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6章 殯儀館的夜晚
張晨走到了外面,譚淑珍也跟了出來,問張晨:「天亮我們先回杭城,等追悼會的時候再來?」
張晨說好。
譚淑珍的眼眶還是紅的,她嘆了口氣,苦笑著說:「一來一去,一個人就沒有了。」
張晨說:「那還能怎樣?」
兩個人都不想再回到那一群在打牌的人,和那個看上去有些滑稽的馮老貴那裡去,他們很自然地就朝台階那邊走去,走下台階,腳下的這條路,一邊是通往後面的公墓,一邊是通往前面經過的停車場,他們當然是朝黑魆魆的停車場那邊走去。
雖然三月,山野里的風還是有些冷,風吹著,周圍的草木都瑟瑟地回應,就像有無數的人在窸窣低語,又處在殯儀館這樣一個環境,本來是應該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但譚淑珍自己也覺得奇怪,她的心緒很平靜,一點也不害怕。
就好像這殯儀館裡的道路,像是米市河邊的漫步道。
很可能是剛剛那麼近距離地和馮老貴的遺體面對面的緣故吧,既然離死亡的距離那麼近過,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加上邊上還有張晨。
兩個人默默地在停車場逛了一圈,好像還不想回去那個有些鬧騰的靈堂,他們就在停車場邊上的水磨石椅子上坐了下來。
張晨掏出了香菸,問譚淑珍:「要嗎?」
「不要。」譚淑珍說,「你什麼時候見我抽過煙?」
張晨笑了:「我以為今天不一樣。」
「我也以為今天會不一樣,結果,我平靜得讓自己都感覺到有點可怕,張晨,你看我是不是個無情的人?」譚淑珍問。
張晨搖了搖頭,他說不是,「是逆來順受,我也是這樣,先是小昭,再是孟平,現在又是老貴,我覺得我越來越習慣這種事情了,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對了,你知道李勇來看孟平的時候,他說過什麼?」
「說什麼了?」
「他說,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的時候,就感覺自己老了。」
譚淑珍嘆了口氣:「還真是老了,不老哪裡會經歷這些,小時候,我們鄰居里也有一個一起玩的小朋友死了,游泳淹死的,結果好像,這事一眨眼就過去了,大家該玩玩該笑笑,根本就不在意,好像這人從來沒有過一樣。」
「現在呢?」
「還是會有些感慨,畢竟認識和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有很多東西,抹不去了,不像是小時候。」
張晨說對,「小昭不在的時候,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不可能,就覺得她還在,上樓會碰到,隨時打個電話就可以叫她,有時候晚上睡著,在夢裡,都感覺她還躺在邊上,抱著我,這個經過很長的時間,慢慢才消失的。」
譚淑珍聽著,沉默著,她想,她和馮老貴,至少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她覺得她能很快接受馮老貴不在這個事實,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無情無義。
「譚淑珍,問你件事。」張晨說。
「什麼事?」
「在ICU的時候,老貴和你說,讓你和向南說,是要你說什麼事?」
譚淑珍本來想說,沒什麼事,沉默了一會,還是說:「你想知道?」
「對。」
譚淑珍說:「好吧,反正這事,現在也可以說了,我告訴你,南南是杆子的女兒。」
「我操!」張晨騰地站了起來,看著譚淑珍問:「你說什麼?」
「操什麼操?你又不是杆子,反應那麼大幹嘛?」譚淑珍看著張晨,「重複一遍,南南是杆子的女兒,夠了嗎?」
「我去,這個,這個,也太意外了,譚淑珍,老貴知道嗎?」張晨問。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嫁給他?」
譚淑珍說,「老貴想讓我告訴南南的,就是這個,他大概知道,南南一下子肯定不會接受,會不相信,趁他還活著,他可以證明,但是我不想,老貴對南南來說,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何必告訴南南,就讓一個女兒,好好送送自己的爸爸。」
「不是,不是,譚淑珍,這怎麼可能,你是說,我們走的時候,你已經懷孕了?」張晨問。
「你們走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譚淑珍說。
「可是,可是這樣的話……」
「時間也對不上,是嗎?」譚淑珍問,「那我要是和你說,南南的實際年齡,比她現在大五個月,可以了嗎?時間對上了嗎?」
張晨坐了下來,他說不行,譚淑珍,這事情太複雜,我他媽的腦子不夠用,你要和我說清楚。
譚淑珍和張晨說,情緒有些激動:「好,張晨,我都告訴你,老貴不在了,我也可以告訴你了,這些事,壓在我心裡,我還要看著你們的白眼,噓,不要說,張晨,我知道,在你們眼裡,我就像一個潘金蓮,是我對不起杆子,對嗎?
「別說別說,張晨,我知道你對我好,但你心裡,小武心裡,你們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會這麼想的,這很正常,要是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旁人,我也會這樣想,沒有關係,真的,張晨。
「只是你們不知道,這些事壓在我心裡,我有多麼痛苦。」
「譚淑珍,我理解,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在我眼裡,就是那個譚淑珍,沒有改變,我知道你做什麼,肯定有你的原因,就是這樣,可以了嗎?」張晨說。
譚淑珍嘆了口氣,情緒也有些平復下來了,她說:「謝謝你,張晨,這麼多年,謝謝你一直對我很好,就像是我的家人,不不,比我的家人,對我還要好,對南南也是。」
張晨罵道:「胡說什麼呢,我們本來就是家人,喂喂,你現在可以把事情都和我說了嗎?」
譚淑珍點了點頭,她說:「張晨你吸菸,我不抽,聞著也是好的。」
張晨哈哈一笑:「他媽的毛病還很多。」
張晨拿出香菸,點著,抽了起來,譚淑珍身子往後面靠,靠在椅背上,雙手絞在一起,看著對面漆黑的建築,建築後面漆黑的山,還有綴滿星星的天空。
「你們走的那個月,我大姨媽就沒有來了,心裡雖然緊張,但還能寬慰自己說,正常正常,是這段時間,情緒太緊張了,大姨媽不正常一點,很正常,雖然這樣想著,但心裡還是緊張的,等到第二個月還沒有來的時候,我自己都騙不了自己了。
「肚子那裡,感覺也開始有點發硬了,我知道自己肯定是懷孕了,那個時候,我每天都是度日如年,你們一走,就一點音信也沒有,說好的信也沒有,電話也沒有,我感覺我自己,就是被你們拋棄了,真的,我就是這麼感覺的,張晨……」
「不對啊,譚淑珍。」張晨說,「我不是早就說過,杆子到了海安,就給你寫信了,後來一直在給你寫,電話倒確實,我們那個時候,居無定所,也沒有錢,就是給你打電話,也不可能打通,你爸媽不會接我們電話的,第一個打通的電話……」
「就是那年年三十,對嗎?」譚淑珍冷笑了一聲,「那都過去幾個月了?六個月了,張晨!」
譚淑珍沒有和張晨說的是,那個時候,她和馮老貴已經登記了。
「好吧,我不插話了,你還是接著前面說。」
「我前面說到哪裡了?」譚淑珍問。
「你說,感覺好像被我們拋棄了。」
「對,我那個時候,就是這樣認為的,一點你們的消息也沒有,我感覺到自己很孤獨,很絕望,孤立無援,只能一次次地往你家裡跑,問叔叔阿姨有沒有你們的消息,他們都說沒有。」
張晨知道,譚淑珍說的那個時候,正是自己和劉立杆,在四處找工作,又一次次碰壁的時候,還差一點到儋州去種橡膠,那個時候,對他們來說,找到工作,能在海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哪裡會想到和家裡聯繫,就是聯繫了,也不知道說什麼。
「到了第三個月,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大起來了,每天出門的時候,我都用綢帶,把自己的肚子緊緊地綁起來,為什麼?怕啊,院子裡有計生幹部,街道有計生幹部,要是被她們發現,我肚子大了,她們肯定會找上門來的,那個時候這方面管多嚴?」
張晨想起來了,在三堡的時候,三堡村的那個婦女主任,只是在菜地里看到了小昭,就跟了過來,後來又找上了門,不然他們也不會那麼急,要跑回小昭的老家去辦手續。
「後來我一個人,實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告訴了我媽,我媽也被嚇壞了,她也知道如果被發現懷孕會怎麼樣,我是事業編,第一個就是開除公職,還要罰款,被開除公職之後,肯定是任何單位都不會再要我了,我怎麼辦?
「這個還是好的,要是等到小孩子生下來,那就更慘,小孩子就是黑戶,我們母子,大概除了要飯,就只能被活活餓死。」
張晨默然,他也知道按照那時的政策,確實是只有譚淑珍說的這一種可能,母親被開除,女兒沒有戶口,沒有戶口,就意味著沒有糧票和各種票證,那個時候,就是有錢沒有票證,也買不了東西,何況被開除了,連收入都沒有了,哪裡會有錢。
小孩子上不了幼兒園,也上不了小學,走到哪裡都會被人嘲笑。
很多事情,是不能從後往前推的,雖然現在工作、戶口這些,都早已經不重要,但在那個時候,還真是哪一條都能卡死人,會要了人的命,就是連小昭,一個農業戶口,不是還把他媽媽嚇哭了嗎?
他們還要給小昭買戶口,覺得是天賜良機,沒想到買了戶口之後,戶口才開始變得越來越不重要,越來越不值錢,但在當時,誰知道呢?
張晨想像得出來,譚淑珍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是多大的事,那時可不能像現在的女孩子,懷孕了就去趟醫院,好像摘掉一個蘋果一樣,那個時候,一般人根本就沒有這個門路,也沒有這個膽子。
譚淑珍發現自己懷孕了,張晨想像得出來,剎那間晴天霹靂,她的整個天空都是灰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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