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三六九等
下午有三場比賽,時間還早,所有人都退出球場吃午飯。
錦歲遠遠看到燕九朝這邊看,她趕緊扭頭跟寒星等隊員說話,假裝沒注意燕九的眼神。
倒是黑虎一直在那嘿嘿笑,朝燕十一比個倒拇指的手勢,燕十一氣的不得了,但他也想到怎麼氣黑虎。
他揮手喊來寶珠:「給本公子牽馬。」
寶珠一臉懵,牽馬有馬童,為什麼讓她牽?
但她還是乖乖牽馬,然後就看到燕十一嘿嘿地對黑虎笑,果然,黑虎的臉都氣紅了。
燕十二娘發現後,跑來恨不得當眾打二哥一頓,拉過寶珠道:「這是我的婢女,你使喚你的小廝去!」
錦歲拍拍黑虎的肩膀:「這場比賽的獎金足夠你成親用,趕緊把白姑娘娶回家。」
黑虎『嗯』了一聲,目光緊盯著寶珠的背影。
直到燕十二娘不知道跟寶珠說了什麼,圓臉小姑娘歡歡喜喜地提著裙子跑到黑羽隊旁邊等著。
錦歲失笑,踹了黑虎小腿一腳:「快去吧!給我在這裝什麼裝!」
黑虎大喜,一把摘掉帽子給後面的郝多金,郝多金因身高不夠沒能選入馬球隊,跟在黑虎後面打下手。
歡喜道了聲:「俺先走了,下場比賽俺會進更多的球!」
騎上大馬,路過寶珠時一把將她撈到馬背上,引得寶珠驚慌一笑。
還沒走的賓客看到這一幕,絲毫沒覺得有傷風化之類的,馬球賽場上的英雄,好像做什麼都受人追捧。
今天這場預備賽,黑虎足足進了五個球!
錦歲和顧長蕭帶著黑羽隊也退了場,凌爺爺和錦安留了下來,因為負責清掃球場的人當中有凌爺爺認識的流民,他想跟這些人聊聊。
然後凌爺爺就發現,也許是因為今天的比賽太激烈,很多人看的入迷,帶的零食點心都沒吃完。
這些清掃的工人,哪怕是看到吃了一半的綠豆糕,也小心翼翼地包起來收到胸口。
但凡有人撿到完整的點心,都笑的見牙不見眼,這拿回家接孩子,孩子得歡喜一夜。這樣甜的點心,孩子可從來沒吃過。
人吃的撿完不算,再小心翼翼地掃起渣碎,拿回家餵雞也好啊!
這就是為什麼每一場球賽之後,打掃都要花很長時間的原因。
看客的士族子弟們隨手扔的糕點零嘴,對清掃的工人來說,都是精貴東西。
凌爺爺看到這一幕,只覺心中又是喜又是愁,很不是滋味。
不禁笑罵自己:「老道啊老道,你一把老骨頭了,怎麼血還不涼呢?天下苦命人那麼多,你又能管過來幾個?」
你兒子兒媳死的那麼慘,孫子還小,孫女又牽扯到這樣的大事當中,前途未明,你怎麼還有閒心去同情別人?
有認識凌爺爺的流民發現老道長正盯著自己,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凌爺爺忙笑道:
「無妨無妨,以前老道在農村搶拋梁時,饅頭一半掉泥里,也撿起來吃。」
搶拋梁啊!
好久遠又熟悉的詞,是了,農村蓋新房子,上正梁那一天,主家會準備染紅的饅頭點心,甚至還夾雜著十幾文銅板。
從房樑上灑下來,給看鬧熱的村民搶。那是蓋新房子最大的彩頭,農閒時月,但凡知道十里八村哪家上樑,孩子們會相約著走很遠的路也要去搶點零嘴。
而他們這些流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人蓋新房子了,要麼住在山洞,要麼用木頭、石頭隨便蓋個遮雨地,還有住地窩子的。
搶拋梁只能當故事講給孩子聽。已經取得邊城戶籍的流民,心生豪邁地笑道:
「王爺給俺家劃了宅基地,等俺家完梁那一天,一定請道長來喝杯薄酒。」
凌爺爺撫須一笑:「好啊!老道必備禮物道賀。」
一場球賽打完,士族家們在談著得冠載入邊城冊,年輕公子們談著球賽的打法,支持哪個球隊?
哪匹俊馬最適合球賽?投注多少?哪個隊員打的最好,哪個姿勢最英武?
貴女們談著哪個隊員英俊,隊服有多好,比賽時自己有多激動……接著去哪一家吃午飯?
下場球賽帶哪些點心過去?一會去逛集市要買些什麼?誰誰身上的香好聞,誰誰的首飾精緻,衣裳醒目……
普通人討論著上午精彩的球賽,買黑羽隊贏的歡天喜地,買周家贏的垂頭喪氣,開始推測下午會是哪一場贏?
商人在討論著該多進些什麼貨?能跟邊城貿易區簽訂哪些合作?
像那球服、馬鞍、帽子、面具等等,都能合作,相信很快長安的貴公子也會這樣穿。
凡是應徵上的工人都忙碌起來,準備馬料的,拉馬糞出城的,把球場整平的,往工人營送大鍋飯的……
而底層中的底層,才入籍的流民們,在歡喜自己能找到這份工作,能撿到一塊完整的點心……
一場球賽,演繹著千年來權貴制度的階級,將同樣的人分成三六九等的階級,不同階級不同的悲歡喜樂。
凌爺爺牽著錦安往中原雜燴鋪走的時候,看到已經換回常服的錦歲,正在一個賣茶水的鋪子,跟一個不大的女孩激動地說著什麼。
茶水氳氤,只看到錦歲對著女孩的大茶桶指來指去,女孩在旁邊不斷抹眼淚。怎麼看都像這個賣桶茶的得罪了王爺,在挨罵。
凌爺爺心一悸,說不清是什麼感覺。長嘆一口氣,也許錦歲做習慣了王爺,已經忘了自己曾經的身份……
還是錦安眼尖看的清楚:「阿爺,姐姐在教那個大姐姐做什麼呢?」
凌爺爺瞬間睜大眼睛看清楚,果然如此,錦歲正在指點那女孩怎麼做茶湯。
他心中因在球場到剛剛鬱結的鬱氣,瞬間消散,大笑著撫須道:「走,看看去。」
錦安很不解:「這有什麼好笑的?我姐最近教了很多人做點心,姐姐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施頓粥能管一頓飽,但教會他們謀生的本事,就能管一生飽。」
凌爺爺為自己剛剛誤會錦歲而自責,不管孫女有多大的改變,她的心還是那麼善良正直。
「你的想法很好,從山上撿別人不要的野山梨、小山楂,熬成果茶來售賣。
可是你這茶水太酸澀,有錢的貴人不會想喝,你賣太低價又不划算。」
「聽我的,削去皮和核,果肉切小塊,多加些糖一起熬煮……
用竹筒做杯子,杯子畫漂亮點,再寫上各球隊的隊名,十文一杯都有人買……」
「糖太貴你沒本錢?沒爹娘親友還要養活一對弟妹……」
「去流民營先干幾天賺點工分,拿工分換糖。再去辦個攤位證,拿證去那邊中原雜燴,找店家賒些糖。」
「不會寫字啊?也去中原雜燴,那家的小店主字寫的漂亮,他幫你寫,就說是本王讓你去的……」
凌爺爺全程聽完,開始還在笑,後面就直翻白眼,合著你把責任都推給我啊!
不過他心裡是很樂意的,這個賣茶的姑娘他聽說了,不是山裡的流民,是從別的地方來燕州投親,結果雙親死在路上。
她一個才及笄的姑娘,帶著一雙弟妹艱難度日。
「給你的鋪子取個名字啊?行,你叫阿秀又是長姐,那就叫秀姐糖水鋪,簡單好記還親切。」
「在邊城不會有亂收商稅的衙役,也不會有不爽就推翻你攤位的兵卒或紈絝公子,若遇不公,只管去流民營找官吏做主。」
「帶著你弟弟妹妹,好好活下去。」
錦歲正說著,扭頭看到阿爺和錦安,忙向他倆招手,介紹阿秀給他們認識,又給阿秀二兩銀子:
「借你做本錢,賺到錢還給道長就行了。」
阿秀帶著弟弟妹妹要給錦歲磕頭,被錦安先一步扶起來:「你們把日子過好,就是對王爺最大的報恩。」
錦歲表揚地朝弟弟豎個大拇指,這小子,會說話。
三人一起往雜燴食肆走,路上凌爺爺將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阿爺一直在想,邊城的窮苦人這麼多,咱們能救幾個?」
錦安提醒:「邊城的窮苦人會越來越多的!別的地方的苦命人聽說邊城窮人有活路,也會往這裡來。
你看阿秀姐,她之前在燕州城找工,差點就要自賣自身了,聽說邊城招女工,她就帶著一雙弟妹來了。」
錦歲笑著捏捏弟弟的小肉臉,這可是她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肉呢!想想初見他時,瘦的臉上沒有二兩肉。
「你怎麼這麼清楚?原來你們早就認識阿秀了?我是路過看她一個小姑娘,愁眉苦臉,弟弟妹妹在旁邊叫餓,才指點她兩句。」
錦安得意地笑道:「黑虎哥天天帶我逛,很多人我都認識。」
錦歲扭頭鄭重地回答凌爺爺上一個問題:「救人這種事,論跡不論心,能救一個是一個。
要是看不到也就算了,但看到了,聽到了,感受到了,不救只會心難安。」
她笑著靠近凌爺爺,輕聲道:
「當初咱們被人追,那麼危急的情況之下,阿爺還是要救顧長蕭。我就知道,阿爺最心軟了。」
凌爺爺笑道:「要知道那人是王爺,當時就把他帶走,早點送到邊城來,咱們爺孫早享清福了。」
錦歲忙叮囑:「王爺還不知道救他的人是咱們,還托我去找他的恩人呢!阿爺可千萬別說漏了。」
就在這裡,錦歲看到中原雜燴鋪坐著一個人。
跟整個鋪子的風格格格不入,別人都是灰濛濛的,只有他,一身白衣出塵,坐在人間煙火之中,仿佛謫仙下凡。
此時,他手中抱著一隻又胖毛又長的波斯貓,這種貓在大夏極少,據說是當年眼西域通商時傳來的,這樣一隻貓比一頭牛都貴。
他骨節分明的大手輕輕地擼著貓背,一遍又一遍。他面前也放著幾碗菜,但餐具精美,雜燴還擺盤了!
抬頭看向錦歲,眼神中帶著淡淡的無奈和憂傷。
毫無疑問,在邊城能擺出這樣譜的人,只有燕九郎。
錦歲轉身就想跑:「我忘了約了顧長蕭吃午飯,我先走了,你們去吃雜燴啊!」
腳步一邁,肩膀卻被一隻大手按住,然後就見她腳在原地像風火輪一樣快速晃著,上身卻紋絲不動。
「你在幹嗎?表演雜耍嗎?」
錦歲扭頭,看到一隻手端著一大碗雜燴,一隻手按著自己肩膀的燕十一。
這傢伙吃的滿嘴流油,雙眼放光,興奮地給錦歲說:
「我知道這雜燴為什麼那麼好吃了!它不用吐骨頭,餓的時候能大口大口地吃,那種滿足感,別的菜給不了。」
錦歲無語:「你餓過嗎?」
「餓過啊!今天都快餓死了,本來上午開賽的活動就累人,我哥還非要給我們制定就對黑羽隊的策略,忙到現在才讓我們吃午飯。」
錦歲越發無語:「你跑來攔著我,就為了跟我討論雜燴的味道?
還有,你當著我的面說針對黑羽隊,你腦子有問題嗎?」
燕十一比她還要無語:
「所有人都知道黑羽隊難對付,全都在討論怎麼打黑羽隊,怎麼攔下黑虎那個黑大個!
又不是我燕雲隊一個針對你們,是所有、所~有隊,懂嗎?全部針對你們!」
錦歲深吸一口氣,決定不跟這個二百五糾纏下去:「那你們繼續,本王走了。」
燕十一拉著她的胳膊就往燕九那桌走:「那可不行,我哥有事找你。」
他還很小聲地提醒:「我哥把白獅都帶來了,說明他非常生氣,生氣到需要白獅來安慰。
雖然我還不確定他在為什麼生氣。總之,你保重。」
說完他把錦歲往前一推,自己端著碗又去盛雜燴,然後坐到隊員那一桌。
你們燕家兄弟能不能更過份一點?我可是戾王哎!給我放尊重點!
「王爺為何見到燕九就要躲?」燕九的聲音略有清冷,跟熱氣騰騰的雜燴完全不搭。
錦歲瞬間變成笑臉,嘿嘿笑著坐到他對面,語氣中甚至略帶討好:
「怎麼會呢?於公,我和九郎是合作夥伴,於私,我們是朋友、知己!我為什麼躲?」
凌錦歲啊凌錦歲!能不能收一收你牛馬打工人的氣質啊!對甲方也不用這樣討好啊!
轉頭掃到一身紅衣的燕十二娘,害羞地朝自己微笑。
腦海中瞬間浮現人家不久前才送的兩箱金銀。
好吧,對甲方不用,對財神用啊!
錦歲垂眸,再抬頭,笑意更真誠了:「九郎找我什麼事?」
燕九隻覺心一塞,聰慧如你,何必跟我裝傻?
但不知為何,看到此刻笑意盈盈的錦歲,他心中多日積攢鬱結之氣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