,這個兩地交界的濠溝深不可測,崖下是無人涉足的原始叢林,山壁奇險陡峭,宛若天險,便是寨子裡最勇敢的獵人也不曾平安來去……
儂智高帶著大軍在山林附近搜索了半天,人和馬都不見蹤影。
最終,他在望不見底的山崖峭壁邊上坐了半個時辰,長嘆一聲,便勒令士兵返回儂寨,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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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裡掉下去,絕無生還的可能。」
溪洞那一頭,宋軍瘋了般在懸崖邊的密林里搜索、尋找。
比起儂寨,溪洞這一邊的山崖更為陡峭險峻,根本無處攀附。
別說是人,就算是飛鳥也無從落地。
「回去吧,曹大人。」
張巡面無表情地看著黑幽無垠的深淵。
「兩軍陣前,險象環生。我們再這樣搜索下去,只怕讓溪洞土酋也是難辦……」
溪洞那個頭髮花白的老酋長站在一邊,陪著笑臉。
「我與儂智高素無過節,這,這倒不是什麼大事……但欽差大人說得對,眼下救人,無非是盡一盡存者之心罷了。」
他嘆息一聲,道:「此地名叫神仙嶺,方圓十里,人跡罕至,嶺下天淵究竟有多深,沒有人說得清楚。聽寨子裡的老人說,這裡本是仙人修煉之處,直通三界六道,凡間生靈都涉足不得…」
曹翊和寂無對視一眼,目光沉痛。
他們也沒有料到傅九衢會在回京路上私逃離隊,徑直帶人前往儂寨救人。這個做法不可謂不瘋狂,兩人認識他多年,都覺得不可思議……
一生風光霽月順遂亨通的廣陵郡王最終竟會落得個客死他鄉,屍骨無存的下場?
對這樣的結果,二人莫名傷感。
「阿彌陀佛!」寂無打著佛手,念著法號,聲音幽淡入髓,好似一段故事落幕般悵然。
接著,他便盤腿坐在山崖上,闔起雙眼,手捻佛珠念念有詞地誦起了經文,仿若在為墜崖的生靈而超度。
山風幽幽,無人回應。
張巡緊皺眉頭,在禪音里安靜片刻,慢慢走到曹翊的身側站定。
「曹大人當真不知廣陵郡王有逃離之心嗎?」
這次帶傅九衢回京,是曹翊安排的人馬。
聞言,曹翊皺眉看著張巡,「欽差大人是要問責曹某嗎?」
張巡拱手一揖,恭敬地道:「曹大人誤會。我怎會存有責怪曹大人的心思?我只是……」
他抬眼看著曹翊,若有所指的道。
「官家最是心疼廣陵郡王,正是怕他意氣用事,為一個女子斷了前程,這才會殷殷來旨,急召郡王回京……眼下郡王折在儂寨深山,我是怕曹大人不好向官家交代呀。」
曹翊盯著張巡的眼睛,笑了笑,有些感傷和落寞。
「比起他們的性命,我挨一頓訓斥,又算得了什麼呢?」
從賓州長途跋涉而來,兩個人臉上都有疲態。
但相比曹翊,張巡神色要平靜許多。
「生死有命,由不得你我。」
曹翊眼皮一跳,眸底忽然湧上一層霧氣,音調頗為悲傷地問張巡。
「張大人就不難過嗎?」
張巡沉默一下,「我難過又能如何?死者已矣,存者再是煎熬,不都得活下去嗎?」
曹翊肅然抿唇,但見張巡突然目光銳利地掃過來。
「當初我折翼崑崙關,他們都以為我死了,不也都堅強地活下來了嗎?我們今日也正該如此。」
曹翊道:「張大人當年重傷墜河尚有轉機,郡王如今落入懸崖生死不明,我們怎可放棄尋找?」
張巡微微一笑,嘴角勾出一絲譏誚的笑,冷漠地道:「那當初我墜河,朝廷可有派大軍壓境,前來為我尋屍?」
一聲淡淡的反詰,見曹翊沉下臉來,張巡連忙拱手施禮。
「曹大人恕我直言,人命雖有貴賤之分……但我們身為將領,當以大局為重,眼下正是討伐儂軍的關鍵時刻,我們的力氣應當用在刀刃上,若大舉派兵搜索郡王遺骸,勢必會破壞朝廷的討伐計劃……這個罪責,只怕你我都擔當不起吧?」
曹翊目氣沉沉地盯著他。
「你仍在氣恨重樓?」
張巡一怔,搖頭失笑。
「曹大人說笑了。我與郡王結識一場,雖然彼此生了些嫌隙,有心結未除,但我不是惡毒之人,怎會為他人喪命而高歌?只是……曹大人,身為朝廷命官,不可感情用事呀。」
張巡上前兩步,望著峰巒深淵,無可奈何地一嘆。
「大宋的將士要死,也當死在戰場上,怎可做無謂的犧牲?你看看這深淵,飛鳥難渡,人蹤皆無,我們如果一意孤行尋找郡王屍骨,要耗費多大的代價,要死多少人?曹大人,活人的命,總比死人貴重啊!」
曹翊沉默。
張巡不冷不熱地一笑。
「士兵再是賤命,也是父母的心頭肉。上有老,下有小。賠上他們的性命,曹大人……您就忍心嗎?」
天地間冷肅一片。
不知何時,夜幕已降臨。
曹翊一嘆,疲憊地閉上雙眼。
「罷了。傳我命令,停止搜索,大軍——開拔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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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濕氣阻礙了辛夷的呼吸,水漬從額頭滑下來,將她的雙眼模糊一片。
眼前的畫面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九哥!你,放我下來……」
「不要說話。」傅九衢將辛夷馱在身上,踉踉蹌蹌地行走在暗淡無光的密林里,渾身上下如被汗水洗過,林中濕氣又重,衣袍好似泡了水一般,潮濕不堪。
他深深呼吸,扶住樹木,口鼻里溢出一絲凝重。
「十一再堅持片刻。」
辛夷知道他想救自己,不會輕易放棄,心中更是難過。
從山崖墜下後醒來,辛夷就發現自己被傅九衢用腰帶綁在背上。
身上很痛,無處不痛,如今的她仿佛一個被人拆散骨架再重新組裝的人偶,意識和身體如同被剝離……
傷得很重。
她可能要死了。
這種瀕死的感覺讓她沮喪、惶恐,明明身子疼痛難忍,腦子卻格外活躍,與傅九衢相處的一幀幀畫面,不停在腦子裡回放。
笑的,鬧的,惱的,怒的……
還有汴京城的亭台樓閣,人潮車流,那繁華盛景如同海市蜃樓一般呈現眼前,如同迴光返照。
「不要再走了。」
辛夷呻吟般小聲地喚他。
傅九衢太瘦了,不知道分別的這些日子,他是如何虐待自己的,辛夷記憶里那個修長精實的廣陵郡王,脊背硌人,伸手便能摸到肋骨。
她的頭垂在他的頸窩處,可見骨胛高聳。
辛夷雙手纏繞在他的脖子上,聽著他不均勻的呼吸,難以抑止的痛苦。
「我近來胖了不少,身子重……不要浪費你的力氣。」
傅九衢沒有說話,身子顛簸一下,不知踢到什麼,咚地跌下去,他連忙護住辛夷,穩住身體,但腦袋卻重重地磕在了樹上,鮮血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他沒有喊痛,而是回頭問辛夷。
「十一,你沒事吧?」
辛夷搖搖頭,眼睛虛弱地睜開。
「你摔到沒有?」
「沒有。」
「你額頭流血了。」
「這不算什麼。」
辛夷一窒,看著傅九衢憔悴黑瘦的臉,在空曠山林攝人心魄的寂靜里,眼淚唰一下滾落下來。
「不要這樣……九哥,你不要對我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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